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頭斜照卻相迎
早上七點半,江春水走進龍潭縣委大院。
九十年代的建築格外莊嚴肅穆,置身其中,再活潑的人也會下意識的收斂起那不太合宜的灑脫。
江春水徑直走到三樓,最終在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辦公室門前停步。
緊閉著的門上貼著一塊標識牌,上麵就三個字,仿宋黑色字體,不偏不倚的懸在正中間。除了金色的背景有些顯眼之外,這個銘牌同這個辦公室、同這棟辦公樓一樣,貌不驚人得就像是街上踽踽獨行的老人,讓人生不出半分親近或敬畏的念頭。
江春水眯著眼睛,目光鎖定在那塊銘牌上久久沒有移開。作為體製中人,他明白這塊銘牌的重量。在龍潭這一縣之內,這間辦公室無疑是傲視群雄、獨立山巔的地位。
從有龍潭這個縣開始,這個辦公室就一直是這兩千五百多平方千米土地上最為核心的存在。從這裏發出過數以萬計的文件通知,深刻的影響著龍潭的昨日今天以及未來。好不誇大的說,縣裏的每一件大事都繞不開這間辦公室,不論多麽驚天動地的事情都跳不出這間寬窄不過十平米的屋子。原因無他,隻因為這牌子上的三個字:“縣委辦。
江春水收回目光,踱步到旁邊的工作人員公示牌前。偌大的一麵牆上隻有寥寥幾人,隨便挑出一個來,都是在飯桌上夾菜時旁人萬萬不敢轉桌子的重量級人物。
這是常委部門的通病,在職在編都是領導,真正做事多是從鄉鎮和各個單位抽調上來的人。不過從沒有人在乎過這些,有名無實又怎樣,封疆大吏抵不過天子近臣,這封建社會的為官之道放在如今照舊合宜。
到兩辦跟班學習的機會是極其珍貴的。為此,不知道多少年輕人搶破了頭,其競爭之激烈完全不亞於尋常的副科晉升。
想到這裏,江春水不由得慶幸起來。
周日的時候,江春水接到曾明澤的電話。對方讓他周一去縣委辦報道,跟班學習三個月。
被組織部部長麵試卻被安排去縣委辦跟班學習,此中的緣由江春水百思不得其解,但到底不再是當初那個心底藏不住事的愣頭青了,在電話裏他沒有多問,即便曾明澤同他還有一層師生關係,真說起來,問問其實也並無太大的妨礙。
之所以沒問,是因為江春水知道,官場中人最重口德。一個人穩不穩,看說話就知道了。好奇心可以有,但藏不住就是禍事。問了,曾明澤或許會說也或許不會說,但總逃不過被打上一個藏不住話的印象,從長遠來看就不見得是好事了。
江春水深知來縣委辦跟班學習之於自己未來仕途的重要程度,所以他昨天在接到曾明澤的電話之後,不顧姐姐姐夫的勸阻,連夜趕回了縣城。今天更是早早的就來單位門口候著,生怕遲到一分半秒的,頭一天就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說到底,世人都似葉公,等平日裏日思夜想的龍真出現了反而會驚慌失措、進退失據、亂了方寸。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江春水將走廊上千篇一律的宣傳板報來回看了兩遍之後,一直保持著寂靜的樓梯間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江春水側耳聽了一會兒,確定是有人上來之後,趕緊快步走到門前候著。
這會兒要是沒被人看見,剛才那半個小時可就白等了。
來開門的是一個同江春水年紀相仿的女子,穿著靚麗,同這棟樓肅穆的氛圍格格不入,同江春水預料中縣委辦工作人員幹練莊重的形象更是大相庭徑。
對方瞥見站在一旁的江春水,下意識的把他當成了來辦事的群眾。畢竟在小地方,西裝革履穿戴的公務員還是少見,穿的這麽莊重的除了銀行職員就隻剩信貸公司的業務員了。
