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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番外八·一生兩世(中)

  女王,  要死了?

  唐娜愣了好一陣子,身體一動不動,  就像是雕塑一般,就那樣獃獃的盯著自家王上看。

  一開始女王還陪著她兩相對望,配合地維持住悲傷氣氛,但是時間久了,就有些撐不住,開始伸出手去摸書,想要一邊看一邊等。

  結果她剛一動,唐娜就回過神來。

  「嗖」地起身,大步衝到了榻前。

  許是因為動作太急,  袖口都飄了起來,  硬生生帶起了一陣風。

  女王嚇了一跳,急忙將書冊放回去,身子也坐直了些,隨時準備著萬一這人剎不住車跌過來,她好扶住對方。

  而唐娜並不准備碰她,  恰恰相反,一切都顯得尤其小心。

  她在榻前蹲了下來,指尖顫抖得捧住了女王的雙手,嘴唇嗡動,  卻說不出話,  沒多久,臉上就是冰涼一片。

  算起來,  唐娜甚少落淚。

  以前是班奎的侍衛長,又有王室血脈,基本上沒人敢給她氣受,  而本身的脾氣也是個直率爽利的,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做不出那種感傷模樣,當真是個流血不流淚的脾性。

  後來做了齊國太子妃,再到齊國王后,看上去是聯姻,其實是嫁給愛情,後宮只她一個,夫君溫柔知禮,兒女活潑孝順,她更是沒有煩心事兒。

  曾經,唐娜一度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流眼淚了。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只不過是沒有碰到傷心事罷了,真的遇上,這淚水怕是比誰都多。

  女王也沒想到對方哭得這樣凶,沉默片刻,便捧住了她的臉,另一隻手拿著手帕給她輕輕擦拭,嘴裡輕聲道:「莫哭了,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

  唐娜眨眨眼睛,瞧著自家王上鮮活的臉,下一秒卻是眼圈更紅,一雙碧綠眸子就像是被扔進水裡的綠寶石,通透又可憐。

  女王愈發無奈,輕聲道:「早知道就不同你講了,我現在說自己還有治癒的可能還來得及嗎?」

  唐娜輕輕搖頭,抽噎著低下了頭。

  換成旁人,或許仍會懷揣希望,期待奇迹發生。

  可是唐娜與女王一起長大,對彼此的性格也是了如指掌。

  說是快死了,便是沒救了,連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唐娜握著女王的指尖,突然驚覺,這人的手竟是如此涼。

  哪怕穿著裘衣,燒著地暖,依然溫不熱身子。

  明明是如花面貌,卻好似已經油盡燈枯。

  唐娜又想哭了。

  可是這一次,她忍住了,用力的擦了兩下眼睛,然後才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要不要再讓我帶來的太醫看看?」

  女王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我去看過,隱姓埋名,用了一年時間遍訪名醫,結果都是一樣的。」

  「治不得?」

  「治不得。」

  唐娜縮緊手指,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而女王見已經把窗戶紙捅破,索性把事情跟她說個清楚:「這病大抵是遺傳的,過往王族或早或晚都會出現臟器疼痛,有些是心,有些是胃,不一而足。」

  唐娜啞著嗓子:「可是從未聽說有因此喪命的啊。」

  女王笑了笑,聲音輕飄飄的:「那是因為以前的班奎閉塞,內外不同,醫術也不發達,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的是什麼病,」聲音微頓,「加上,王族的職責之一就是平息天怒,所以大概也沒什麼機會等到順利病死那天吧。」

  平息……天怒?

