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非常規待遇
龍潭縣委組織部部長姓時,名序秋。
如此富有人文底蘊的名字其實很難讓人將其同官員這個身份聯係起來。而實際上,時序秋確實也更像是一個文人而非領導。
任龍潭縣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以前,他一直在市委調研室工作,做的多是替領導寫材料的工作。臨近知天命的年紀才擢升為副處級,這在桂龍市並不常見。加之時序秋為人處世頗有些文人的傲氣,久而久之,在龍潭一眾常委裏邊便有些鶴立雞群、特立獨行的味道。
現在這名個性鮮明的組織部長正坐在大班椅後邊,埋頭看著一份不知名的文件。
自打江春水進來,時序秋就沒有開口說過話,仿佛忘了麵前還站著個人一般,心無旁騖的幹自己的事情。
江春水很緊張,秋風蕭瑟的天氣裏手心竟全是汗。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麵對一位副處級領導。
往時跟鄉鎮黨委書記陳勇匯報工作都得打半天腹稿,如今站在一名縣委常委麵前,叫他如何能不緊張?
時序秋沒做聲,江春水也就不敢唐突開口。直愣愣的站在那裏,像極了一棵屹立在北方曠野裏的白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江春水覺得自己的腳底板都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時序秋開口說了一句:“坐吧。”
江春水感激又恭敬的朝對方笑了笑,卻發現部長至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過他一眼。
坐上那張沒有靠背的小圓凳,感受到屁股下方海綿坐墊的柔軟,江春水的心神稍定。
這是一場麵試,彼此心照不宣,卻至關重要。
江春水坐下之後,時序秋沒急著說話,繼續埋頭看他的文件。沉默,許多時候比發聲還要來得考驗人心。江春水很清楚,就在那兩片厚重的眼鏡背後,對方的目光其實早已鎖定了自己。
有些人天生就是冒險家,平日裏或許庸碌平常,但每每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能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江春水都不知道,其實他就是這樣的人。
遇強則強,打小曆經的苦難,命運反複的碾壓蹂躪,早已把堅韌和不屈融進了他的骨子裏。而這種特性在平時是看不出來的,它們仿佛喜歡瞌睡的蟲子,唯有在那些真正緊要的關頭才會醒來,給予自己的主人一往無前的勇氣。
江春水逐漸大膽起來,趁著時序秋不說話的空當,他饒有興趣的打量起眼前這間不知多少人為之魂牽夢繞的辦公室來。
十平左右的辦公室似乎與其主人的身份有些不搭。一張辦公桌,一個雙開門的書櫃,一張自用的木椅外加江春水現在坐著的圓凳,就是這間辦公室裏所有的硬件。一台舊電腦連同一台打印機胡亂擺在辦公桌的邊角,雖說沒有蒙塵,但顯然並沒有怎麽使用過。
辦公桌上堆的東西最多,報紙、文件、書還有筆記本,分門別類的擺作幾堆,應該是有人精心收拾過的。
“你是學什麽專業的?”時序秋突然開口道,隻不過還是沒抬頭。
“工商管理。”江春水老老實實的答道。
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在鵝城學院讀的全日製本科。”
“之前一直在鄉鎮?”
“剛畢業是在水泥廠,幹了兩年銷售。後麵又在保險公司幹了一段時間,做的是培訓這一塊的工作。xx年才考的公務員,近兩年都是在鎮政府,先後做過民政助理、扶貧助理,也兼顧著團委和掛村的工作。”
時序秋哦了一聲,放下筆,第一次抬起頭來,望著江春水道:“幹的好好的,怎麽突然想到要調回來?”
江春水快速理了一遍思路,沉聲道:“主要還是出於家庭方麵的考慮。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需要人照顧,回來近些到底還是要方便一點。另外就是,左江雖然也不錯,但我作為一個外地人,從長遠來看,回老家來發展優勢或許還大點。”
金石為開,精誠所至。在上位者麵前抖落小聰明並不聰明,這一點是江春水在來之前就打定了的主意。
不過江春水的坦誠並沒有換來時序秋的讚賞,他仿佛沒有因此而滋生半點的情緒波動,隻是公事公辦的問道:“你之前接觸過組織方麵的工作麽?”
“沒有。”江春水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之前主要做的還是扶貧這一塊的業務。但兼任掛村工作組組長時,也有參與過黨代表推選、鄉鎮換屆的工作。”
時序秋雙手交疊在一起,用右手食指輕輕叩擊著另一隻手的手背。
江春水立馬懊惱起來,顯然自己的回答並沒有令對方滿意。他想補充兩句“我會努力的,我有信心做好組織交代的一切工作”之類的話,但不知為什麽,話都到了嘴邊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
官威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一旦有了尊卑有別的念頭,在上位者麵前便會不自覺的縮手縮腳,進退失據。
時序秋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當過掛村工作組的組長,那你覺得左江那邊的農村黨支部建設搞得怎麽樣?”
江春水低頭想了想,緩緩的搖了搖頭,“很危險。”
“哦”時序秋挑了挑眉頭,第一次表現出了感興趣的樣子,問道:“怎麽說?”