“你找誰?”小姑娘語氣不睦的問道。
江春水尷尬的笑了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同上次去組織部一樣的錯誤。穿的太正式,反而給人當成過來發傳單的銷售了。
“我是江春水,今天過來報到的。”江春水極其客氣的答道。
“報到?報什麽到?”那女子顯然不知道有新人過來跟班學習這麽一回事,皺著眉頭問道。
江春水尷尬的笑了笑,解釋說:“昨天曾明澤曾部長打電話給我,讓我今天過來跟班學習。”
“曾部長啊!”那女子恍然大悟道。她隨即伸手指了指樓上,“曾部長打電話給你,應該是要你去組織部報道吧?你去樓上問問看。”
說完,她低頭扭開門鎖,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江春水猶豫了兩秒鍾,也跟著走了進去。
“哎,你怎麽進來了?!我不是說讓你去樓上的嘛!”那女子放下包,扭頭瞄見剛跨過門檻的江春水,訝異道。
“我昨天跟曾部長確認過的,說就是讓我到縣委辦來報到,跟班學習三個月。”
“組織部怎麽搞的嘛!”那女子低聲抱怨了一句,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按了一串號碼。
“組織部啊?我這裏縣委辦,那個有個事跟你們那邊對接一下。嗯,是這樣,剛有一個…….”
“組織部那邊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那女人放下電話,朝江春水聳了聳肩。
“那不好意思,我上去找一下曾部長。”江春水略一思索就知道肯定是哪個環節出問題了,繼續在這邊耗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直接上去找曾澤明來的有用。
上到四樓,江春水徑直去了曾明澤的辦公室。按理說,先去辦公室,讓人通傳一聲更符合起碼的禮儀。但事分輕重,江春水不想在這些瑣碎細節上浪費時間,所以選擇了看似魯莽實則卻最正確的途徑。
曾明澤每天都要送小孩上學,通常都會比其他人早到辦公室一些。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見江春水急衝衝的進來,曾明澤有些納悶,但還是表現得格外熱情。待聽江春水道完原委,他爽朗笑道:“沒事,應該是濤主任忘記跟下麵的人說了。”
言罷,他站起身來,朝江春水揮了揮手,“走,我帶你下去。”
組織部副部長帶著去報到,這裏麵蘊含的善意與分量江春水自然清楚。
“這可是科級領導的待遇啵!”江春水笑道。
曾明澤沒說什麽,臉上的笑意卻愈加濃鬱起來。
同聰明人打交道,就一個字:爽!你賣個人情過去,完全不用擔心人家記不記這個情的問題。人情世故,就應如此。
有曾明澤領著,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當了。
被曾明澤喚作陳瑤,也就是剛接待江春水的那個女孩子的臉上總算抹去了那份公事公辦的漠然,換上了一張任誰看了都會由衷歡喜的笑臉。
“曾部,您就放心吧。小江就交給我了,待會兒濤哥過來,我就帶小江過去見他。”
曾明澤朝陳瑤笑著點點頭,道:“好!那你多辛苦!”
隨即轉身,拍了拍江春水的肩膀,勉勵道:“年輕人別怕吃苦,好好幹好好學,特別是要多跟陳瑤他們這些師兄師姐們多學習,啊?”
江春水點點頭,道:“曾部放心,我一定拿出當初在學校的勁頭來,再做回一名學生。”
“嗯!有這個態度還差不多!”曾明澤滿意的點點頭,衝陳瑤道:“行!那你們忙,啊!”