  唐娜微愣,然後就想起了在仙人剛到班奎島的那天,從火堆旁邊救出了自家王上。

  而那時候就是因為整個班奎都覺得,黑水是天降神罰,所以女王為了平息天怒,就選擇架起高台,點燃火堆,準備生祭了自己。

  如今看來,那時候的想法簡直愚昧極了,可是從女王|毅然決然的態度上看便知道,班奎過往的君王都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要為了國家和子民舍掉命去。

  女王顯然也回憶起了往事,笑道:「與我而言,既然我受了百姓奉養,錦衣玉食,那有些事情就是我應盡的責任,沒什麼好挑剔的。只能說運氣不錯,得了仙人庇佑,倒也是讓我能等到今時今日,不然怕是永遠不知王族的血脈到底有何種病症。」

  唐娜面露心疼,不知如何作答。

  女王見她不言,以為她在擔心自身,便寬慰道:「你且放心,這病只遺傳嫡系,你或者其他王室總歸是無事的,必能長命百歲。」

  唐娜卻看著她道:「如果琅雲仙境還在就好了,我可以去求求他們,讓王上能康健,哪怕用我的壽數去換也好。」

  女王卻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溫聲道:「莫說仙人不管這些事,就算他們在,你真的求了,他們怕也只是告訴你不要封建迷信。」

  唐娜:……確實如此。

  許是因為哭了一場,她的心情平復很多。

  就算唐娜執意讓自己帶來的太醫來看,得知確實時日無多的時候,她也沒有像是之前那樣崩潰。

  原本就是個爽利脾氣,現在既然木已成舟,索性就接受現實。

  唐娜便派人去給齊國國君送信,說自己要在班奎多留一陣,然後就整天跟在女王身邊,同吃同住,出門也是同駕馬車。

  倒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她還是那個班奎侍衛長,每天總和自家王上形影不離。

  女王則是覺得她作為齊國王后,總不好一直留在「娘家」,無奈唐娜堅持,女王也就隨她去了,後來也樂得和唐娜在一處說話。

  只一點不好,那便是躲不過吃藥這關。

  女王裹著披風,即使面容蒼白卻依然遮擋不住容貌姣好。

  她看著唐娜手上的葯碗,緊抿嘴唇,有著明顯的抗拒。

  唐娜則是拿出了哄孩子的耐心道:「今天就這一碗了,王上乖,捏著鼻子一昂脖子就喝進去了。」

  女王擰著眉,低聲道:「吃藥片不行嗎?」

  唐娜溫聲細語:「王上說得對,我差點忘了,」然後她去倒了五六個藥片在手上,有白的有粉的,還有膠囊,一併遞過去,「就著葯湯一起喝了。」

  女王:……

  早知道就不提醒你了。

  見逃不過去,女王藥片一塞,葯湯一灌,根本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硬給喝了下去。

  唐娜則是在把碗拿開的同時,往女王嘴裡塞了塊糖。

  瀰漫開的水果甜香略略衝散了口中苦味,但已經被苦麻了的舌頭硬是從本該甜的糖塊里嘗出了些怪味道。

  想要吐出來,但是看著唐娜一臉關切的看著自己,女王到底還是把糖含住了。

  粉腮被頂得鼓起來一塊,嘴唇緊抿著。

  總是果決莊重的女王陛下此刻看上去莫名惹人疼。

  而她低頭摸肚子的時候,唐娜急忙撂下了手上的東西,走過去問道:「王上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女王的指尖在衣服上緊了緊,深吸一口氣,咽下了喉嚨里的血腥氣。

  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語氣很是委屈:「這葯越吃越多,我現在明明沒吃飯,卻覺得已經飽了。」

