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
在朝陽升起之間, 他們下了山去。
越往下走, 他們的衣衫越是單薄, 在山頂幾乎不離身的狐裘大衣被收了起來,連天色微涼之時隨身披上的外衣也被脫下, 到最後隻剩下件單薄的衣裳。
他們上山之時, 這山底下尚是個柔軟明媚春風和煦的春日, 甚至到了清晨傍晚, 還能感受到些微沾骨的涼意, 可如今下山,卻是暑意當頭, 滿眼翠綠, 轉眼便要迎來繁盛熾烈的夏天。
無疆以前是從不計較歲月的, 管他春夏秋冬, 落雨飄雪,都與她無礙,如今也學會了數日子, 覺得剩下的年月就像一個倒扣的沙漏, 流沙傾瀉, 無可挽留, 叫她生出一種無端的緊迫。
山脈延綿, 他們翻過一座座高峻的山頭,竟不知不覺來到了南國。
這個傳說中到處都是“風花雪月”的國家, 重詩文, 愛琴弦, 擅風月,即使是在這寥落的山腳之下,還能隱約窺見南國的風雅。
他們找到山腳下的一個酒肆,雖已人去樓空,但好歹還留下些生活用的東西,無疆找到一處水井,打水上來洗了個澡,古井幽深,水意冰涼,她卻覺舒暢。
她是慣於洗冷水澡的,即使是在冬日,也是一盆冰水說當頭澆下就當頭澆下,起初是為了保持清醒的頭腦,獲得更耐寒更靈敏的身體,漸漸就成為了習慣,直到身體本能般地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在刺骨的冰涼之中感受到快意。
然而西流不同,他因身體之故,即使在寒熱的夏日還需熱水泡身,在無疆洗澡的間隙,他燒了水,預備紮完針之後泡藥澡。
無疆換了條幹淨利落的鵝黃短裙,推門而入時西流正衣衫半褪坐在床頭,側著身子擰著胳膊正要給自己紮針,他的後背修長而挺拔,卻也透著幾分單薄。
無疆的腳步頓了一下,神色一穆,而後才走到床邊,伸出手道:“我來。”
西流非常“聽話”地將銀針遞過去,趁著還能說話的間隙,笑道:“有幸試試小白花的手藝。”
這又不是做飯繡花,講究個色香味俱全針腳細密雅致,有什麽手藝不手藝的,無疆想,而後將針往前一送,道:“若是有不舒服,就揮揮手。”
“嗯。”西流點頭,而後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無疆將西流此前教給她的穴位一一記在腦子裏,再加上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學習人體的經絡,其實已經十分熟悉,但她落針還是非常小心。西流的皮膚很白,不是西疆流行推崇的那種健康的麥色,這種細膩的白皙給了無疆一種柔軟稚嫩的感覺,似乎十分易碎,她生怕下重手,弄疼了他。
西流的脈絡骨骼毫無保留地展現,無疆的目光看向他的肩頭,他的肩並不怎麽寬厚,但也並不窄,是穿衣裳正好看的那種,不管是宮內的錦羅綢緞,還是江湖的粗布藍衫,穿在他身上都貼切得很,貴氣、江湖氣,甚至是溫潤的書生氣都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生出一番惹人豔羨的年少蓬勃。
而這個蓬勃的少年人也隻有在此時才透露出一點點不設防的虛弱。
唇上的血色漸漸褪去,額頭後背都漸漸沁出細密的汗,凝結成水珠自蒼白的肌膚滑落,他的睫毛微微顫動,似乎在忍受著某種難言的痛楚。
無疆的手微微一頓,“難受?”
