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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螻蟻

  在去往鵝城的路上,何斌讓江春水盡可能的開快點。江春水會意,油門一腳到底,儀表盤上的指針瞬間接近一百四。一路風馳電掣,半個小時的車程,愣是讓江春水縮短了將近十分鍾。


  準備下高速的時候,曾憲山打電話過來問他們到哪了。何斌瞄了一眼已經可以遠遠望見的高速出口指示牌,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已經下高速了。


  按照曾憲山在微信上發過來的位置,江春水用手機上的地圖APP一路導航過去,駛離大路,拐進一條僅容一輛小車通過的巷弄,最後停在了一個看起來像是一家加工廠的大院門口。


  江春水停下車,按亮雙閃燈,前後左右瞄了一圈也沒有發現附近有吃飯的地方,甚至連個賣些零碎日常用品的小賣部都沒見著一家。


  “鎮長,是這裏?都沒看見這邊上哪有吃飯的地方啊!”江春水嚴重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找對地方。


  何斌心裏也沒底,但還是不動聲色的答道:“應該是這裏了,部長說了是在一個朋友家裏吃飯。”


  何斌搖下玻璃窗,探出頭去看大院門口懸掛著的那副銀底黑字、不鏽鋼材質的牌匾。 牌匾樣式陳舊,上麵寫著“XX公司”幾個字。何斌正猶豫著該不該再打個電話給曾憲山確認一下,一個身著深灰色保安服的老保安突然快步走過來,拎著塑膠棍衝他質問道:“你們找誰?”


  保安看起來像是五十好幾的人了,但警惕性很高。打何斌他們把車停在大院門口之後,那人就一直站在門邊盯著他們。


  何斌尷尬的笑了笑,溫言問道:“這裏是XXX廠嗎?”


  何斌邊說邊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給他看了一眼曾憲山之前發過來的地理位置信息。


  看到手機上顯示的信息同自己的工廠名稱一致,老頭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這裏就是啊,你們找誰?”


  這下可把何斌給難住了,曾憲山讓他過來吃飯,隻給了個地址,也沒說這是誰的地盤,當然他也不好主動去問。這檔口,他總不能跟人家保安說曾憲山的名字吧。


  正當何斌左右為難的時候,江春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何斌不解的望向對方,卻見江春水朝前麵使勁努了努嘴。何斌一扭頭,就看見曾憲山領著幾個人站在離他們車子三十來米遠的院子裏麵正朝他招手。


  保安也在同一時間順著何斌的視線望去,我的乖乖,朝這邊招手的中年男子他不認識,但站在他身邊的那人他可熟的不能再熟了。平時難得在廠裏露一回麵的老板許多新員工都不認識,但他在廠裏幹了十來年,自然是認得的。


  老保安心知這一回自己怕是攔錯了人,趕緊滿臉堆笑的打開了電動門禁,放車子進去。


  車子離曾憲山他們站的地方還有十來米,何斌就讓江春水停了車。


  車剛停穩,身材看起來臃腫不堪的何斌推開車門,迎著曾憲山快步上前,遠遠地就開始打招呼:“老板!不好意思,來晚了!”


  江春水趁他們寒暄的空當,就近找了個位置把車停好。下車之後,學著何斌的樣子,遠遠地衝曾憲山喊了一聲“老板好!”


  曾憲山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回應,轉身招呼眾人一起上樓。何斌跟著走了兩步,突然開口道:“老板,我從左江帶了點下酒菜過來。你們先上去,我去車裏拿了就上來。”


  曾憲山責備道:“不是說讓你人過來就行了的嘛,怎麽還拿東西!”