  唐娜見她這樣委屈巴巴,有些想笑。

  可是聽了她的話,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偏偏還說不出安慰的話。

  彼此都清楚,女王已經命不久矣,既然如此清醒就沒有必要編善意的謊言了。

  於是,唐娜抱了她一下,同時昂起頭,迅速眨眼,散掉了眼中的淡淡水汽。

  在看向自家王上時,她已經恢復了笑容滿面:「今天可要繼續讀書?」

  說著,就準備去取書冊來。

  沒想到,往常總是抱著那幾本書不撒手的女王卻搖搖頭,輕聲道:「今天太陽不錯,我想出去走走。」

  「王上要去何處?」

  「到城裡瞧瞧吧,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我的子民和我的國家了。」

  唐娜承認,自己心裡是很不願意讓女王出門的。

  如今已經入了深秋,天氣寒涼,怎麼看都不適合病人。

  可她同樣知道,女王似乎好說話,但這個人一旦想要做一件事,便不會輕易更改。

  剛剛能哄她喝葯,是因為女王自己也知道這碗葯必須喝,勸一勸也就聽了。

  而現在她要出門巡視,這是身為君王應有的權利,也是義務和職責,唐娜沒有理由阻止。

  於是她只是皺緊眉頭,卻並沒有說別的,快步去取了衣裳來。

  秋衣秋褲,毛衣毛褲,皮衣皮褲,裘衣斗篷。

  這些東西盡數被搬了出來,堆在榻上。

  旁邊還擺著各種帽子和圍巾,看上去數量驚人。

  就連女王自己都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麼多衣裳,一時間都有些被嚇到了。

  看到唐娜還想翻找,女王急忙道:「難道想把這些都穿在我身上嗎?」

  唐娜動作微頓,轉過身道:「我怕你冷到。」

  女王無奈:「可這些真的穿了,且不說會不會被裹成球兒,單單說重量,親愛的唐娜,你不會想要壓壞我的對吧?」

  唐娜聞言,臉上微紅,不自覺地想了想變成球兒的自家女王……

  嗯,人生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最後女王依然是尋常衣裳,就是外面裹了一件厚重的裘衣。

  她想要弄個更薄點的,無奈唐娜看著她的那個眼神太過懇切,似乎只要自己搖頭,對方就要哭出來。

  無法,女王還是微微抬起脖子,讓她給自己系帶,嘴裡嘟囔:「其實我不覺得冷。」

  唐娜笑著看她,滿臉寫著不信。

  女王便沒有再說。

  其實她真的不冷,連她自己都覺得稀罕。

  分明往日里燃著地暖都會覺得冰冷刺骨……

  女王的表情突然頓住了。

  她的瞳孔微微動了動,然後就拉住了唐娜:「我要取個東西。」

  「王上你說,我去拿。」

  「你拿不出來的。」

  說著,女王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博物架前。

  這般動作引得唐娜一陣驚訝,要知道,女王病重之後,大部分時間都是卧床,渾身無力,走起路來都很費勁。

  難得看到如此有力的模樣。

  而就在她愣神時,女王已經打開了博物架上的機關。

  很快,後面的牆壁上出現了個暗格。

  很小的一個,大小隻能容下一個不大的盒子。

  但對女王來說,已經夠了。

  她走過去,伸出手,輕輕地拂過了個密封好的筆記本。

  黑色的封皮,也沒有用什麼名貴的原材料,看上去平平無奇。

  可這個本子里記載的東西卻幫助班奎平穩過度,飛速發展,並且推了一把農業和武器製造,讓班奎到現在依然可以安享太平。

  而這個本子的側面,寫著兩個字。

  紀良。

  女王的指尖碰了碰,很快就收了回來。

  隨後,她將下面的錦盒取出,打開來,裡面躺著一個小瓶子。

  這個東西唐娜認識,聽聞是一位仙人留下的,味道奇香,到現在這片大陸都無人能仿造出來。

  尋常時候,女王都是很寶貝的,從來都妥帖放好,甚至加了好幾層密封,生怕裡面的東西揮發光了。

  但現在,她竟然擰開瓶蓋,在手腕和耳後點了好幾下。

  就連唐娜都能聞到那股悠然中帶了些清爽的香味。

  她有些驚訝:「王上怎麼捨得用?」

  女王笑了笑,輕聲道:「此物原本就是防蚊蟲用的,我病了這許多日子,難得出趟門,總要防範多些才好,」聲音頓了頓,她放輕了聲音,「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用,還真有些捨不得。」

