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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提醒也是提攜

  周三要開大會。


  周一縣裏開完年度脫貧攻堅誓師大會,鄉鎮相繼也要組織各個後盾單位、駐村幹部開會。


  組織一場上百人的大會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撰寫領導講話稿、印製會議材料、印發會議通知、電話通知參會人員、提前做會場布置……零零碎碎的事情一籮筐,往時每逢開大會,鎮政府大院都是一番雞飛狗跳的場景,不光人累,更有過打印機直接打爆的情況。


  從縣裏開會回來,黃新召集黨政辦和扶貧辦的全體幹部開了一個短會,為第三天的大會做了分工。


  按照慣例,印發會議通知、撰寫領導講話稿是黨政辦的事情,印製分發會議材料則是扶貧辦的工作。但自打林浩被抽調去縣委組織部之後,黨政辦就一直缺寫手,無論是黃英還是沈麗華,文筆都一般,幾次寫出來的東西都給林斌批得一無是處。所以過去這半年來,領導講話稿除了組委操刀之外,大部分倒是讓江春水給承包了。這次也不例外,除了主持詞黃新指定由陸菲來寫之外,書記和鎮長的講話稿都都落到了江春水身上。


  對此江春水沒有異議,當然即便有異議也沒有意義。鄉鎮單位的待遇比不上部隊,但“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那一套東西倒是學得有模有樣。動輒跟領導唱反調的人,要麽是真傻,要麽是真硬。可惜江春水兩者都不沾邊,除了逆來順受別無選擇。


  不過在江春水看來,寫材料還是有許多好處的。特別是當領導在大會上把自己寫的文字給原原本本的念出來,江春水就會產生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文字的價值與尊嚴在於它能否指導實際甚至推進實際。文稿說到底是為領導提供決策和推動工作服務的,領導認可,就代表寫材料的人的思路沒有問題,從側麵也可以說明寫材料的人對於工作的把握能力已然達到了一個超越自己職級的高度。 就像是馬克思寫給恩格斯的話一樣,工作進行的極其快意,因為在經過許多產痛之後,恬靜地舔著嬰兒,自然感到樂趣。


  回到辦公室,江春水列出了一份會議需要分發的材料清單,分攤給陳得益和楊程,讓他們把模板做出來之後直接發給縣裏的廣告公司幫忙打印。


  陳得益參加了今年的公務員考試,聽說筆試成績還不錯,很有機會進麵試名單。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段時間陳得益的工作積極性很高,不僅分內的工作做的一絲不苟,一有空閑還能幫江春水分擔不少。


  楊程則剛好相反,公務員考試年年考,年年成績都不理想,今年也不例外。每天無精打采的,除了上班就是窩在宿舍打遊戲,偶爾江春水叫去宵夜,喝酒倒是一點也不含糊,幹脆得一點也不像他體格顯露的那樣斯文。江春水偶爾跟他聊天,感覺他倒是像徹底斷了走仕途的想法。按部就班,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雖說在工作上主動性不強,效率也一般,但好在聽話,隻要是江春水安排的事情,他從來沒有二話,向來都是人家怎麽說他就怎麽做。


  陳得益拿著江春水給的材料清單,從頭到尾的認真看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麽問題,便調侃道:“書記,三百多人參會,每個人一遝材料,給廣告公司打很燒錢的波!你說,這成本是不是高了點?”


  陳得益的稱呼讓江春水感覺有些別扭。考察組回去之後,大家都知道江春水接任團委書記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幾天,就有不少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開始叫起江春水書記來。每次碰到人家這樣叫自己,江春水就忍不住地去揣測對方話語裏究竟是玩笑的成分多一點,還是不懷好意的試探。


  不過在搞不清對方的真實意圖之前,裝傻充愣往往是最好的應對方式,假亦真時真亦假,當你刻意把懵懂無知的狀態表現得誇張,旁人反而容易將其誤解為高深莫測。


  江春水繼續盯著電腦屏幕,淡然道:“材料太多了,自己打印不一定來得及。隻要能把工作做好,花點錢相信鎮長也不會說什麽的。”


