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我中意的人,是這世間最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昏暗的牢房裏, 唯一的光源,就是過道牆壁上掛著的火油燈。
原本躺在床上的張儉,在謝的這句話, 原本就蒼白的臉瞬間白如紙,在外麵過道黯淡的光線下, 整個人越發顯得死氣沉沉。
張儉冷哼一聲:“你不用在這裏套我的話,你若是真的有證據, 隻管去跟你的皇上稟告, 看看狗皇帝會賞你個什麽官。”
“你們這些自稱衛氏餘孽的人, 是不是都很恨皇上?”謝淡然道。
張儉一怔。
謝直起身,雙手負後, 在牢房中轉了一圈,語氣悠然:“那日在船上, 來救你的人早已經招供,他們乃是衛氏餘孽。”
張儉目眥盡裂,啞著聲音說:“我們不是衛氏餘孽。”
最起碼, 衛氏之名不能被他們玷汙。
可是謝卻沒打算輕易放過對方, 他譏諷道:“衛楚嵐何等人物,英雄一世, 他若是地下有知的話,隻怕也會以你們為羞辱。還有那些在揚州枉死的百姓, 他們若到了地府也一定會去找衛楚嵐問個究竟。”
“犯下這些罪孽的人是我,與衛公無關,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張儉極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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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失去理智吼出這句話後,突然冷靜下來, 待他看到謝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即明白, 對方是故意說這些話激怒他,讓他口不擇言。
張儉恨恨的閉緊嘴巴,不再看過來。
謝輕聲一笑,不過他好整以暇道:“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麽,無非就是要為衛楚嵐洗脫當年罪名,所以這是你們與太子合作的條件?”
張儉這次學乖了,打死也不開口。
“對了,你知道現在所有人都以為你是端王的人,為什麽隻有我清楚你是太子的人嗎?”
謝如同朋友般跟張儉交心,他說到這句話時,口吻自然嫻熟。
哪怕張儉臉偏向另外一邊,卻有些心癢難忍。
他實在是想知道,為何謝會如此篤定他與太子有關係。
雖然旁人對於揚州一案沒有什麽了解,可是張儉留下那些賬本,就已經差不多把端王釘死在了自己的船上。
本以為他到了京城,會水到渠成的拉端王下馬。
結果呢,如今居然還在審他,這不由讓張儉心底大駭,難道對方真的拿到了什麽證據不成?
最後謝語重心長道:“張儉,其實你所作所為,我亦不是完全無法理解。這世間並非聖人為尊,我們都不過是在鼓掌間的螻蟻罷了。衛楚嵐之為人,我欽佩不已,其實我們之間未必沒有共贏的機會。”
“機會?什麽機會?你真當我是三歲無知小兒,你空口哄騙兩句,我便百般相信?你們皇族之人,陰險狡詐,我不會再相信你的。”
張儉斷然拒絕。
至於謝在跟張儉聊完之後,離開牢房,一直站在外麵的晨暉,鎖上牢門。
兩人出來之後,外麵陽光正暖,照在身上,驅散了牢房裏的濕冷。
晨暉左右看了一眼,低聲問道:“殿下,你說這個張儉會相信我們所說的話嗎?”
“如今他已經是一顆死棋,相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若是能活著見到旁人,我倒也不介意讓他的嘴傳出點消息。”謝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晨暉低聲說:“殿下,您一直視端王為眼中釘,如今已經有了大好的機會,幹脆直接坐實了張儉和端王之間的勾當,何必還要費這樣的心思。”
是啊,何必費心思呢。
他心誌彌堅,身負蠱毒,受盡折磨,卻能忍辱負重,伺機埋伏,一朝讓自己的仇敵,跌落萬丈深淵。
魏王哪怕自己之事,背後有謝有如何。
到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圈禁的機會。
現在他隻要抬抬手,將張儉的罪狀坐實,端王就是在劫難逃。
隻怕他的下場比魏王還要不如。
可他為什麽要費這個心思。
謝閉了閉眼睛,腦海中浮現起沈絳的模樣,那晚的事情他與沈絳都不約而同瞞了下來,特別是他們與那個黑衣人的對話。
就連同在一船的溫辭安和傅柏林都不得而知。
隻因這其中牽扯沈絳。
沈絳為何會衛家刀?