  唐娜鼻子一酸,可依然帶著笑:「看你說的,如果喜歡,今天晚上弄一些在床帳上,做夢都能夢到滿室花香。」

  女王笑笑,卻沒回應,只管將瓶子重新安放好,塞回暗格,將一切恢復原樣后,盯著看了幾眼,便決然轉身道:「我們走吧。」

  唐娜緊跟上:「王上,要不要輪椅?我讓人準備了。」

  女王輕輕搖頭:「今天太陽好,我想走走。」

  唐娜見她興緻高,也就沒說什麼,悄聲讓人將輪椅帶著跟在後面,然後就陪著女王一道朝著王宮外走去。

  如今的班奎國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街道繁華,樓閣林立。

  雖然沒有太多高的建築,可是火車汽車都是齊備的。

  特別是工廠的建造方面,更是一座接一座,越靠近黑水的地方工廠越多。

  不過,班奎最為人稱道的並不是這些,而是他們的財富。

  城中的房屋,是國家出錢蓋得。

  大片的廣場,是國家出資建設。

  而城中那些花園景觀,每每都讓懂行的人無比驚嘆,要知道,裡面的花卉植物都不便宜,但班奎卻能做到常見常新,就是為了能給城市增添鮮亮,就可以花費流水的金銀。

  誰看誰都得說一句好傢夥。

  女王顯然也很喜歡城中的基礎建設,她一邊走一邊說:「真是漂亮,之前仙人說的果然是真的。」

  唐娜正輕輕扶著她,聞言便好奇問道:「仙人說的哪句?」

  女王笑道:「班奎必須要好好學數學,不然以後,總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的時候。」

  唐娜也想到了此事,不由得跟著笑起來,然後便感慨道:「仙人說的總是對的,他們老說自己不懂預言,可我看那是仙人們謙虛,他們分明會得很。」

  女王則是看著眼前的一片欣欣向榮,心情大好。

  而她雖穿著裘衣,帶著兜帽,遮擋住了臉面,但是身邊跟著唐娜,身後則是侍衛長赤兀,任誰都猜得出她的身份。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但沒有誰會上來打擾。

  女王所到之處,班奎人或遠或近地停下腳步,躬身行禮,安靜又恭敬。

  這是班奎人對於他們的女王發自內心的崇敬和尊重,女王將這一生都貢獻給了王座,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給了她的子民。

  但這些滿心愛戴的班奎人並不知道,他們的王上已經病入膏肓。

  而女王也沒想過要告訴他們。

  她停了下來,思索片刻,伸手摘掉了兜帽。

  雖然面色蒼白,但是她依然是極好看的。

  許是上天對女王的眷顧,哪怕病了,也是病美人。

  嘴唇用了口脂,臉上用了胭脂,而現在的氣色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上許多,笑起來時竟是越發美麗動人。

  隨後,女王就對著班奎人們招了招手,嘴角帶著溫柔的笑。

  眾人立刻躬下身子,只有這樣才能忍住尖叫驚呼的衝動。

  只留下一句:「王上福安!」

  女王笑著看他們,緩緩開口:「是班奎福安。」

  聽了這話的民眾立刻改口。

  一時間,「班奎福安」的歡呼響徹雲霄。

  而看著這一幕的唐娜卻覺得自己的眼眶又開始發燙。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淚水竟是這樣多。

  到底忍著了,一直到女王重新戴好兜帽,走到了無人處,唐娜才抽泣兩聲。

  女王拍拍她的手:「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我看你這些天把以前攢著的眼淚都流完了吧。」