“我不知道龍潭這邊怎麽樣,但就左江而言,我覺得所謂的農村支部建設不說到了最危險的地步,但也已經很危險了。”江春水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賭一把對方的胸懷。
江春水一直都是一個尖銳的批判者,隻不過公務員的身份束縛住了他的手腳,讓他不願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鋒芒畢露,咄咄逼人。但不願或者不敢並不意味著不能。在基層工作兩年,他積累了太多的困惑。那些不合理卻活生生存在的東西如鯁在喉卻不能與人言,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匿名潛入各大論壇裏揮毫灑墨,一吐胸臆。鄉鎮是神經末梢,隻管抓落實,隻能亦步亦趨、上行下效。以前他知道,那些話,陳勇他們不愛聽,即便聽了,作為他眼中遙不可及但實際上卻苟且在官階最底層的正科級領導也無力改變任何東西。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眼前這個從未謀麵、稍顯冷漠的男人卻讓他有了一吐為快的衝動。
“支部強不強,關鍵看頭羊。選舉的時候,為了以後好開展工作,政府的意向人選無一例外都是當地威望高、能說得上話、主的了事的那些人,至於這個人品行怎麽樣,黨性怎麽樣,這些因素的考量反而是其次的了。選上去之後,上麵的培訓、獎補項目,基本都往村支書身上去靠。不是說這樣不好,但問題是顯而易見的。最要命的一點就是—支書大過天,支部名存實亡。群眾有事隻找支書,黨委政府說的話還不一定有村支書的管用。政府下去辦事也專找支書,支書要是撂擔子不幹,幹部就啥也幹不了。本來是在群眾和黨委政府之間搭座橋梁,現在反倒成了個關卡。好的情況是,支部裏麵副支書、支委委員這些人光領工資不幹活,累死的隻是村支書一個人。壞的情況是,農村宗族勢力膨脹,村霸橫行。不客氣的說,現在有些地方不說是法外之地,但我們黨委政府的影響力已經是大不如以前了……”
“農村空巢化對基層政權的影響是巨大的,以前我們一直隻關注空巢化對於農村經濟,要麽就是對留守兒童婦女這些弱勢群體的影響,但實際上,最致命的還是對政治的影響。有些村,不算外出務工的流動黨員,竟連一個黨員也沒有,長期以往,所謂的農村工作是黨的執政基礎和全部戰鬥力的基礎根本無從談起……”
“其實我覺得最大的問題還是脫節的問題,我們幹的不是老百姓最需要的,幹了他們也不領情。老百姓想要的,我們給不了,幹不好。現在農村工作都是向上看,政策怎麽走我們怎麽做,沒有實事求是、因地製宜的開展工作,形式主意、教條主義太嚴重了.……”
江春水恍若回到了講台,像以前在保險公司做講師時那般,意氣風發,汪洋肆意,唾沫橫飛,說到激動處,更是手勢翻飛、揮斥方遒。
時序秋一直沒有插話,江春水講了大半個小時,他就隻在中途調整了一下坐姿,原本撐在桌麵上的雙手換成了環抱在胸前。
“部長,這是我的個人的想法,不一定對……”江春水說得口幹舌燥,習慣性的伸舌頭舔了舔嘴唇。剛才說的時候沒感覺,說完了才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瘋狂,一陣不可壓抑的後怕湧上心頭,連帶著說話的強調都有些顫抖起來。
時序秋嗯了一聲,恢複雙肘撐住桌麵的姿勢,隨手拿起手邊的一份報紙,道:“我知道了。”
說完,他低頭開始看報紙。江春水等了半天再沒見他說什麽,這才意識到今天的談話已經結束了。
要是陳勇或者曾明澤那樣在官場浸淫已久、熟悉規矩的人物,在時序秋拿起報紙的那一刻就會自覺的起身告辭,斷不會像江春水這樣,還傻傻的坐在板凳上等上半天才能反應過來。
江春水誠惶誠恐的退出辦公室,站在門外長舒了一口氣,才發覺裏邊襯衣的後背都濕了一大坨。
曾明澤聽到動靜,走到門口來,見到猶自神魂未定的江春水,會心的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
“怎麽樣,部長都問了些什麽?”回到辦公室坐下,曾明澤貌似隨意的提起。
江春水接過曾明澤遞過來的礦泉水,灌了一大口,答道:“問我之前做過什麽,為什麽調回來,還問了我對農村黨支部建設的看法。”
曾明澤伸出右手摸了一把臉頰,笑著問道:“答的還可以啦?”說到這裏,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詫然道:“聊了這麽久?”
江春水苦笑道:“其實部長沒說什麽,光我自己在那說了。”
曾明澤更覺匪夷所思,要知道時序秋並不是一個喜歡閑聊的人,做事雷厲風行,說話也是言簡意賅的風格。往時就算是鄉鎮黨委書記上來找他匯報工作,最長的也不過半個小時。像今天這樣給江春水接近一個小時的匯報機會,還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江春水並不知道自己今天所獲得的特殊待遇,猶自還在擔心自己剛才情緒激動之下是否有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說話是最耗費心神的一件事情,尤其是需要經過腦子的語言。在普通公務員高山仰止的縣領導麵前這麽一番演講下來,江春水突然覺得精氣神像是被一下子抽空了似的,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