謝回京之後,立即找到了當年跟衛家有些牽扯的老人,雖然當年與衛家有關的人早已是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但他還是找了兩個人。
這兩人都是衛楚嵐曾經的部下,隻因關係並不算親密,這才留得一條命。
倒是有件事,兩人的口徑是不約而同的,他們說衛家刀法隻有衛家嫡係方可學。
當年衛楚嵐的兒子衛峻不過十五歲,便已一手衛家刀,勇冠三軍。
衛楚嵐生性淡薄,並不好女色,隻有一位嫡夫人。
因此他子嗣單薄,膝下隻有衛峻此一子。
一直到衛家出事時,夫人才又生下一個女兒,隻是這個女兒在衛家女眷流放時,因衛夫人經曆喪夫、喪子之痛,一病不起,孩子也跟著不行。
母女兩人在流放途中皆亡故。
這些記載乃是謝親眼所見,至於當年這孩子是否有調包,便不得而知。
不過倒是有一件事,那就是沈絳與這個衛家嫡女相差足足有一年。
也就是說,沈絳是在永隆六年出生,而衛家是在永隆五年十月出事,衛家嫡女出生在永隆五年。
哪怕是調包,兩人之間相差一歲。
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和一個一歲幼童,差別過於明顯。
至於沈作明與衛楚嵐並無什麽私交,要不然當年皇上不可能用他,豈不怕他打著給衛楚嵐報仇的名號謀反。
皇上重用沈作明二十年,要不是仰天關一敗,葬送了那麽多士兵的性命,無法向天下人交代,皇上也不至於將沈作明下獄。
但是沈絳的師傅又是姚寒山。
今上之所以能在前朝的奪嫡中勝出,文有姚寒山,武有衛楚嵐。
兩人之間,隻怕是莫逆之交。
衛楚嵐出事之後,姚寒山就徹底銷聲匿跡。
天下之大,他要是刻意躲起來,旁人還真的不好找。
畢竟誰能想到,一個名動天下的謀士,居然願意躲在鄉野之間,隻當一個女童的先生。
端王對他來說,早已是甕裏的那隻鱉。
他想要捉,隨時都可以捏住他的脖子,致他與死地。
可是他怕的是這個張儉,會被挖出蘿卜帶出坑,萬一他受不住刑,將什麽都交代了,甚至連衛楚嵐這些舊部,都死灰複燃,隻怕皇上到時候會徹底震怒。
那時太子和端王的爭鬥,隻怕也變得不重要。
皇上頭一個要對付的,就是這些衛氏餘孽。
謝站在值房的窗前望向外麵,春日來臨,廊前花木逢春漸綠,一派春和日麗的新氣象。庭前放置的水缸裏,睡蓮悄然綻放新葉,錦鯉魚遊,來來回回,偶爾濺起水花聲。
他本以為依著自己的性子,會迫不及待至端王與死地。
當年他中毒之時,三皇子和四皇子雖也年紀不大,卻心思惡毒,甚至將他置於枯井之中,任由他自生自滅。
此行徑猶如殺人。
後來皇上為了遮天下人的嘴,刻意示好與他,盛寵加身。
更是惹得這些人的不快,屢屢給他挖坑設陷阱。
這麽多年下來,他隱忍不發,讓這些人以為他是因為毫無還手之力,隻待一朝有機會,便徹底置他們與死地。
本來帝王世家,皇位之爭,冷酷無情。
他們輸了就是輸了,怨不得他,也恨不得他。
要隻怪就怪,他們為何要生在這帝王之家。
可是這次他卻沒有著急對端王下手,隻因怕會牽扯到沈絳。
她在他心中早已經勝過其他。
隻要有一絲對她不利,他就不會輕易去做。
今年春日似乎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剛一開春,街麵上脫單穿薄的人,明顯多了起來。有些人雖依舊覺得冷,架不住輕薄春衫的誘惑。
杏花枝頭,枝條上綴著粉白的花苞,昨個瞧著還是個含苞的模樣。
今日再一看變成了半開,甚至是全開的盛況。
沈絳坐在園子裏,看著自家這幾棵杏樹,一日不同於一日的變化。
“小姐,這杏花有什麽可看的,你都在這園子裏坐了好幾日了。”阿鳶坐在旁邊,有些不解。
這兩天沈絳也不去鋪子,就坐在家裏,早早晚晚的看這幾株杏花樹。
沈絳問道:“阿鳶,你可還記得我們在衢州時,先生院子裏,是不是也種了幾株杏花樹?”