  唐娜抽抽鼻子,聲音里都帶了水汽:「要是王上好好的,我也不想哭。」

  女王笑著看她,輕聲道:「那你還是哭吧,只是答應我,淚水在我這裡就算流光了,以後不要再哭了,要好好過生活,我會保佑你的。」

  沒想到,唐娜聽了這話,卻哭的更凶。

  也是因為淚眼婆娑,讓她有些看不清道路。

  等好不容易止住了,便發覺已經走到了一處棚屋。

  這是之前唐娜就來過的棚屋。

  旁邊有農田,還有蘭花花圃。

  見女王要往裡面走,唐娜攔了一下:「天冷了,要不還是不要去了。」

  女王聲音輕輕:「我想去。」

  唐娜一下子就軟了心,扶著她走了進去。

  裡面的一切都很乾凈,想來是每天都有人精心打理。

  除了桌椅,便是一個竹制躺椅了。

  女王坐了上去,身子放鬆,舒服的舒了口氣。

  唐娜則是搬了個杌子坐在旁邊,小心的選著角度,給女王擋著風,嘴裡道:「剛剛你摘下兜帽是為了與民同樂,我不好說什麼,可現在總要細心些,不然回去又要咳嗽的。」

  女王則是笑著,臉上泛著紅暈,似乎很是高興:「能看看國泰民安,就比什麼葯都管用。」

  聽了這話,唐娜一臉無奈:「是是是,我慣是知道你的,那時候年紀小,姑娘家都喜歡花喜歡粉,偏就你,喜歡看地圖,喜歡看摺子,我瞧著你把工作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女王毫不示弱:「你不也是?我好歹還會做女紅,你就天天抱著劍,追著那些男侍衛要找人家打架,硬生生一路打到了侍衛長的位置,不知道多少郎君被你揪掉了鬍子。」

  唐娜聲音一頓,然後嘟囔著:「被人聽到的話,又是一筆筆的黑歷史,我們這算不算互相傷害?」

  女王低笑道:「放心吧,哪怕史官知道,也只會寫我勤於政務,寫你少年英才。」

  唐娜:……

  果然,耍筆杆子的人才是最厲害的。

  泥爐上的水燒開了,唐娜拎過來沏了盞茶,嘴裡則是問道:「其實我以前就想問你了,為什麼你選了那麼久的夫婿都沒選定?」

  女王握著溫熱杯盞,並沒有喝,只是暖手,然後輕聲回道:「一來是我知道了身上的病,不想要拖累個好男兒當鰥夫,二來是我發現我還是不合適有子嗣。」

  「因為病嗎?」

  「倒也不是,醫學在發展,之前齊國的譚家全家目翳,現在不也是能治了么,我只是有件事情要做,這件事有可能會動搖王室根基,而我命不久矣,沒有辦法培養出一個英明君主,既然如此索性放棄,擇能者居之才是為國為民。」

  唐娜相信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因為這人一直都是把家國天下擺在最前面的。

  但就在這時,女王又道:「當然,還因為我不想湊合了。」

  唐娜微愣。

  女王笑著看她:「其實之前我說錯了一句話。」

  「什麼?」

  「我把聯姻產子當成了工具,當成了生意,說起來或許容易,但是做起來,確實是太難了。」

  「是因為王上心裡有人了嗎?」

  女王的眼睛微微睜大。

  唐娜則是柔聲道:「你以前不喜歡蘭花,不喜歡棚屋,也不喜歡任何沒有效率的事情,可你現在會選擇這些,想來便是情之所至。」

  女王久久沒有回答。

  這讓唐娜有些忐忑起來:「是不是我讓王上不高興了?」

  女王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才搖頭,輕聲道:「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情。」

  「王上想到了什麼?」

  「我確實是心悅一人,但是從頭到尾,我做的所有選擇,都與那人無關,甚至都沒有想過他。」

  在女王心中,任何事情都是有順序的。

  國家安全,國家發展,國家繁榮。

  想要做到這些,要考慮農業工業,還有商貿軍事,可以說這些把她的人生都塞滿了。

  女王輕笑,嘆道:「我有時候連自己都想不起來,更何況是想他呢。所以你瞧,我還是和當年一樣,連自己都能算計進去,感情於我而言就是奢侈品,可望不可即。」

  當年,她因為舍不掉自己還脆弱的國家,所以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目送紀良離開。

  現在,她還是那個她,考慮了一切,就是沒想過自己。

  作為君王,她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優秀。

  可作為尋常人……好吧,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尋常,大概一般人的活法從根上就不合適她。

  唐娜握著女王的手寬慰道:「各有各的活法,王上已經做到了最好,所有班奎人都會感念你的。」

  女王依然笑著道:「事實上,我不覺得傷心,這是真的,我沒吃過愛情的甜,也沒感覺過苦,所以我不在意,只是有點可惜,當初我要是能膽大一些,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他,然後再揮手作別就好了。」

  唐娜輕聲:「王上可以找他來說啊。」

  女王搖頭:「找不來了,他不在了。」

  唐娜以為那人死了,不由得面露唏噓。

  殊不知女王說的是琅雲人,那些人離開的那樣乾脆,連點念想都沒給人留。

  而女王倒也沒有多傷心,輕聲道:「罷了,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現在我對得起後世,也對得起前人,已是圓滿。」

