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不哭了。)
36
梁以璿不知道為什麽,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陣壓抑不住的酸意會直衝鼻端。
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為了得到一句答案連夜渡海, 千裏奔赴,卻最終積攢了滿腹失望,徒勞而返的夏夜。
那個夏夜沒被看到的委屈,在這個冬夜得到了姍姍來遲的承認。
明明已經時過境遷,明明她昨晚其實也沒把潘鈺的話太當回事,現在卻像個摔倒時沒人扶就不哭,有人來哄就忍不住落淚的小孩, 越想越傷心。
不是傷心當初貝瑩對輿論的操控, 也不是傷心昨晚潘鈺撒下的謊話。
她是在想,邊敘這句話怎麽沒來得早一點。
視線模糊成一片, 梁以璿撇過頭去, 盯著地上的大理石瓷磚努力收斂眼底的熱意。
邊敘跨了一步, 重新來到她正對麵:“生氣?”
梁以璿搖搖頭, 轉過身躲開去。
邊敘步步緊逼地再次跟過去:“我剛剛才知道這事, 換了身衣服就過來了, 總不能更快了。”
“不是, 梁以璿,你碰上這種事你得跟我說, 不然我哪……”他不知是氣是笑地低下頭去, 看見她水汽彌漫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忽然一哽。
他投降似的自顧自點了點頭:“行, 我的。”又彎下身去, 用指腹輕輕擦過她眼角的淚痕,放低了聲說, “不哭了。”
梁以璿推開他的手:“我不是……”
她想說她不是因為這件事哭的。
邊敘接話倒接得快,懶洋洋歎了口氣:“對,你不是在哭,就是沙子進了眼睛,穿堂風太大,舞台光太刺眼,特效煙霧太嗆鼻。”
梁以璿一噎,情緒一下跑了個空,抬起眼來瞪他。
“梁以璿,不是我說,”邊敘搖頭提醒她,“你這麽梨花帶雨地瞪人誰受得住,到時候別又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怪我對你做什麽。”
梁以璿匆忙收幹了淚意,看了眼門的方向,快步走了出去。
邊敘笑著追了上去。
*
梁以璿出舞蹈中心的那一刻還想著她要趕緊走到路邊,攔一輛出租車,甩掉這個沒臉沒皮的男人。
可不知是不是一整天的排練太消耗人的精氣神,又或者冬夜的風實在太冷,當邊敘拉開他的副駕車門,車裏還沒散的暖氣朝她撲麵而來時,她忽然沒力氣跟自己過不去了,妥協地上了他的車。
回到北郊已經臨近午夜十二點。
兩人剛一下車,劉彭就從監控室披著衝鋒衣,抄著手跑了過來:“兩位老師這麽晚辛苦了,剛才是不是沒看到短信?”
邊敘在開車,梁以璿在車裏半睡半醒了一路,兩人確實都沒注意手機。
梁以璿這就要從包裏去翻手機,劉彭打住了她:“哦,那我直接跟兩位老師說也行,這次周末約會我們安排了自由邀約的形式,每位嘉賓都可以用指定格式的卡片向自己心儀的對象發出約會邀請,是否應邀由受邀者自行決定,隻要時間上排得開,大家可以參加不止一次約會,邀約卡已經分發到兩位的房間了。”
邊敘輕嗤一聲,不知是在發表對哪句話的意見。
梁以璿覷他一眼,對劉彭笑:“好的劉導,您特意等到這麽晚來發通知也辛苦了。”
“小事小事,”劉彭拿著卷成筒狀的日程表擺了擺手,小心看了眼邊敘的臉色,“那不打擾兩位老師休息了。”
梁以璿和邊敘前後腳進了屋往樓上走。
剛到二樓樓梯口,齊齊看到梁以璿和程諾的雙人間房門把手上掛了一張卡片。
邊敘有理由懷疑,劉彭白天一整天都不給他看那片子,非等到晚上這節骨眼,就是要趁機支開他,讓其他男嘉賓的邀約卡捷足先登。
停滯一秒,邊敘迅速走上前去,一把抽走了卡片。
梁以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伸手去奪。
邊敘憑借著身高優勢,把卡片往空中一舉。
“你是強盜嗎?”梁以璿壓低了聲罵他。
邊敘眉頭一挑:“怎麽,你想接受誰的邀約?”