  說到這裏,江春水停頓了一下,“等下我跟黃副匯報一下,應該沒什麽問題的。不行你們就先把電子模板弄出來,晚點等黃副答複了,再發給廣告公司弄。”


  江春水這麽說了,陳得益自然沒有意見。實際上,他故作此問也不過是為了撇清自己的關係,既然對方主動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他照直去做就行了。


  陳得益深深地打量了江春水一眼,心底猛地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眼前這個一直跟自己同處在一個辦公室的人在無聲無息之間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雖說五官還是那個五官,體型還是那個體型,但從內而外流露出來的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質卻同幾個月前迥然不同了。


  陳得益還記得扶貧辦剛成立時,江春水那事事微小謹慎的樣子,謹慎到幾乎每一件事情不論大小他都要先請示黃新之後才決定做與不做以及怎麽做。那時候的江春水也不喜歡跟他們這一幫年輕人混在一起,除了工作上有所交集,下班之後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待著。有時候,江春水下了班一個人在籃球場投籃,陳得益遠遠看著都覺得乏味。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人就變了。變得殺伐果斷不再拘泥於細節,變得不再深居簡出而時不時就會叫人出去喝酒嗨皮。更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極大的變化在表象上卻讓人毫無違和感。悄無聲息的,如果旁人不是有心去觀摩,甚至都不會察覺到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存在。


  有的人因後天資源的累加給增生上位者的風采,而有的人,則更像是與生俱來。


  陳得益不知道江春水的變化是刻意練習所致,還是天賦使然。但那原因現在看來似乎並不重要了,他也懶得去探尋。前幾天他托關係查到了麵試名單上另外兩人的筆試成績,他穩居鼇首,而且領先第二名8分之多。按常理,隻要自己麵試的時候不犯渾,說是穩操勝券也不為過。


  要擱在以前,陳得益未嚐沒有跟江春水一較高下的想法。年輕氣盛,最見不得的就是有人壓自己一頭,特別是那人還是同自己年紀相仿的同齡人的時候,心底憤懣就尤為難平。但現在,作為一個馬上就要離開雙峰的人,陳得益反而沒了之前嫉妒與不滿交雜的情緒。人生路上需要朋友,仕途上更是如此。當彼此不在同一個環境下,沒了競爭的關係,往時越是自己重視的對手反而應該成為自己珍視和籠絡的對象。對於此時的陳得益來說,跟江春水做朋友無疑是要比得罪他來得劃算和明智。


  江春水不知道陳得益心裏瞬間湧現的那些想法,寫材料是一個極其耗費精力的事情,非專心致誌不可。


  江春水有點偏執狂的傾向,這一點在寫材料這件事情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他苛求每一處細節的盡善盡美,每一個字眼都要來回雕琢,甚至連標點符號、段落格式這種旁人看來微不足道、會留到最後才修改的東西,他都會格外在意,容不得在寫作的過程中出現一絲一毫的不工整不規範。


  中午江春水沒回去休息,到食堂簡單扒了兩口飯菜又接著回來趕材料。中途何斌路過,見江春水的煙盒空了,還專門丟了一包才抽掉沒幾隻的真龍海韻在他桌上。


  講話稿不同於其他文字材料,對於文采的要求不高,更重要的是能夠準確掌握並表達領導的意圖。除此之外,文字的銜接性、講話對象和場景這些因素也是文稿操刀者必須考慮進去的。說的太虛了,別人不愛聽也不利於工作推進。寫得過實則體現不出領導的水平。因此,說寫講話稿在所有材料當中最難寫也不為過。


  折騰到下午其他人來辦公室上班,江春水終於完成了初稿。用易拉罐做成的煙灰缸裏剛已堆滿了煙蒂,何斌兩個小時前才給的那包煙也所剩無幾。


  江春水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楊明陽走進來看見桌麵上的煙盒,誇張的嚷道:“喲謔,水哥有好煙也不發支給我波!”


  說話間,楊明陽半點沒跟江春水客氣,手腳麻利的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點上。


  江春水白了一眼對方,拿起剛打印出來的講話稿,“正好,幫我讀讀這篇講話稿,看看有不通順的地方沒有!”