  隨後,她就深吸了一口氣。

  唐娜見狀,忙問道:「可是哪裡不舒服?」

  女王用手摁了摁胸口,閉著眼睛呆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唐娜,我的蘭花香包落在了殿里,沒有拿出來,你去幫我取一下好不好?」

  唐娜有些擔心:「可現在天冷了,這棚子四處漏風,你一個人在此處能行嗎?」

  女王笑道:「我只是病了,又不是小孩子,冷熱還是知道的,而且這地方看著尋常,但該有的採暖都是有的,更何況,」她摸了摸身上的裘衣,「你都把我裹成熊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寒涼的。」

  唐娜似乎被說服了。

  她將暖爐塞在女王手上,又給她緊了緊裘衣的領子,輕聲道:「我快去快回,王上先歇歇吧。」然後就裹好披風快步離開。

  就在她剛走不就,女王就用力捂住了嘴巴。

  手指摁在臉上,直到指尖發白,這才忍住了咳嗽。

  可是湧上來的血氣卻是忍不住的。

  當赤兀察覺到不對快步進門時,看到的就是女王喂側著身子,用帕子捂著嘴,卻還是擋不住指縫裡的鮮血。

  茶盞被她捧在手中,裡面原本清冽的茶湯現下已經是一片赤色。

  零星的血滴砸在地上,瞬間染紅一片。

  赤兀被嚇得呼吸一滯,急忙上前,嘴裡則是朝著外面道:「來人……」

  女王卻止住了他:「別喊。」

  赤兀好似被摁了消音鍵,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可他的身體卻是止不住的顫抖,蠻人出身的赤兀身形高大結實,可就是這樣一個魁梧的漢子,現下卻是只能急的原地轉圈,滿臉急切,卻不知道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女王倒顯得很淡定。

  因為怕唐娜看了傷心,所以她將這口血忍了一路。

  現下終於吐掉,反倒覺得舒暢許多,甚至身上都舒服了起來。

  就好像恢復健康一般。

  但是女王知道,自己這是迴光返照。

  死之前,都會有這麼一下的。

  從剛剛出門前的輕鬆她就知道自己時候到了,所以她拿出了一直寶貝的小瓶子,取出一些抹在手腕耳後,到現在都能聞到香氣。

  如今看來,迴光返照也有時效。

  現在,她的時候快到了。

  於是,女王把裝滿血的茶盞放到一旁,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確定自己神色如常后才緩緩道:「先不要告訴唐娜。」

  赤兀猶豫片刻,開口道:「可是,她很快就會回來。」

  女王搖頭:「放心吧,不會的。」

  說著,女王的指尖輕輕摸了摸手上握著的蘭花香包,手腕一轉就將它重新塞回懷中。

  隨後,她整了整衣冠,沉聲道:「來人。」

  立刻,藏在暗處的心腹現身,單膝跪地。

  赤兀見狀,也迅速跪了下去。

  然後就聽女王道:「待孤死後,將孤安放在大殿匾額后的遺詔取出,昭告天下,不得有誤。」

  「是。」

  女王笑了笑,並沒有提起遺詔裡面的內容。

  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現在說出來,恐怕眼前這兩個人要嚇壞的。

  一旦露了行跡,怕是後面的事情就不好執行了。

  在遺詔里,她沒有提及繼承人,因為未來的班奎不需要繼承人,也沒有說虎符的歸屬,因為會有新的人接管。

  而女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廢掉自己的王位,並且警告後人,不得復辟,誰想要重建帝制便是與班奎為敵,人人得而誅之。

  換言之,她,班奎女王,要自己親手結束封建制度,推著班奎走向一個新的時代。

  註定會成為歷史主流的時代。

  而她也清楚,這遺詔一旦頒發,只怕改變的不單單是自己一國,怕是其他國家也會為之側目。

  不說別的,那個送給自己《歷史》《政治》的齊國宰相譚旻就必然會有所動作。

  譚旻之所以會在班奎新政上給了她諸多建議,為的就是這一天,讓女王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對此,女王心知肚明,願意同他互惠互利。