西流沒有回應,直到那陣戰栗消散才回過頭來,張嘴無聲地說,“手藝很好。”仿佛為了讓她放心一般,他說的時候嘴角還是帶著笑的。
“別強撐。”無疆道,她明明察覺到了他背部瞬間的緊繃。
“沒有。”西流搖頭,“沒有強撐。”
他的確不算強撐,因為每次紮針到這個穴位的時候身體都會產生這麽一陣難以控製的顫栗,他自己紮針的時候也會,他已經習慣了,靜靜地等它過去就好。
施針之時不宜多動,無疆沒再多問,讓他轉過頭去做好不要亂動,但在他轉過頭去的瞬間,無疆輕輕抬手用袖口擦了下他的額頭。
西流心中一動,欲張嘴說什麽,無疆幫他擦汗的手順勢一推,將他的頭掰回前方,低聲道:“別動,別說話。”
西流:……
他發不出聲音,隻要頭被掰回去,即使嘴動著“說”出個震天撼海的長篇大論,她也是一個字聽不到的。
他的萬語千言被封印在心裏,鼓鼓的,甜甜的。
無疆深吸一口氣,更加集中精神,她怕出差錯,每一針都紮得小心謹慎,以至於剛衝完冷水的後背又附上了層薄汗。她的手指白皙纖長,執著銀針,下針又穩又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內寂靜呼吸可聞。
西流施針期間不好吹風,所以早早地將窗戶關了起來,可這畢竟是個愜意的初夏夜晚,窗外蟲吟蛙鳴熱鬧得緊,夜晚的涼風吹過樹林,樹葉摩肩擦踵,發出簌簌的聲音,若是打開窗戶,也許還能看到林間撲閃的流螢。
那風從天外出來,穿林而過,沾著些夜晚的涼意從窗縫中鑽入,屋內的燭火微微一晃,微不可查,那仿佛不存在的一晃還是落入了無疆眼眸之中,越潛越深,最後在她漆黑的瞳孔之中,凝成一點危險又銳利的冷光。
同時,西流抵在床沿的手猛地舉起,似乎要傳達什麽信息,但剛抬起就被無疆摁住,她飛快道:“別動,信我。”
此時,窗外和煦的夏風變成了慫人的刀風,溫柔的枝影橫斜成了可怖的鬼影,似乎夾雜著衣袂翻飛的聲音。無疆原本紮得小心謹慎井然有序,瞬息之間下手如飛,十指間夾滿銀針,銀光閃閃,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她的手指細而長,是一雙適合彈琴的手,但命運沒讓她與這些風花雪月的器物結下良緣,而是終日與刀劍為伍,與飛鏢暗器為伴,雙手練得比琴者更為靈活,十指翻飛如風,在搖晃的燭火中揮舞成兩道殘影。
燭火一頓,無疆落下最後一根針,可與此同時,她手腕一轉,毫無凝滯地從腰間拔出秋水軟劍,往外一掃,“叮”地一聲,如水的劍身將一枚渾身通黑的暗器反彈了出去,不待第二枚暗器襲來,縱身而起。
落針、拔匕、擋鏢、飛身,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無疆落於院中,院外是一片鬱鬱的森林,樹木高大,遮天蔽月,月色難及處立著十個黑衣。
他們雙手隱於寬大的披風中,與無疆無言地對峙著。
突然,站在最前頭一人發了聲,他啞著嗓子,道:“無疆大人。”
這個久違的稱呼讓無疆微微一怔,她眉間蹙起,認出來是誰的人。
但她沒有回答,既然他們不著急動手而先出聲,必然是有要傳達的話,她等他們先說下去。
那黑衣似是往前輕輕飄了一步,沙啞的聲音越發清晰,如同河蚌肉中含著沙粒:“隻要您讓開,讓我們殺了門內之人完成此次任務,您便可回來,公子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這四個字落在無疆的心間,砸出點難以言說的滋味。她沒想到,蘇冕竟然還會給她一次機會,他認識的蘇冕是一個殺伐決斷不會心慈手軟的人,背叛他的人從來隻有一個死的下場,沒有一個例外,然而……然而他竟然破例給了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無疆一時間五味雜陳,她想起蘇冕的多年照拂和救命之恩,他給予她容身之所,教會她傍身之技,甚至交付給她他這輩子唯有的那麽一點點信任——他曾將自己的後背交付於她,他也曾用自己的胸膛為她擋過刀槍,他們是主仆,也並不僅僅是主仆,早些年他也曾和她們一起並肩作戰出生入死。
所以,他是還在期望她回頭嗎?
那麽,身後的人要怎麽辦呢?
無疆的手緊握軟劍,緩緩垂下目光。
帶頭的黑衣與她相隔一尺,五官神情皆匿於兜帽之中,從很久很久以前起,他的眼睛就處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中殺人,在黑暗中看人,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晰。此時這雙眼睛透過帽簷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她全身戒備,目光低垂,落到手中的那柄劍上,似在睹物思人。
要回頭了嗎?
片刻,她抬起頭,道:“我不能讓你們殺他。”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這是公子給您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的目光堅決而平靜,冷冷地看著他們。
“我說了,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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