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念書使我快樂
吃過飯,送走謝令昭後,陸薇薇便打著火把,去了李澈家。
李澈家一片愁雲,哪怕聽得聲音迎出來的李澈和李秀都硬擠出滿臉的笑來,也不能衝淡整個家裏半分的沉悶壓抑。
陸薇薇也不廢話,直接低聲問李澈:“澈表哥,聽我娘和舅母說,根三舅舅的情況很不樂觀,你怎麽不告訴我和我表哥呢?難怪你和秀妹妹都熬成這樣。”
李澈聞言,不再遮掩聲音裏的疲憊,低道:“告訴了你和昌弟,也隻是憑白讓你們擔心罷了。正好巍表弟過來了,明兒去學裏時,替我先告五日假吧,接下來五日,我就不去學裏了,留在家裏照顧我爹,反正在家裏學習其實也是一樣的。”
也好多抄點書,盡快多換些銀子回來,好支持他爹的醫藥費,不然真斷了醫藥,他爹怕是幾日都撐不了。
陸薇薇正要說話,就聽得屋裏傳來李澈爹的咳嗽聲,真真是撕心裂肺,她光聽著都覺著痛苦絕望,何況李澈爹這個親身經曆者和他們這些至親的家人?
片刻,陸薇薇才道:“澈表哥在家裏怕是根本學不了吧?還有半年多就要縣試了,時間寶貴,依我之見,澈表哥也耽誤不起,還是去學裏吧,至多早上去遲些,下午回來早些便是了。”
說著看了一眼在黑暗裏已忍不住無聲啜泣起來的李秀,“秀妹妹,你去幫根三舅母照顧根三舅舅吧,我有幾句話與你哥哥說。”
李秀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麻煩巍表哥多勸一勸我哥哥,他真的耽誤不起。”,才抽泣著進了屋去。
陸薇薇方上前幾步,抓起李澈的手,將事先準備好的十兩銀票塞了進去,“澈表哥,光憑你抄書肯定是不夠的,你便把手抄廢,眼睛也抄廢,隻怕也換不來根三舅舅的醫藥費。這銀票你先拿著用,回頭用完了再跟我說,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耽誤了縣試。我知道你煎熬,但半年多的煎熬與一輩子的煎熬相比,便是傻子都知道該選那邊,澈表哥這麽聰明,肯定更知道,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李澈先還掙紮著要把銀票還給她,“巍表弟,我不能拿你的銀子,我知道你和陸姑媽也不容易……”
但掙了幾次,都沒能掙脫陸薇薇的手,她的手也軟滑得他下意識不敢用力,生怕給她弄痛弄壞了。
又聽得陸薇薇後半段話,到底還是沒再掙了,隻低道:“巍表弟,多謝你的好意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快把這銀子還給你的。”
陸薇薇這才收回自己的手,道:“澈表哥先別說這樣的話,當務之急,是治好根三舅舅的病,至於銀子,等明年你中了,再還我也不遲,我和我娘雖也不富裕,但還有餘銀,再說了,不還有我舅舅舅母嗎?總歸你就別想太多了,不然萬一根三舅舅……你就真是銀子也花了,人也……還得三年後才能再考,真的耽誤不起。”
一旦李澈爹沒了,李澈立馬就得守孝,可不是得耽誤明年的縣試嗎?
所以於情也好,於理也好,他爹如今這病都必須治好,他的學習更是一日也耽誤不得!
李澈心裏如何不明白這些,隻跟誰都不能說,也說不著罷了。
倒不想陸薇薇竟也能想到這些,還替他想在了前頭……片刻,他才鄭重道:“明年我一定會中,然後與巍表弟同舟共濟、守望相助一輩子的!”
陸薇薇笑起來,“那明年我就拭目以待了。不過澈表哥得更努力了哈,平日我都不會讓著你了,等縣試府試院試時,就更不會讓著你了,你可別輸我輸得太難看才是!”
李澈也笑起來,“鹿死誰手,屆時才知,巍表弟等著瞧吧!”
當下陸薇薇又與他說了幾句話,惦記著還得回家給謝令昭出試卷,便告辭離開了。
餘下李澈看著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才滿心溫暖的也回了自家屋裏去。
翌日中午。
陸薇薇看著眼前明明自己已經降低了難度,說句不好聽的,去蒙童班隨便抓個學生來,都能答個**成,卻愣是被謝令昭答得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的試卷,簡直想打人。
她指尖都在發抖,“謝令昭,你今年真的是十七歲,而不是七歲嗎?七歲孩子都比你強!你在縣學也待了五年了,就算你天天上課都睡覺,從來不聽講從來不做作業,你沒吃過豬肉,也看了這麽久的豬跑,也多少該學到了點兒東西,多少會跑幾步才是呀,你真是、真是……”
陸薇薇現在就是很後悔,非常的後悔。
她真是瘋了,才會苦勸這樣一個學渣中的學渣向學呢,這根本就是自找罪受,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啊!