  至於以後自己的名聲……

  死都死了,管什麼洪水滔天。

  想到這裡,她難得的輕鬆起來。

  重新把身子埋進了躺椅里,她輕聲道:「我想休息會兒,你們出去,我不喊就不要進來。」

  心腹和赤兀都很擔心,但他們更加忠誠,應了一聲就退了出去。

  女王則是睜著眼睛,看著不遠處的蘭花花圃,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念叨著:「我終於要死了。」

  人人都怕死,可她不怕。

  她這輩子著實是太累了。

  無愧天地,無愧國民,但她真的累了。

  能歇歇也好。

  她有點慶幸自己遺詔里叮囑了,死後要埋在蘭花下面,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

  而世人都說,人死前是會見到走馬燈的,能看到過往的經歷。

  女王閉上眼睛,也能看到。

  但是讓她意外的是,她明明很少想起紀良,可最後的走馬燈,那人卻佔了不少篇幅。

  想來也對,自己記得他的生日,記得他的話語,記得很多很多,雖然覺得不在乎,可到底還是有些想念的。

  她小聲念叨:「下輩子會見到嗎?大概是不會吧,一抹幽魂,和神仙差距著實是有點大。」

  這本是她的自言自語,剩下的不過就是安然等死。

  萬沒想到,居然能得到回應。

  【叮,規則審核中……符合規則。】

  【身份審核中……審核通過。】

  女王有些驚訝。

  走馬燈,居然還有配音?

  但這個配音怎麼有點機械的感覺?

  而就在這時,那聲音接著道:【身份錄入中……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女王愣了一瞬,似乎被這種從未遇到過的事情給搞得有些懵。

  但或許是因為人之將死,膽子就大,加上她確實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太多,便沒有深究對方的身份,只當是在和黑白無常對話便是了。

  而那聲音又問了句:【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女王蒼白的臉上有了淡淡笑意:「我沒有名字。」

  【……請不要戲弄系統,人哪會有沒名字的?】

  女王回道:「或許以前是有的,但是當我成為王之後,就沒人會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就等於沒有了,總歸只是個代稱,不要就不要了吧。」

  可是那個機械音卻很堅持:【你得給我一個名字,哪怕現編一個也好。】

  「為什麼?」

  【我需要錄入資料庫。】

  女王有些迷茫,鑒於異世界距離電子信息時代還有些遙遠,所以她並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只是想著,資料庫?這是地府閻王生死簿的別稱嗎?

  女王雖然做了多年君王,性子還算隨和,而且她意志堅定覺得自己也是個普通人,會生老病死,既然死了,自然就歸地府管理,人家的規矩當然要遵守。

  於是女王便想了想,回道:「那就叫九畹吧。」

  【哪個wan?九碗飯的那個嗎?】

  「不,是『九畹招魂費楚辭的』的九畹。」

  片刻安靜之後。

  【叮!錄入完畢!】

  【你們人類就是詞兒多,如果不是我錄入過古詩文大全,恐怕還不知道這倆字兒呢。】

  剛剛給自己起了新名字的女王有些疑惑地想著,這人說話奇奇怪怪的,什麼叫「你們人類」?

  不過很快她就想通了。

  神仙嘛,總歸是和凡人不同的。

  於是,她贊了句:「仙君學識淵博。」

  而那人回了句:【還是叫我系統吧。】

  「好的,系統仙君。」

  系統:……算了。

  學習人類的第一步就是學會放棄。

  於是,系統開始走流程:

  【身份確認中……身份確定完畢。】

  【身體識別中……warning……修復完成,身體識別完畢。】

  【即將開始傳送,請做好準備,耐心等待。】

  女王立刻感覺到身體開始慢慢變輕,低頭看,居然覺得……有些模糊……

  死就死吧,怎麼身體還沒了?

