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節地理課下課,新老師留下這樣一句話,“通過課堂的表現,我決定地理課課代表是晨子山同學。”


  所有人看向他,他卻呆愣地望著同桌的哥哥。


  新老師並不知情他們私下裏交換了座位,老師誤以為他叫晨子山,而晨子山這個名字是他哥哥的。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他現在接受課代表的頭銜,以後再想和晨子山交換回去將有許多麻煩,除非將自己喜愛的頭銜拱手相送於他。


  他推了他一把,“你看我幹嘛?老師看重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他讓你做他的課代表,你倒是連句謝謝都沒有嗎?”


  他沒有回應他,心裏默默盤算著——此時揭穿他與我交換座位的謊言,肯定在眾人麵前鬧出更大的笑話。我雖不明白他和我交換的用意,但突然出現課代表這個頭銜,同樣是他意料之外的。


  眾人麵前難以澄清自己是誰,如果隻在地理老師一個人麵前解釋,有些苦衷會容易表達的。


  他一定想不到我會打破約定,正因為他能琢磨我的心思,所以他萬萬想不到,總是言聽計從於他的我,會違背他。


  分析到這裏,他站起來對老師誠懇地說了句,“謝謝老師。”


  地理老師離開了教室,他留意老師離去的方向,心裏推測老師有可能去往哪裏。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他估算著老師具體走到了哪裏。


  可現在有一個難題,在課間休息的時間,他去廁所或是去操場通常與他一同行動,而此刻,他必須一個人行動。


  他掃了一眼身旁的哥哥,他正百無聊賴地轉動圓珠筆,從他呆滯的眼神來判斷,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意圖。


  此時就差一個理由,一個能單獨行動且不被他看穿的理由。


  他用手裏的筆朝地理老師離去的方向指了指,“再不追過去向老師解釋我們交換的事,老師可走遠了。”


  他低頭苦笑一聲,暗嘲自己的天真。


  他迅速跑出教室,快速離開這個令他尷尬的地方。


  坐在靠近過道的她轉過身來,麵帶微笑地對他說,“你們私下裏交換了,你騙了我們。”


  他轉動手中的圓珠筆,慵懶地回複道,“既然聽到了,我沒什麽可說的。”


  她收回了笑,“這就承認了,真沒勁。”


  坐在裏麵的她也轉過身,“所以,大的保護小的不是你的真心話。”


  他擺擺手,“看你們入座的時候特別費勁,我怕耽誤上課,隨便說說,不必當真。”


  “你這個人真沒趣,算了小雪,我們不理他了。”


  她反倒很淡然,“班主任老師安排你們的座位,我想,誰坐在裏麵誰坐在外麵,她沒有幹涉吧。”


  他打開倦怠的眼眸,“班主任老師”這個稱呼在他聽起來特別刺耳,“她才懶得過問呢,你是想知道我們是怎麽分配的。”


  “聰明。”


  他緩緩說道,“你們完全可以隨便坐,如果發現對方的座位才是適合自己的,你們私下裏調換,誰又能知道?”


  “如果我們倆看好同一個座位呢?比如說,我姐姐小雨,她現在坐在外麵的座位,她發現外麵的座位並不是自己喜歡的,而我也喜歡裏麵的座位又該怎麽辦?”


  “所以說,你的分配方法必須有一個前提,我和小雪喜歡的座位不是相同的。如果我們喜歡上同一個座位,你就不怕沒有坐上的人事後找你算賬?”


  “這種情況好辦,如果你們不肯把喜歡的座位讓給對方,隻能一人一天了。”


  “你意思是我和小雨每天互換角色?”


  “這樣多麻煩啊。”


  他反問,“對你們姐妹而言,麻煩嗎?”


  聽聞他的話,雙胞胎姐妹相視著彼此,眼神中布滿了驚奇。


  坐在裏麵的她問道,“你們兄弟試過了?”