“我……接不接受是我的決定,但你不能把別人的卡片搶走吧?”梁以璿皺皺眉頭,“你講點道理,快還給我。”
“談戀愛又不是上法庭,講什麽道理?”
梁以璿不想狼狽地跳高,踮了腳去夠,邊敘手臂往後一仰,輕輕鬆鬆躲開了去,釣魚似的吊著她。
梁以璿生了氣,板起臉來:“那我周末就去舞蹈中心加兩天班,誰的約會也不參加了。”
“……”
邊敘擱了下手,皺眉把卡片遞還給她:“行行行,拿著。”
梁以璿接過卡片,轉身就要回房,忽然聽見一聲:“嘶……”
回過頭,見邊敘輕輕摁壓著上腹,眉心擰成個痛苦的川字。
梁以璿狐疑地看著他:“不是昨晚就吃過藥了嗎,還疼?”
邊敘鬆了眉頭沉下臉:“梁以璿,那姓林的做這表情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反應。”
那誰叫他前一秒搶人卡片的時候這麽雄赳赳氣昂昂,生龍活虎的呢?
記起剛才在舞蹈中心電梯外,邊敘似乎也有不舒服的反應,梁以璿還是歎了口氣往三樓走去:“我看看你吃的什麽藥。”
*
邊敘嘴角一牽,跟在梁以璿身後上了樓,到了套房門前,往裏推開房門,努努下巴:“給你進。”
像頒發了什麽殊榮。
梁以璿語塞地走了進去,看到客廳裏亂七八糟的擺件陳設,眼疼地搖了搖頭。
還是那個鍾愛不規則的自由主義者。
梁以璿盡量無視這些讓她難受的亂象,拿起了茶幾上拆開的藥盒查看。
藥倒也沒錯,隻是可能見效確實沒那麽快。
邊敘做起音樂來常年作息不規律,廢寢忘食的時候多了去,本來胃就沒多健康。
要不是生活品質高,有私人醫生定期給他養護,擱普通人身上早就出了大事。
她看了看袋子裏的其他藥,挑挑揀揀地選出一盒衝劑:“你應該是又犯胃炎了,這個衝劑是中成藥,刺激小,先喝一杯,明天要是還不見好就去醫院看看,或者你請醫生上門。”
邊敘“哦”了聲,拿起玻璃壺倒水。
“冷水怎麽泡得開藥?”梁以璿打住了他,轉頭去找暖水壺,用熱水泡了杯衝劑,拿勺子攪勻了遞給他。
邊敘接過杯子慢悠悠喝著,眼睛往她隨手擱在茶幾上的卡片瞟。
梁以璿警惕地收起了卡片。
“打開看看,誰的。”邊敘擱下空杯子,抬抬下巴。
梁以璿避他遠一點,打開卡片,目光微一閃爍――
時間:周六下午13:00到15:30
地點:南淮市舞蹈中心
約會內容:觀看芭蕾舞劇《壚邊》
邀約人:沈霽
邊敘看她這表情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冷笑一聲:“沈霽?”
梁以璿看他一眼,算是默認了。
“要去?”
梁以璿皺了皺眉:“這是我欠他的禮物。”
早就說好要請他看一場《壚邊》,一直沒能等到她演出的場次,現在沈霽退而求其次地提出了這樣的邀約,她於情於理不能拒絕。
邊敘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點點頭像是妥協了,從床頭櫃拿來自己那份邀約卡和一支筆,龍飛鳳舞地寫下幾個字,遞給梁以璿。
梁以璿遲疑著接過來一看――
時間:周日任意
地點:跟我走
約會內容:看著辦
邀約人:邊敘
梁以璿:“……”
*
次日下午一點,梁以璿準時抵達舞蹈中心門口,遠遠看到攝像師圍攏的焦點處,沈霽穿了身筆挺體麵的灰色西裝,手裏捧了束白色百合花。
她匆匆走上前去,不好意思地問他:“路上有點堵,等很久了嗎?”