  於是,她趕忙問道:「傳送?傳送去哪裡?」

  系統從不撒謊,如實回答道:【之前的琅雲任務中,有人積攢了足夠的積分,可以帶走一物,只是當時你並不在傳送範圍內,而強行從範圍外帶走活人違反規則,所以延遲至今。】

  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認識,但是連起來,卻是聽不懂了。

  好在她很會捕捉關鍵字,在意識漸漸模糊之前,強撐著問道:「是誰,要帶走我?」

  【紀良。】

  這個名字出現的瞬間,她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撞在了心坎上,意識都清醒了些。

  於是,女王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他為什麼想帶我走?」

  系統同樣給出了回應:【其實他對我說的是要帶走香包,但是最後一刻,嘴裡念得卻是你。任務對象改變,香包就被留下,你現在也符合規則,終於可以執行。】

  女王依然有許多疑問,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會是什麼樣子。

  而人對於未知總是畏懼的。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鍾堯那樣,拼著命都不要都要順遂本心的。

  ……好像,自己的命本就沒了。

  想到這裡,女王突然生出了勇氣。

  她這輩子走事業線走到了頭,可以說,這世界上找不出幾個事業線比她還漂亮的。

  那麼到了生命的最後,她為什麼不能為了自己活一次?

  拼一把感情線。

  大不了就是這條命罷了。

  然後就聽系統道:【鑒於目標對象對任務不夠清晰,系統開啟最後確認:因為是延遲傳送,並不能確保百分百準確率,存在一定危險性,請考慮清楚后告知系統,是否同意啟動傳送?】

  女王閉上眼睛,用力攥緊了手上的香包。

  她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生機在迅速流失,與此同時,又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拉扯。

  可她不覺得疼,也不覺得怕。

  風吹過,帶起了一片蘭花馨香。

  她聽到自己無比堅定地說道:「我,同意。」

  下一秒,便沉入了無邊黑暗。

  空蕩的棚屋裡,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一枚蘭花香包安靜地躺在竹椅上。

  而女王在傳送的過程中並不是完全昏迷,隱約還有些感覺。

  但是這種感覺很模糊,有時候覺得擠得難受,有時候又覺得被扯得想吐。

  可是身體根本不受控制。

  甚至,她都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很長,也可能只是一瞬,她突然感覺到自己落在了實物上。

  有些柔軟,指尖摸了摸,感覺摸到了棉質布料。

  鼻尖縈繞的是淡淡的蘭花香氣,混合著薄荷香,頗為好聞。

  可還沒等女王做出什麼反應,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叮!」

  她猛地睜開眼睛,身體也下意識的進入了警惕狀態,同時伸手往旁邊摸自己的佩劍。

  結果,摸了個空。

  女王微愣,然後才打量四周。

  這裡是個很普通的房間,並不大,從擺設上來看明顯是卧室,而且是琅雲仙人很喜歡的裝修風格。

  衣櫃,窗帘,還有一張床。

  女王現在就坐在床上。

  只是目之所及並沒有看到蘭花的痕迹,可分明能聞到味道。

  她心中疑惑,然後轉頭。

  突然四目相對。

  手機的消息提示音還在響,系統的同款聲音響個不停。

  正準備入睡的紀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有些震驚,又有些迷茫。

  而女王也認出了他。

  即使對方看上去長開了些,模樣有了些許變化,可,這確實是紀良。

  那個愛說愛笑的紀仙君。

  紀良確實是被嚇到了。

  試想一下,床上突然憑空出現了個大活人,誰能保持淡定?

  可是當他看清楚對方的臉時,表情就從震驚轉為疑惑,最後更是一聲嘆氣:「是夢吧,怎麼又夢到你了呢。」

  這句話,字少,但是信息量卻很大。

  女王從來都是理智聰慧的,她嘴角微翹,哪怕新生剛剛開始,但她覺得自己贏了。

  先是事業線,然後是感情線。

  她要贏麻了。

  而在女王的耳邊,機械音再次響起:

  【叮,傳送成功!】

  【身體檢測中……檢測完畢。】

  【系統即將脫離,祝你一切順利。】

  =番外八·完=

  作者有話要說:  紀良:咦?

  女王:咦?

  系統:我可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w=

  更新送上~紅包已發,本章繼續!

  又是一大章,我真棒!

  下面是可以跳過的小備註:

  五更飛夢環巫峽,九畹招魂費楚詞——明,唐寅,《和沉石田落花詩》之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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