  他笑說,“我們隻是偶爾嚐試,不像你們第一天就已經嚐試了。”


  姐妹同樣的麵容顯露出同樣的驚訝,“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們在介紹自己的時候,與全班同學開了個玩笑,姐姐把自己說成了妹妹,妹妹把自己說成了姐姐,現在坐在裏麵的人不是妹妹小雪,是姐姐小雨,坐在外麵的人不是姐姐小雨,而是妹妹小雪。你們在入學當天就交換了,所以我說這種換位遊戲對你們而言,根本不麻煩。”


  姐妹俏麗的臉蛋有了些紅潤,“你是怎麽猜到的?”


  “你們在辦公室裏等候的時候,我剛好路過,我看到你們在班主任麵前介紹過自己,那個時候你們在她的麵前並沒有開這個玩笑,你們來到班級卻交換了。”


  坐在裏麵的她首先提出質疑,“你在辦公室見到我們,最多在辦公室裏可以辨認我們,我們姐妹長得一模一樣,你又怎麽可能在教室裏分辨出我們呢?”


  “當我們進入班級,你已經坐在了教室,你不可能在後麵跟著我們,這中間一定有個你離開過我們的空隙。”


  “你們雖然有著相同的麵容,卻有著不同的習慣,正是這種細微的習慣,讓我確認你們在班裏做了交換。”


  他英俊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你們說,最親密的兩個人牽手時,是否含帶她們的習慣動作?”


  雙胞胎姐妹對他點了點頭。


  “最親密的兩個人相互牽手,是她們平日裏最正常不過的習慣,這看似平常的習慣動作主要受兩人的性格主導……一個習慣主動牽起對方的手,另一個習慣被動被對方牽起手,妹妹習慣牽起姐姐的手,而姐姐習慣被妹妹牽著,我沒說錯吧。”


  雙胞胎姐妹相視著彼此,她們覺得他說的好像有些道理,心裏暗暗佩服他的洞察力。


  他繼續說,“你們在辦公室和進入班級的時候,始終是手牽著手,妹妹總是牽著姐姐的手,妹妹的手在前,姐姐的手在後。你們可以輕易交換名字,卻難以改變妹妹習慣牽著姐姐,姐姐習慣被妹妹牽著。你們可能沒有想到,正是簡單不過的習慣把你們暴露了。”


  她們向他反問,“僅僅憑借牽手的習慣,便確認我們做了交換?”


  “你不覺得有些草率嗎?”


  “還有一點,你們肩並肩的站位也是種習慣,一個人習慣在左,一個人習慣在右。你們好好回憶回憶,當你們倆站在一起時,妹妹是不是習慣站在姐姐的左邊,姐姐是不是習慣站在妹妹的右邊。”


  雙胞胎姐妹仔細回憶著平日裏一同逛街、一同散步的時候,包括今天在辦公室和進入班級的時候,的確如他所說的,妹妹習慣站在姐姐的左側,而姐姐總是習慣站在妹妹的右側。


  他從姐妹俊秀的麵容上看到了佩服,不知為何,他看不到一絲笑麵,反倒添了些愁容,難道自己揭穿了她們的把戲,讓她們感到了難堪?


  為了證實這一點,他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出於什麽樣的原因,搞這個換位遊戲,大家本來是第一次見麵,相互之間都不認識,我不是很明白,你們當著全班同學的麵開這個玩笑的意圖……我隻是知道這一點,換位遊戲是你們當中哪個人提出來的。”


  妹妹轉頭看向姐姐,“他不可能知道吧!他怎麽會知道?”