謝令昭倒還知道羞愧,小心翼翼的看著陸薇薇道:“我這不是早就跟陸巍你說過了,我真不是那塊兒料,底子也差得要命嗎,你、你……要不,我不學了吧,省得你氣出個好歹……”
話沒說完,已被陸薇薇吼斷了,“你做夢!你必須給我學,還必須給我學好了!我今晚就給你製定學習計劃,你今晚也別去我們家吃飯了,給我早些回去,把四書五經都給我通讀一遍……不,我不能拔苗助長,你先讀《論語》,不但讀,還得給我背下來,倒背如流那種!什麽時候你倒背如流了,什麽時候才能再去我們家吃飯,不然以後都別想去我們家了!”
她還不信,她真不能把這塊朽木雕成一件精美的工藝品了!
謝令昭苦了臉,“就算要學,你也不能飯都不讓我吃吧?我家裏廚子做飯真的差陸伯母差遠了,而且我自己在家讀背的話,我怕我很多地方都不懂,我也沒那個自製力啊,我家裏有誰敢管我的?要不,我還是去你們家吃飯,吃了就在你們家讀吧?也好隨時請教你,你也好隨時約束我不是?”
陸薇薇嗬嗬,“你不怕被我表弟鄙視,你就去啊,他雖然才十歲,可我瞧著,學問比你強多了。字也比你寫得好多了,你看你這手狗爬字,真的,我剛進蒙學班時,都比你現在寫得強!”
“那我底子就這麽差嘛,我能怎麽辦?要是我跟陸巍你一樣厲害,我還學什麽學?”謝令昭繼續小聲為自己爭取,“你就讓我去嘛,至多我吃了飯我就回家,回家後我也一定讀書到三更,我發誓,總成了吧?我昨兒還跟你表哥約了今兒掰手腕兒呢……”
陸薇薇一想,也不能把他逼太緊了,不然要不了幾日,就生出厭學症來,可就麻煩大了。
到底鬆了口,“行吧,那你就去吃飯,不過吃了飯就早些回家,不許逗留啊。《論語》也不長,至多三日……行行行,給你十日,十日肯定就能倒背如流了,隻要你能倒背如流了,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就可以接著讀背《大學》了。”
“照這麽算,光四書就得背一個多月,還有五經,又得兩個月,天哪,我這不是今年都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何止今年,你要是不用功,明年後年也一樣……你也別害怕,其實隻要你找對了方法,念書還是很有樂趣,很有成就感的。”
“我信你就怪了。”
“真的,你看我每日都這麽快樂,可都是念書帶來的,念書使我快樂,念書使我神清氣爽,我愛念書!”
“我怎麽越聽越怪怪的……”
晚上,謝令昭果真沒有食言,在李家吃過飯,又與李昌掰了幾回手腕兒,便乖乖回家去了。
至於他回家後會不會依言讀書到三更,就隻有明兒才知道了。
陸薇薇暫時管不了那麽多,便隻在燈下給謝令昭擬好了初步的學習計劃。
所幸次日到學裏見到謝令昭,他眼瞼下赫然一圈青影,陸薇薇隨便說了幾句論語中的話讓他接,他也磕磕巴巴接上了,可見昨晚是真熬夜讀了書的。
陸薇薇這才笑了,“我讓我娘今兒一早就去買新鮮的青蟹,晚上給做做香辣蟹,以示獎勵。”
謝令昭哈欠連天,“陸巍,我以後真的每天晚上都要這樣熬夜嗎?時間長了,我肯定撐不住的,白天在學裏是想不打瞌睡都難,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陸薇薇嗬嗬,“說得你以前不打瞌睡一樣。何況就算不打瞌睡,你確定夫子講的你聽得懂?不把四書五經先通讀背熟了,什麽都是白搭。不然這樣,你課堂上也背你的書便是,晚上便能少背一會兒了。”