  楊明陽懶洋洋的接過來,嬉皮笑臉道:“你寫的材料肯定通順拉,這還用讀?”


  江春水對於楊明陽粗淺的馬屁早已習以為常,不客氣道:“讓你讀你就讀,哪來那麽多廢話!”


  楊明陽立馬老老實實的朗讀起來,雖說聲音著實算不上抑揚頓挫,但江春水一路聽下來倒還真發現了幾處有待改進的地方。


  在寫稿之前,江春水通過現在政府辦跟班學習的張珍要到了縣裏開會時幾位領導的講話稿。完全copy自然不行,畢竟縣領導講話和鎮領導講話差別擺在那裏,講話者的級別不同,聽眾對象不同,內容的定位自然也不能一樣。縣一級層麵隻管部署,可以籠統,可以高大上。鄉鎮一級要抓落實,隻能具體,必須要接地氣。但是大框架還是可以借鑒的,一些重要的內容,比如時間節點、工作要求之類的關鍵信息更必須原原本本的保留下來。


  江春水略作修改,又自己默讀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麽問題,便打印出來讓楊程送去黃新辦公室。


  黃新有自知之明,知道寫作非自己所長,沒敢學那南郭先生裝行家,隻是大略翻了一遍看看有沒有錯別字之類的小問題,就直接拿去給了何斌。


  何斌是政府辦出身,又有過給大老板做秘書的經曆,所以比一般領導對文字材料的要求來的更加嚴苛。


  看完江春水寫的講話稿,何斌罕見的誇讚道:“寫的還不錯,就這樣吧,你待會就拿去給書記。”


  聽到下屬被誇,黃新也與有榮焉,笑著接過何斌遞回來的講話稿,“我之前都跟你說了,小江雖然不是文學專業畢業,但文字工作著實還是不錯的。不過跟您老大哥比,他就算差得遠咯。”


  何斌聽到黃新叫自己老大哥沒覺得絲毫不妥,盡管黃新的年齡要比他還大上不少,但做了領導,如果還事事計較年齡上的一些尊卑那就太不上道了。


  “明天開會的時候,你讓江春水打印一份講話稿出來,就坐在下麵聽。”何斌想起大中午還一個人呆在辦公室裏寫稿的那個年輕人,心底也不禁起了愛才之意。倒不是說江春水寫作的水平真到了讓何斌刮目相看的地步,而是作為一個過來人,何斌無比清楚一點,那就是在寫作這件事情上,天賦很多時候遠沒勤奮來的重要。


  做文字工作的人,往往濃茶香煙作伴,動輒就是通宵熬夜的工作節奏。有時靈感一來,大半夜都得從床上跳下來趕緊把它給記下來。而最關鍵的是,文秘文秘,多是躲在幕後默默耕耘的那一部分人。辛苦,別人看不到。價值,別人更看不到。回首在政府辦沒日沒夜的那些日子,饒是現在已經貴為一鎮之長的何斌,也是唏噓不已。不過總結下來,也正因為當時撐住了,也才有他何斌的今天。


  沒有關係,沒有背景,甚至在學曆這些後天因素都不占優勢的情況下,要想出人頭地就隻能靠自己。靠比別人更能吃苦,靠別別人更能忍耐,靠比別人更沒臉沒皮。


  其實最初,何斌並不看好江春水。這個年輕人過於世故。倒不是說世故不好,而是他覺得,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的任務和內涵,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在年輕的時候就負擔太多超越年齡的東西並不明智。在江春水那個年紀,不具備那樣閱曆、城府和資本,非要讓思維往超越自己定位的那個高度去靠,說白了就是揠苗助長。


  拋開現實去談理想就是扯淡,不管物質而一味的追求精神的自由和高度更是一條斷頭路。江春水的朋友圈從來不發其他年輕人最愛那些美食、風景、動物,不是些關於生活的感觸,就是對人生的思考,而且從來不copy也不轉發,內容基本都是原創。


  何斌看到幾次就有點火大,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每天不是感悟人生就是總結生活算個什麽樣子,這不是無病呻吟是什麽。