  何斌一臉憨厚的答道:“就一點下酒菜,沒多少,不過都是直接從村裏要的土貨,絕對原生態。”


  曾憲山伸出食指朝何斌指了指,“你呀你,算了,既然都拿來了就拿上去吧,都是自己人,下回可別那麽客氣了。”


  何斌笑著答應下來,待對方往前走了兩步之後才轉身折回停車的地方。


  “小江,把後備箱打開。”


  江春水摁了摁開鎖鍵,掀開後備箱,裏麵滿滿當當的堆滿了禮品盒裝的煙酒茶。


  何斌指了指放在最外邊的那兩個泡沫箱,“把這兩箱菜都搬到樓上去。”


  江春水幫著把兩大箱已經做好,摸著都還溫熱的菜送到頂樓,才發現這座不起眼的小樓房裏麵別有洞天。


  紅木家具,水晶吊燈以及鋪滿整麵牆的巨幅油畫,每一處細節都彰顯著“雍容華貴”四個字。江春水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心想就算是再沒見過世麵的人,到了這裏怕也能感受得到這種撲麵而來的濃鬱的富貴氣息吧。


  上到頂樓,曾憲山領著大家逐個房間參觀,江春水自然沒有這個待遇,被曾憲山稱作林總的人叫來一個穿著圍裙的小夥子,讓他領著江春水去廚房。


  廚房在頂樓的最角落,二十來平的空間比一般家庭的主臥還要來得寬敞。空調、側吸式油煙機、大型消毒碗櫃、猛火灶……大飯店廚房裏該有的設備這裏麵應有盡有。


  江春水進到廚房的時候,已經有兩個怎麽看都不像廚師的中年人在裏麵忙乎。江春水很有覺悟,進門把菜從泡沫箱裏拿出來之後,就掏出在車上何斌拿給自己的真龍海韻分發了一圈。


  一根煙抽完,話匣子也就打開了。在聊天中,江春水得知,這個地方叫做光華苑,明麵上是xx公司的行政辦公樓,實際上則是老板專門用來接待重要人物的私人會所。會所總的麵積超過一千平米,茶室、球館、KTV、健身房……玩的吃的喝的,一應俱全,而且每一樣硬件都是專業水準的。聊天到最後,領江春水過來的小夥子告訴江春水,這地方光是裝修就起碼花了七位數。


  抽完煙,江春水主動提出幫忙打打下手,三人連連推說不用。江春水也沒在言語上繼續跟人客套,擼起袖子就直接開始幫著端起菜來。


  江春水在廚房忙著的時候,何斌正在休息室同曾憲山他們一塊喝茶。


  雖說除了曾憲山,在座的其他人何斌一個也不認識,但他依舊沒有感覺到有絲毫的不適。相反,到了光華苑之後,今晚宴會的規格之高還是讓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的他震驚不已。


  作為鵝城市的第一大縣,左江的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即便放在全市範圍內來看也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但今晚,吃飯的時候,連曾憲山都坐不上主位,這次宴會的規格之高可見一斑。


  何斌借上廁所的機會到廚房溜達了一圈,見自己打包帶來的菜還裝在透明的塑料餐盒裏,便提醒江春水把帶來的菜用碟子重新裝好。


  光華苑在接待方麵顯然很有經驗,在客人到之前,碗筷就已經擺好。餐廳角落的置物桌上醒著紅酒,看不出年份的茅台分裝在量杯中,就餐時直接取用即可。


  江春水洗完菜,站在旁邊看了一會,見留在廚房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就獨自一個人走出外麵抽煙。路過餐廳的時候,江春水想起待會可能要幫人倒酒,趁裏麵沒人,偷偷進去仔細觀察了一番他們之前就已經倒好酒了的那些杯子。包括量杯的酒倒到什麽位置,他都一一記住,做到心底有數,為的就是避免待會倒酒的時候因為不懂規矩而當眾出糗。


  江春水本還想再看看其他的一些細節,就聽見曾憲山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領著一群人從走廊那邊走了過來。


  回到廚房,幫著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江春水很有眼色的主動找了一個最下首的位置坐下。


  能坐二十來號人大圓桌今晚就隻坐了十個人,除了曾憲山和何斌,其他人江春水一個也不認識。令江春水奇怪的是,除了在剛落座的時候,曾憲山向其他人介紹了一下何斌,其他人曾憲山並沒有一一介紹過去。