  姐姐低下頭,“誰知道可不可能,他簡直是個怪物。”


  妹妹對他說,“怪物,說說吧。”


  他笑出了聲,“我本來不知道的,但現在知道了……我之前猜測是姐姐提的,現在確認了。”


  “我說,我知道換位遊戲是你們當中哪個人先提出來的,妹妹驚訝地看向姐姐,她的表現隻有驚詫,沒有別的。姐姐呢,姐姐低下了頭,她心裏除了驚詫外,更多的是陰謀被人戳破的羞愧。”


  她看到姐姐的麵色有些難看,歎了口氣,“你雖然聰明,可是不太會說話,怎麽能用‘陰謀’這個詞說一個女孩子呢?晨子山,我實話告訴你吧,姐姐和我所做的交換不是給別人看的,正是給你看的!”


  先前的對話,雙胞胎姐妹總會被他的話驚詫到,現在輪到他了。


  “給我看的?”


  “我們隻想知道,你是否還清楚地記得我們。”


  姐姐轉回了身子,她對妹妹悄聲說,“他辨認出了咱們。”


  妹妹也轉了回去,輕聲說道,“全憑分析的,並不是記得。”


  “這麽多年了,不記得很正常啊。”


  “可咱倆記得他啊,那咱倆不正常了?”


  姐姐解釋道,“他雖然聰明,可記性沒有咱倆好吧。”


  “你說得太對了,男孩子的記性不是一般的差!”


  雙胞胎姐妹靠攏在一起,她們更加深入地討論起來,全然忘記背後的他。


  “妹妹你說,他是不是演的?”


  “你意思他認出了我們,裝作不認識我們。”


  “對啊,有沒有這種可能。”


  “你倒是提醒我了,還真有這種可能。”


  “你是不是也想起課堂上他說過的那句話。”


  “嗯,他是這樣說的‘我沒有喜歡她們姐妹中的誰,不過我倒是知道晨子山喜歡誰。’”


  “如果他不記得我們,怎麽可能第一次見麵就講出這樣的話?”


  “如果他早認出了我們,那這一連串就有很多問題了!第一,他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們?第二,他當時裝作的人是晨子風,他為什麽有意指出裝作晨子山的弟弟喜歡我們呢?還有上課的時候,他弟弟一直強調他今天很奇怪,他是不是……”


  “他是不是計劃著什麽。”


  “在辦公室裏等候的時候,你應該也聽見了,許叔和班主任於門口分別時說的話。”


  妹妹貼近姐姐的耳朵,盡可能壓低聲音地說,“我聽見了,讓一個叫孫皓的人指認晨子山晨子風兄弟打架。”


  “他說他在辦公室見過我們,那他會不會也知道了?”


  妹妹望著姐姐的眼睛點點頭,姐姐對著妹妹的眼睛也點了點頭。


  “姐,打架會有什麽處分?”


  “我也不清楚,警告吧。”


  “既然隻是個警告,許叔作為一校之長,至於親自出麵嗎?”


  “會不會還要嚴重點,留校察看。”


  這個時候,他打斷姐妹間的悄悄話,“你們不是問我,大的保護小的是不是我的真心話嗎?我告訴你們,不是!”


  語畢,他突然笑了起來,他苦澀地笑著,失聲地笑著,笑到了岔氣,笑到了弟弟的到來。


  ……


  他望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她,和先前狼狽不堪的時候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他再也無法忍受她肆意的狂笑,他試圖製止她,“瞎猜中的,至於笑成這樣嗎?”


  聽到他的話,她笑得更加厲害,越來越難以遏製,直到喘不過氣的時候,才有了些緩和。


  他緊緊盯著她,沒有被她近似瘋狂的笑給感染,嚴肅冷漠的神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大的保護小的……”她大口喘著粗氣地說,臉上殘留著狂笑過後的褶皺,“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啊,你不曾感激,難道也不曾感到羞恥?”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揣著明白裝糊塗是不是?”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麽。”


  “那好,我們暫時不爭論大的保護小的是不是他的真實情感,我換個方式問你,課堂上他是怎麽跟王蒙說的?”


  “你指哪節課堂?”


  “晨子風啊,你這麽聰明一個人,不會不知道我指的是哪節課堂吧?”