  當然何斌也不否認,有些東西江春水確實講到了點子上,文筆也要比大部分人要來得好。以致於謝君、黃哲這些人就不止一次的當眾表達過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


  但道理不能脫離實際,想出來的道理和自身經曆之後感悟出來的道理完全是兩回事。


  這一點,作為過來人的何斌再清楚不過。脫離現實基礎的思想隻會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不僅對自身的成長毫無裨益,甚至貽害頗深。


  很多人讀書的時候能記牢成千上萬個英語單詞,但工作幾年就給忘得一幹二淨。這是為何?因為實際生活當中根本用不上,周圍全是講國語的人,長時間不用不練不想了,大腦就會自動將其定義為無用的東西進而抹除。


  學以致用,反過來說,不用或者用不上的東西其實壓根就不用去學,更不必去想。因為想了也是白想。


  不過隨著接觸越多,何斌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一回是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事實證明,江春水並不隻是一個空想家,更是一個難得的實幹家。


  何斌周末有空的時候就會回政府溜達一圈,幾回下來,他就發現江春水不僅是所有幹部中值班最認真的那一個,同樣也是犧牲周末休息時間用來加班最多的那一個。


  不加班是能力,加班是態度。這句據說是從馬雲爸爸嘴裏說出來的金句在何斌看來簡直就是扯淡。你能力再強,到鄉鎮來工作試試?不照樣得加班。工作量擺在那裏,絕不是個人效率可以解決的問題。而且,何斌始終認為,在體製內,大部分時候,態度要比能力重要得多。


  誌向高遠的人往往好高騖遠,而腳踏實地的人大多卻受限於眼界和胸襟。


  何斌捫心自問,這些年見過的許多年輕人中到底還是沒有比江春水更為出類拔萃的。畢竟,能夠將眼光投向遠處,讓思想突破自身局限,而腳下卻依舊堅若磐石好不浮誇的人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著實不多見了。起初他以為林浩要比江春水來得更有潛力,但綜合起來,何斌不得不承認,江春水還是要出色太多。


  這個年輕人並沒有一處特別耀眼的光芒,無論是寫作、口才、交際、思維邏輯……無論單獨拎哪一樣出來,他都不見得一枝獨秀、獨占鼇頭。但隻要一綜合比較,他就能莫名其妙的脫穎而出,讓人覺得他是名至實歸、當之無愧的。


  何斌收回思緒,才發現黃新還坐在對麵,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自己。


  老呐,也開始容易傷春悲秋、唏噓往事了。


  何斌自嘲一笑,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提攜一把那個運氣其實一直算不上有多好的年輕人。


  旁人不知道的是,就因為麵試成績全市第一的原因,這兩年來,指名道姓要江春水上去跟班學習的縣直單位就不少於5個,其中還包括像政府辦、人社局這樣的大衙門。但無一例外的都給何斌和李勇給擋了回去,而本該是江春水的名額也全換成了像彭建國之類本來默默無聞卻在左江關係深厚的人。


  何斌沉吟良久,對黃新輕聲道:“你跟江春水說,讓他開會的時候就坐下麵聽。就聽領導在會上講出來的東西跟他寫的東西有什麽不一樣,把不一樣的地方記下來,下一回再寫書記的講話稿就容易多了。”


  黃新欣喜若狂,何斌的話不多,但裏麵的意思卻很是耐人尋味。這意味著他已經開始打心底認可江春水,不然也不會在這麽小的事情上麵出言提醒。


  這哪是提醒,分明就是提攜!


  黃新笑著替江春水向何斌道謝,心底的驚喜感甚至比江春水這個當事人還要來得強烈。


  在官場上,規則是晦暗的。人際關係更從來不會是一個個分裂的單獨存在的點,而隻能是一個千絲萬縷交雜在一起的麵。那些身居足夠高位的人,更像是一張網,一個個人是那張網裏的點,平時的交際、利益的聯係則是網上的線,鋪天蓋地,大到常人都無法想象。


  黃新驚喜的原因就在於,現在不僅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何斌的那張網裏,更重要的是,他也開始有了自己的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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