曾明澤一走出辦公室,陳瑤的臉色立即晴轉多雲,回複了起初的漠然。
“你先坐這兒等會兒,等主任來了再說。”陳瑤指了指門邊的長椅,丟下這麽一句之後便進了裏間的辦公室。
江春水本還想跟對方寒暄兩句,試圖拉近一下彼此的距離,不成想才剛張嘴,對方卻隻留給了他一個異常瀟灑的背影。
年輕的心總會敏感許多,旁人漫不經心的舉手投足,到這邊卻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江春水悻悻然的在椅子上坐下來,心裏憋屈不已。
受人忽視怠慢總歸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尤其是對年輕人的殺傷力尤為劇烈。不然像那種“今天你對我愛理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負我狗”之類的語錄也就不會風靡網絡,而被那幫掙紮於社會底層的憤青屌絲所津津樂道了。
江春水不是憤青,也沒有“明天權在手,就要殺了陳瑤這條狗”的想法,他隻是有一種在被人冷漠對待之後,想要反擊卻又沒法或沒敢反擊的挫敗感,或者說是窩囊感。
不過僅僅過了十幾秒鍾,他就極其自然的平複了的自己的心情。
讀書多的好處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
它不能讓你處亂不驚,活成無論何時何地麵對何人何事都能風輕雲淡的佛陀道祖,卻可以讓你在事情發生之後用最短的時間裏安撫好自己的內心,讓狂躁趨於平靜,讓憤怒逐步消弭,讓每一個不合理的存在都找到合理的解釋。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小時。
今天縣委辦就陳瑤一人上班,其他三名工作人員,一個陪領導下鄉,一個去市裏領材料,還有一個請假。剛上班那會兒是最忙的,接聽電話收發文,手忙腳亂之後,陳瑤早忘了門外還有一個人在等住。後來還是劉文濤過辦公室來找個文件,見著了在長椅上正襟危坐的江春水,才領著他去了隔壁的調研室。
縣委辦主任劉文濤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個子不高,身材卻格外敦實。方頭大耳,濃眉大嘴。無論身材還是樣貌,都屬於那種縣處級領導的標準模板。
“你就先跟著蔣主任吧。”
簡單問了江春水的情況之後,劉文濤三言兩語便敲定了他的崗位。
劉文濤嘴裏的蔣主任全名叫蔣暉,是縣委辦五名副主任之一。
原則上縣處級領導是不能配生活秘書的,但基層工作繁雜,為了便於開展工作,縣委常委、副縣長基本上都會安排一名副主任跟著,這也是縣一級黨委政府兩辦副主任紮堆的症結所在。
不過不同於其他四名副主任,蔣暉沒有固定服務的對象,也不用跟在領導身邊鞍前馬後。兼任縣委調研室主任的蔣暉主要的工作是寫材料,為縣領導寫講話稿,替縣委班子寫調研文章。
正如蔣暉自嘲的那般,龍潭第一大筆杆既是對他的讚譽也是對他仕途往上的禁錮。
官場就是如此,有特長是好事,但某項特長要是太過明顯反而容易讓其他優點成為盲區。譬如當某個人在某方麵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天賦和才幹時,人們往往會習慣性的忽略他在其他方麵的能力。縱使在其他方麵他也不差,但在那過於凸顯的長處麵前,也容易被打上“隻會那一樣”的標簽。
讓江春水跟著蔣暉幹,劉文濤的意圖再明顯不過,那就是讓江春水學著寫材料。
再過兩年就是屆中,蔣暉窩在調研室裏勤勤懇懇這麽多年,再不動動就說不過去了。未雨綢繆起見,抓一個看起來還算有些潛力的新人過來頂上是必然。21世紀什麽最貴?人才最貴!但在劉文濤看來,人才固然可貴,但能寫材料、願寫材料的人才更加難得。
整個龍潭縣幾千名公務員,要說能寫材料會寫材料的,即便是矮個裏麵挑高個也挑不出幾個來。所以,當他看過江春水之前在投資促進局寫的那篇文章之後,他二話沒說就把這個人從時序秋手裏給搶了過來。為此時序秋還憤憤不平了好幾天,硬是要他拿了一瓶窖藏了十來年的五糧液出來才肯罷休。
不過這些話,劉文濤沒跟江春水說。一是覺得沒必要,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這些事情與其由他親口說出來還不如江春水自己慢慢領會出來的好。
感情像酒,藏的越久越是醇香醉人。人情,也是如此。
把江春水領到調研室,簡單的介紹了幾句之後,劉文濤就走了。
剩下來的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誰都沒開口說話。
江春水沒作聲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晚輩,是下屬,頭次見麵就應該有聆聽訓示的覺悟,幹巴巴的在等著對方示下呢。
而蔣暉沒開口的原因則簡單的多,他本身就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性格內向近於木訥,就算是熟識的好友碰麵也多說不出幾個字來。
“那個,那個,你叫小江是吧?”蔣暉抬手扶了扶眼鏡,斟酌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問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江春水答道:“是的,主任。我叫江春水,之前是在投資促進局。”
“哦。投資促進局好啊!嗬嗬……”
江春水滿懷期待的等了半天,誰知蔣暉嗬嗬兩聲之後就沒了下文,貌似比江春水還要拘謹的樣子,擺出一臉生硬的笑容望著他。
江春水一臉懵逼,心想以後我不會就是要跟著這麽一高人混了吧?!