  飯桌上的氣氛還算熱烈,江春水豎著耳朵聽領導們推杯換盞,待大致弄清楚了桌上那些人的身份,饒是江春水努力克製,仍是不可抑製的有些激動。


  坐在主位,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旁人都稱他作趙書記。雙峰政府訂有鵝城日報,報紙做的一般,每天報道的不是這個領導調研就是那個領導開會的內容。江春水閑來無事的時候就喜歡翻翻看看,久而久之,倒也記住了不少市委政府主要領導的名字。趙姓在鵝城很少見,江春水知道的,姓趙的處級以上領導就隻有一個:鵝城市委副書記。


  一個市委副書記已經把江春水震驚得無以複加,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今晚到場的人當中,除了何斌以外就沒有一個不是副處以上級別的領導。“潘常務”“李縣長”“陳書記”包廂裏不時響起類似於這樣姓名加職務的稱呼,說話的輕描淡寫,但江春水在旁邊聽著卻無異於一顆顆炸雷在耳朵裏邊接連響起。


  由於待會還要幫何斌開車,江春水沒有喝酒,而是下樓到車裏拿了兩瓶礦泉水上來,自己留了一瓶,另一瓶遞給了鄰座的人。緊靠他坐著的是另外一個領導的司機,紋身寸頭,神情頗為倨傲。江春水遞水過去,他一聲謝謝也沒說,接過去扭開瓶蓋就喝,似乎一切都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跟領導吃飯,江春水總是不怎麽放得開。盡管幾位領導都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連說今晚都是自己人都放開點,但江春水還是有些顫顫巍巍、如履薄冰的感覺。


  旁邊的紋身男跟江春水完全不同。似乎是見慣了這種場麵的緣故,絲毫不顧及桌上領導們的妙語連珠,連敷衍的笑臉都懶得露一個,隻管自顧自的大快朵頤,沒多大會兒功夫,眼前餐盤裏的骨頭、蟹殼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江春水看得既羨慕又好笑,但始終沒敢有樣學樣,一頓飯吃下來就沒動幾次筷子。


  江春水的眼睛始終盯著幾位領導的酒杯,一發現沒酒了就第一時間上去幫忙斟滿。不過到第二回上前去幫倒酒的時候,林總就把江春水給攔了下來,說江春水是客人怎麽能讓他倒酒,轉而交代自己司機做好服務工作。江春水拗不過,隻好乖乖坐回位置,除了後來瞄準機會在曾憲山抽煙的時候過去幫點了一次火,其餘時間都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極了讀書時認真聽講的三好學生。


  聽了大半夜,江春水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領導都是水平頗高的段子手,說起笑話來,一個比一個晦暗,似乎一語不帶雙關都體現不出他們在智商上麵的優越感。


  席間偶然談到老實人這個話題,曾憲山就滿臉誠懇的說自己就是個老實人。臨縣的常務副縣長追問原因,他一本正經的答道“我特麽都做副處領導一做就是十二年,你說我老實不老實?”


  江春水聽完也沒往深處去想,隻是機械式的跟著笑了兩聲,其中敷衍附和的味道還多些。但等他回過神來,品出個中真味之後,才發覺這聊聊數語當中蘊含的高超技藝,不由得在心底為曾憲山的這番表演拍案叫絕。


  三瓶茅台見底,市委副書記提前離場。一桌人齊齊送到樓底,等副書記的車子駛出大院門口,江春水才知道今晚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紋身男的底氣所在。就憑他是市委副書記專職司機這一點,不說麵對他江春水,就是在鵝城任何一個縣的常委麵前他都有資格端著。


  送走副書記,桌上的核心瞬間又換成了曾憲山。作為今晚聚會的發起人,又是資曆最老的副處,盡管在座的還有比曾憲山更為顯赫的領導,但對於大老板走後由他坐上主位這件事情誰也沒有異議。實際上,今晚來的都是曾憲山的老同事、老朋友,大部分人雖說現在黨內職務穩壓他一頭,到若是倒退十年,碰到曾憲山卻無一例外還要稱呼一聲老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場更是一個格外講規矩的地方。這一點,在座的人比誰都更清楚。就好像,曾憲山可以在副書記麵前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出那句“我特麽在副處位置上一幹就是十二年,你說我老實不老實?”,副書記對此也不過是一笑置之。但其他人就絕對不行,更不敢。


  林總讓司機到酒窖新拿了兩瓶茅台上來,正準備扭瓶蓋,曾憲山攔住他,“酒就不喝了,今晚到位了啊!”