謝令昭一臉苦相,“陸巍,你可真是太狠了……不是,我是說你都是為了我好,我都聽你的。”
陸薇薇方笑了:“這還差不多,那你先去教室吧,我也去我們教室了,午間再找你啊。”
接下來幾日,謝令昭都是嚴格按照陸薇薇製定的學習計劃來作息的,雖然背書背得他是頭昏腦漲,一團漿糊,黑眼圈也是一日比一日嚴重。
但在陸薇薇的軟硬兼施,軟便是美食誘惑和李氏給他做的衣裳鞋襪之類的糖衣炮彈,硬則是一言不合就不許謝令昭再去他們家,也不許再來找她了——之下,謝令昭始終敢怒不敢言,惟有乖乖兒聽話。
陸薇薇心裏‘改造學渣簡直夭壽’的煩躁與崩潰才緩解了些,覺得自己朽木變寶貝的計劃應當還是有幾分希望的。
謝令昭忽然“改邪歸正,一心向學”,最欣慰的還不是陸薇薇與李氏,也不是他的夫子們,而是江升。
這日難得休沐,謝令昭約了李昌到他家裏學騎馬,陸薇薇自然也有份兒陪同。
等大家在謝令昭家寬闊華麗,讓陸薇薇禁不住吃了一回檸檬的花廳裏喝過茶、吃過西瓜,又說了一會兒話,李昌等不及要看馬,便催著謝令昭去了馬廄,看完之後,還打算就在謝家前院先試跑一回,反正據謝令昭說來,場地足夠大。
陸薇薇才不想去曬太陽,五黃六月的太陽真的能把人的頭曬痛,就更不必說還會把人曬黑了。
她遂借口昨晚沒睡好,“我打個盹兒,再去找你們。”
把謝令昭和李昌給打發走了。
這才又撿了一塊西瓜,愜意的吃起來,打算等會兒吃完了瓜,再沿著謝令昭家的回廊,到處逛一逛,正宗的江南園林呢,她來這兒後就再沒見過,好容易今兒有機會了,得好生欣賞欣賞才是。
卻是一塊瓜才剛吃完,江升便滿臉是笑進來了,“陸相公,您怎麽沒去馬廄?馬廄好些馬呢,有一匹母馬特別溫順,您一定會喜歡的。”
陸薇薇擺手,“我打小兒就是個喜靜不喜動的,升叔就別管我了,隻管忙您的去吧。”
江升卻沒就走,而是又笑道:“沈相公一看就是斯文人,您若不嫌棄,我陪您說會兒話吧?”
陸薇薇會意,笑道:“升叔可是有什麽話要與我說,但說無妨,我洗耳恭聽。”
江升忙道:“萬萬當不起沈相公這麽說。其實我是想當麵向沈相公道聲謝,我家大爺這幾日夜夜都讀書到三更,我們這些人勸他早點兒睡,他還說什麽都不肯,說是既答應了您往後一定好生學習,就一定要做到,才算不辜負您的一番苦心和令堂的一番慈愛。”
“沈相公不知道,我渾家是先夫人的陪嫁丫鬟,打小兒便與先夫人一起長大,我們夫婦又是打小兒看著大爺長大的,說句僭越的話,大爺在我們心裏,與親生的孩子也沒什麽兩樣。“
“可大爺命苦,打小兒便沒娘,日子過得黃連鍍了金,也從來沒人管教過他,教導到他,沈相公是第一個,更難得大爺還肯聽您的,真個一心向學起來,我這心裏,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才好了,便是我家夫人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很欣慰的。我給沈相公磕個頭吧,除了磕頭,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聊表我心意的法子了。”
一麵說,一麵已上前幾步,端端正正衝陸薇薇跪下,恭恭敬敬叩下了頭去,“沈相公這個恩情,我記下了,以後沈相公但有需要,我一定竭盡全力,在所不辭!”