勉強壓製住快要崩騰而出的千萬隻草泥馬,江春水指了指身前空著的那張辦公桌,試探著問了一句:“主任,那我就坐這兒?”
“哦!對對對,你就坐那兒吧。”蔣暉猛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懊惱道:“我這天天寫材料,腦袋都暈完了。”
江春水順勢把包放到了桌麵上,笑著恭維道:“幫大老板寫材料傷神費力,難免的。”
蔣暉眉頭一展,大有知音之感,欣喜道:“是啊!領導對材料要求太高了,這篇稿子我來來去去修改了好幾遍他還是不大滿意……”
一上午江春水就沒幹什麽事,起初蔣暉還會跟他閑聊幾句,到後來突然想起手頭還有一份講話稿沒整完,便顧不上客套了,一門心思的沉溺在材料的構思中,江春水也就沒再敢主動找話說。
後來陳瑤著實忙不過來了,便讓江春水過去幫忙接聽電話。江春水沒有在辦公室工作過的經驗,收發文、處理文簽這種事情更是七竅通了六竅隻剩一竅不通,好在他拉得下臉,肯問好學,一下午過去,雖說陳瑤給他問問題問得快要崩潰,但好歹大體上的業務脈絡還是給他初步掌握了。
第一天上班,江春水沒好意思先走。雖說手頭上也沒什麽事情要忙,但他還是堅持等同一層樓的其他辦公室都關了門之後才離開。
初來乍到,很難有大的機會留給新人去表現,那麽諸如掃地、早來晚走之類的細節也就成了他們不多的可給人好感的選擇。在沒能力沒機會做大事證明自己之前,把小事做好往往就是小人物出頭的必由之路,除此之外別無捷徑。
走出政府大院,天色已經暗沉。橘黃色的路燈沿著道路兩旁向遠方不斷的遞伸出去,江春水走在略顯空曠的街道上,回想起一個星期前在雙峰政府工作的場景,不由得有些恍惚起來。
在鄉鎮工作同在縣直單位工作,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而在縣委辦上班同在投資促進局上班則又有雲泥之別。
短短十天的時間,輾轉兩地,從鄉鎮到縣直單位再到權利中樞所在的縣委辦,一連串的變動讓早已習慣了人事無常的江春水一時間也有些莫名忐忑起來。
政府大院出來一段不長卻鮮聞人聲的斜坡,坡底便是龍潭最為聞名的一處飯館,饒是味蕾向來挑剔的本地人也是趨之若鶩,華燈初上之際更是人滿為患、一位難求。
餐廳名為“定風波”。
流光四溢的招牌懸停高空,江春水舉目望去,突兀聯想到蘇東坡的那首少為人知其上闕,下闕卻爛了大街的詞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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