  林總還想勸,曾憲山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林總,聽我的!酒,不喝了。”


  林總想了想,輕輕放下酒瓶,轉而一臉惋惜的說道:“白酒不喝就不喝吧。但那紅酒可是我費了大力氣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都醒好了,要不喝掉就真是浪費了。”


  曾憲山頓了頓,問道:“有多少?”


  見曾憲山的態度有所鬆動,林總趕緊道:“沒多少,就一瓶,分下來每個人也就一小杯。”


  曾憲山轉頭看向何斌,問道:“何斌,你怎麽說?”


  “我聽老板的!”何斌想也沒想,直接脫口而出道。


  曾憲山點點頭,笑道:“那就倒上!我借花獻佛,借林總從法國帶回來的好酒敬兄弟姐妹們,感謝你們今晚能夠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給我這個老大哥捧場。”


  曾憲山的話音剛落,江春水就起身過去幫林總的司機一塊倒酒。桌麵上的高腳杯不夠那麽多,他記得廚房的碗櫃裏還有多餘的,便進去新拿了一個出來。


  江春水端著杯子出來,拿起酒瓶正準備往裏倒酒,曾憲山突然指了指他,大聲提醒道:“小夥子,你開車就不要喝酒了,把那杯酒給王總拿去。”


  一種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江春水停下手裏的動作,在一瞬間的遲疑之後,還是下意識的答了一句:“好的!”


  把倒好酒的高腳杯送到王總麵前,江春水步履沉重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雖說他倒的酒本來就是準備給別人而不是自己喝的,但曾憲山有心或無意中說出來的那句話還是深深刺痛了這個年輕人的自尊心。


  尊嚴,對於那些活在底層的人來說,既是最不值錢也是最珍貴的東西。


  江春水不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曾憲山之所以那麽說,好心提醒的意思不能說沒有,但絕對不會太多。他說那話更想表達的其實是:這麽貴的紅酒,你不配喝。


  在曾憲山的眼裏,一個年輕人的尊嚴甚至還不如一杯紅酒來得昂貴。尤其還是像江春水這樣無職無權的年輕人,實在不值得他浪費時間和精力去考量對方的心理感受。倒不是他缺乏理解別人能力或者心思不夠細膩,相反,在同領導接觸時,曾憲山要比大部分人都要想的周到,做的到位。隻是麵對上級時自己卑躬屈膝、時刻微小謹慎也就罷了,難不成到了下級麵前還需要刻意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眾生平等的麵孔?曆史課本上早就說了,上位者就該有上位者的樣子,在比自己更高的山頭麵前低頭,遇到匍匐在自己山腳的螻蟻就得睥睨俯視。


  餐廳裏雖然燈火輝煌,江春水卻寧願走進黑暗。


  巨大奢華的水晶吊燈下的觥籌交錯與他無關,圓桌上大人物們的榮耀光環也與他無關。起初那種與大領導同桌共飲的喜悅感如潮水般消退,江春水突然希望現在最好全城停電,隻要燈光熄滅,在黑暗中自己就可以不用再兀自強撐著那張虛假的笑臉。


  隻要人家看不見,任由悲傷和消極流淌臉龐又有何妨呢?


  江春水心裏堵得慌,尋了個空當偷溜了出來。


  靠在陽台的圍欄上,江春水點上一支煙,緩緩吞吐煙霧。正想得出神,不遠處的夜幕中突然綻放出幾團絢麗的煙花。江春水呆呆的望著那燦爛的光華逐漸消散在黑色的夜空中,不由得想起了民國時代那個驚才絕豔的女子寫的那首詩。


  “那些美好的事物,哪怕我再虔誠,終究不會在眼裏多停留哪怕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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