  “你們轉學當天的地理課?”


  她知道他在裝傻,但她別有耐心,“對啊。”


  “你講清楚不就好了嗎。”


  “他當初故意跟王蒙說,說你喜歡我和小雨中的誰,這又是為了什麽?”


  “時間過去如此之久,我怎麽可能記得那麽詳細。”


  她輕蔑道,“需要我幫你捋捋?”


  “不需要,你安靜一會兒就足夠了。”


  他在思考,靈動的眼球擺動不停,沒過多久,他斬釘截鐵地說,“是為了讓我難堪,他想利用王蒙的個性,借王蒙的口,讓我於大庭廣眾之下受盡所有人的嘲笑。”


  “為了讓你難堪,讓你受到嘲笑?你不覺得很矛盾嗎?是你自己說的,他費盡心思安排這一切,是為了讓你遠離我,心存這種私心的他,又怎麽可能將這句‘你喜歡我們中的誰’說出口呢?並且借王蒙的口讓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這不是讓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到嘲笑啊,而是讓所有人都產生了你喜歡誰的意識吧。如果他本意是讓你與我保持距離,難道他不知道這麽做,反在拉近你與我的距離?”


  她譏笑著,“既然喜歡上了一個人,又怎麽可能親自謠傳第三者喜歡自己喜歡的人呢?你不覺得很矛盾麽……愛都是自私的,他卻很偉大嘛。”


  他反駁,“製造謠言的人都是別有用意的,這種做法對於那個年歲的我們來說,可以稱之為年少時期的叛逆,心裏越不希望發生的事越刺激它發生,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達到自己的意圖。”


  “他正是想讓所有人都產生我喜歡誰的意識,然後我會因為避嫌而故意疏遠你們,所以他的目的就是想讓我和你們說個話,都得謹慎小心。”


  “好,既然你這樣講,我看你再怎麽自圓其說!你別忘了這點,那個時候他假扮的人是晨子風,而你假扮的是晨子山,我說得沒錯吧。”


  他對她胸有成竹的言辭不屑一顧,“沒錯,你接著問。”


  “我記得很清楚,他當初跟王蒙說的是‘我知道子山喜歡誰’,對吧。”


  “他的確說過。”


  “他說,他知道子山喜歡我和小雨中的誰,換而言之,他在謠傳著‘自己’喜歡我和小雨中的誰,這個人不是你,你雖然扮演著晨子山,可你並不是,那麽你會因為避嫌而疏遠我們嗎?我看需要避嫌的人是他吧。”


  “你也別忘了這點,自從那天我們換位之後,直到今天,我們早已經把自己當作了彼此,忘記父母給過的名字,忘記自己的真正身份,我們真實活在親手捏造的謊言中。你要明白,要想徹底欺騙別人,先要徹底欺瞞自己!”


  聽完他的話,那一間瞬,她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靜了,唯有這句“要想徹底欺騙別人,先要徹底欺瞞自己”於耳畔隱隱回響。


  她感覺自己無言以對,無言以對是因這句來自肺腑的話而震撼,還是自己產生了共鳴而觸動,她分辨不清,也許兩者兼具了。


  她癡癡地望著他,他靜靜地站在那裏,海風輕輕略起他的發絲,他雖然麵帶平靜,可那張平靜的麵容定是掩藏著一顆起伏不定的心,像自己一樣的心。


  想到這裏,她心裏產生逃離此處的衝動。


  既然往生的時光已經混沌不清,後麵的日子也稀裏糊塗地過吧。


  正如他所說的,如果是上蒼的安排,螻蟻之力又能作何反抗,倒不如坦然接受。


  當她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的餘光看到他手上的帽子,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她忽然變得清醒,她想起了今天來這裏的真正目的。


  她走到他的背後,輕聲對他叨念,“他們都已經死了,你不坦然麵對自己,還在騙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