“我也剛到。”沈霽笑著搖搖頭,把百合花遞給她,“雖然沒湊上你的演出場次,還是表表心意。”
梁以璿雙手接過花,對他頷了頷首:“謝謝。”
沈霽看了眼腕表:“一點三刻才進場,時間還早,去附近轉轉?”
演出正式開始的時間是兩點,梁以璿看到沈霽的邀約卡時就隱約猜到了,他應該對約會內容有其他考慮。像他這樣嚴謹的人,不太可能安排出一個小時的空檔來。
她點了點頭說:“好。”
*
舞蹈中心附近有一條沿江堤壩,正是散步聊天的好去處。
梁以璿捧著百合花,跟沈霽一路穿過景觀大道,上了堤壩,感慨說:“這兒明明離舞蹈中心這麽近,我來的次數倒是屈指可數。”
沈霽笑著點點頭:“南淮生活節奏快,大家都拚命力爭上遊,確實難得慢下來四處走走,我來參加這綜藝也算是忙裏偷閑了。”
“這麽說,你參加這綜藝是為了放鬆嗎?”梁以璿順著他的話問。
沈霽搖搖頭:“家裏長輩催婚催得緊,我說我確實盡力在跟女孩子接觸交往,老人家不信,說我每天忙工作,哪有這個時間,肯定是在敷衍他,我就上了這綜藝給他看看。”
梁以璿一愣之下覺得還挺有趣:“是家裏爺爺嗎?”
沈霽思索了下回答的分寸:“是把我養大的一個爺爺,不是親爺爺。”
梁以璿微微一滯。
雖然沈霽沒有明確說明,但光這一句話也足夠讓她理解,沈霽大概跟她一樣,並沒有一個太完整的家庭。
甚至可能,比起她的單親家庭,他的處境還更艱難一些。
涉及到私密的事,她沒敢再往下細問,點點頭,匆忙轉移了話題:“今天開了太陽,江風不大,天氣還挺舒服的。”
沈霽顯然看出了她的用意,笑著看她一眼:“以璿,你有沒有覺得我們性格挺像的。”
梁以璿想了想,點點頭。
小到熱愛規律的整理癖,在人群中察言觀色的習慣,大到遵守規則的處事風格,事事考慮他人的周全性格,她和沈霽確實談得上相似。
“那你覺得,性格相似的人適合當伴侶嗎?”
梁以璿毫無心理準備,被問得一愣,沉默片刻才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我對這個……不是很有經驗。”
沈霽點點頭:“我覺得單純的性格相似或相反並不是定數,不管哪種情況都有成為伴侶的可能,但性格成因的相似或相反卻具有決定意義,因為那成就了你身上的能量。”
“能量?”梁以璿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對,從小到大不同的經曆、境遇讓每個人都擁有了獨屬於自己的能量。能量越是相近的人,越能夠對彼此的境遇感同身受,理解彼此的喜怒哀樂,但正因為這樣,他們相處起來就像一潭平靜的水,不會有波動。而能量越是相反的人,遇到一起就越會激烈地相互排斥、爭執,彼此抵觸,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卻可能擦出所謂的火花。”
梁以璿聽出了沈霽的意有所指。
她皺起眉來,艱難地吞咽了下:“可是擦出火花的過程也是彼此傷害的過程,那樣不是很痛苦嗎?”
“不需要磨合的是朋友,是知己,需要磨合的才是伴侶,這是一條必經之路。”
梁以璿好奇地偏過頭去:“那在磨合的路上,會不會因為過程的痛苦而衝淡了感情呢?”
“愛的本質,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向往,你向往成為他的樣子,渴望從他身上汲取到你缺失的能量,所以你才會愛上他。隻要你沒有衝淡對這種能量的渴望,也就不會衝淡對他的渴望。”
像是心底猛地坍塌了一角,梁以璿忽然在這種失衡的眩暈中明白了,為什麽四年前的她,會那樣輕易地被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吸引。
不是因為他漂亮的皮囊。
也不是因為他周身的光環。
是因為她渴望擁有一副像他那樣,滾燙炙熱,自由自在的靈魂。
而直到今天,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