唬得陸薇薇忙站起來,避到了一邊,“升叔您這是做什麽,我當不起,您快起來,快起來吧。”
江升抬起了頭來,卻沒站起來,仍滿臉感激道:“沈相公當得起,真的,一千個、一萬個當得起。聽我家大爺說來,我們家的事沈相公已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那我再與您說點兒您還不知道的吧……”
陸薇薇忙打斷他,“升叔您要說,也先起來再說,您若執意要這樣說,我也隻好跪到您前麵,聽您說了。”
江升見陸薇薇是真急了,想到尋常百姓人家哪有動不動就跪人和被人跪的,也不怪他受不了。
便沒再堅持,自地上站了起來,又請陸薇薇坐了,自己想了想,也半身坐到了陸薇薇對麵,才笑道:“沈相公真是太客氣了,還學問好人品好,我家大爺能得您這樣一位朋友,真是他的福氣。”
陸薇薇擺手,“升叔折殺我了。”
江升沒再客氣,笑道:“我才說要與沈相公說點兒您不知道的,那我說了啊。大爺這些年是真的苦,我們這些當年夫人的陪房們也都沒好日子過,被打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還是自大爺來了天泉,家裏太夫人把先夫人的陪嫁和陪房都給了大爺,我們這些人才終於能喘口氣兒了。”
“大爺也是,來天泉後,哪怕其實是被國公爺和家族變相流放,天泉也遠比不上京城,我們都替大爺委屈,大爺自己也滿心的痛苦煩躁,但這幾年,至少大爺衣食住行都是舒心的,至少不用再日日受委屈欺淩。可就算大爺願意在天泉窩一輩子,等將來太夫人去後,隻怕也是奢望。大爺到底是嫡長子,隻要他在一天,哪怕國公爺再恨他,也不能公然滅過大爺的次序,立其他人做世子,便是皇上遇上這樣的事,也不可能隨心所欲,不然整個京城乃至天下的綱常倫紀豈不都要亂了套?”
如今是謝令昭的祖母在護著他,是他祖母以死相逼,才換來了他這幾年的清淨。
也是謝令昭與那個女人的兒子們年紀都還不大,還不到非立世子不可的地步。
一旦哪日他祖母不在了,謝令昭這個絆腳石,自然也該被搬走,甚至永遠消失了。
江升越說聲音越低沉,“如今的國公夫人本就容不下大爺,仗著國公爺寵愛和娘家勢大,一向連麵子情兒都懶得做的,後來大爺又傷了她兒子的眼睛,她對大爺的仇恨就更是毫不掩飾了。我真的很擔心太夫人一不在了,大爺的性命安危立時……也要不保,唯一的辦法便是在那之前,大爺先讓自己變強,變強到他們不敢輕易動他,變強到大爺……根本不屑於再做謝家的兒子,不用再委曲求全也能有一輩子的好日子過。”
“這些年我們這些舊人是什麽念想都沒有了,世子之位也好,家業也好,不是說大爺占了嫡長,就肯定能有的,我們都已死心,隻求大爺能一輩子平平安安。可惜無論我怎麽勸怎麽說,大爺都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眼睜睜一荒廢就是五年。”
“萬幸沈相公的話大爺還肯聽,竟真開始念書苦讀了,不怕沈相公笑話兒,我這幾日都偷偷哭過好幾場了,心裏簡直激動得不知要怎樣才好。今兒若沈相公不來,我也要登門去拜見沈相公,給沈相公磕頭的,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薇薇等江升說完了,方笑道:“升叔真的別這麽說,我也沒做什麽,就是勸了謝令昭幾句而已,也是他本來就有這個心,才能把我的話聽進去,不然我就是說破了大天,也沒有用的。況現在也好,將來也好,勞心勞力、熬夜苦讀的都是他自己,我充其量就動了個嘴而已,您如果非要謝,那該謝謝令昭,也該謝您自己才是。”
江升動情道:“那也是沈相公先勸動了我家大爺,不是別個,是先有了這個因,才有後麵的果,沈相公便一應感激都當得起。”
頓了頓,“況後麵還得麻煩您呢,都知道您是縣學的頭名,往後還得請沈相公多指點指點我家大爺,便您沒空指點他,能多讓他跟在您身邊,多受點兒您的影響與熏陶也是好的,我再給您磕個頭吧!”
說著又要起身給陸薇薇跪下。
看得陸薇薇忙彈了起來,“升叔千萬別再磕了,您不說我也會指點你家大爺的,他不止是你家大爺,也是我朋友不是?好了,我找謝令昭和我表哥去了,您自便啊。”
隨即大步往外跑去,連馬廄在哪裏都忘了問江升,就怕一耽誤江升的頭又磕了下去。
還是江升見她說走就走,忙叫了個小廝去給她帶路,陸薇薇才算有了方向,不用沒頭蒼蠅一樣清不到方向。
也才鬆了一口長氣。
怎麽動不動就跪的,虧得她沒穿成個丫頭小廝什麽的,不然她的膝蓋早就不保了吧?
不過江升也算用心良苦了,又是與她說謝令昭悲慘未來,又是拿話來將她的,讓她以後都不得不一直管教指點謝令昭,謝令昭能有這樣一個忠仆,也算幸運了。
罷了,便江升不說不求,她勢必也隻能管教指點謝令昭到底了,自己選的改造學渣之路,當然跪著也得走完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