“是呀,每年小姐你最著急,一直鬧著要吃杏子。有一次大少爺實在不耐煩你一直撒嬌苦惱,便抱著你去摘杏子。結果你吃了一口,就吐出來了。”
未熟透的杏子,酸澀難忍。
沈絳轉頭望著阿鳶:“你確定是我哭鬧要吃杏子,不是你?”
“哪有,我沒有。”阿鳶矢口否認。
沈絳哼笑:“你可別不承認,就是你慫恿我的。”
阿鳶眼瞧著耍賴不成,無奈承認:“那個杏子瞧著又大又甜,誰知吃起來那樣難吃。”
她們兩個明麵上是主仆,沈絳卻從未將阿鳶看成是丫鬟。
其實說起來,阿鳶比她還大呢。
年幼的孩子總是容易受大點兒孩子慫恿,況且沈絳又是小姐,阿鳶雖然也饞杏子,但是她不敢哭鬧。
於是她唯有的那麽點小心眼,全放在了吃的上麵。
她就在沈絳身邊不停念叨,那個樹上的杏子,怎麽看起來又大又甜呐。
沈絳一看,也覺得好像真那麽回事。
她在傅柏林麵前從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瞧著又大又甜,就得馬上吃到嘴裏,不管師兄怎麽哄她說,杏子還未熟,她都不信。
阿鳶歎了口氣:“為了這件事,大少爺特地給小姐買了杏脯,就是不給我吃。”
她的那點小伎倆全然被傅柏林看穿,隻當是懲罰。
不過阿鳶說完,忍不住道:“小姐怎麽冷不丁,想起這件事了?”
“沒什麽,隻是看見這杏樹,突然覺得杏樹永遠這樣的杏樹,人卻總會變。”
阿鳶聽出她語氣裏的惆悵,不免有些擔憂。
春日乍暖,微薄暖意灑在身上。
阿鳶憂心道:“小姐,這是怎麽了?”
沈絳斂眸笑笑,並未再多言。
正好卓定也在這時回來,沈絳讓阿鳶去忙的別事,她留下卓定單獨說話。
“怎麽樣?”她問道。
自打回京這些日子,卓定就忙的腳不沾地,旁人也不知他在忙什麽。
不過左右是沈絳的吩咐,也無人多言。
此時他在麵前站定,低聲道:“小姐,您先前給我的畫像,我已經派人去找,不過暫時都還沒有找到。”
沈絳善畫,那日她在船上見到了救張儉的那個首領。
也就是認出她所用刀法,乃是衛家刀的那人。
當時沈絳在船上,就用紙筆將對方的模樣畫了下來,她有把握九成像。
打聽消息,找人這事兒,卓定剛來京城就幹過。
如今他更是要銀子有銀子,要人脈有人脈,想要找一個人跟是易如反掌。可到現在還沒到,說明對方根本不在京城。
再找下去,隻怕也是徒勞。
沈絳問:“我讓你打聽的衛家之事呢,你打聽了多少?”
衛家出事十幾年,再加上當年牽扯甚多,不少同案者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因此如今京城,知曉衛楚嵐此人的人都甚少。
因此沈絳想要了解衛家的陳年舊事,還得多方打探。
卓定忙著這兩件事,這才如此腳不沾地。
“衛家的事情,小的倒是找人問過,隻不過當年與衛家親近的人,早已經離開京城,能找到的也都是知曉些皮毛的。”
沈絳凝眉:“皮毛也好,你盡管說吧。”
卓定便將自己打探來的消息說了一遍,無非就是衛家當初的盛勢。
待聽到衛楚嵐確實有一兒一女時,沈絳臉色微沉。
卓定說:“衛楚嵐的兒子叫衛峻,當年受他父親的牽累,一起被判了殺頭。倒是有個小女兒剛出生沒多久,就被流放,不過很快因為承受不住流放之苦,病逝在途中。這個小女兒是永隆五年出生。”
“永隆五年?”沈絳明顯被這個消息震驚。
隨後她有種虛脫的驚喜,她連連問道:“你確定?”
卓定並不清楚這其中曲折,還以為小姐是不相信自己打探的消息,著急保證道:“小姐,我的消息都是找了好幾個人打探出來的,我利用他們的答複,相互印證消息的真實。”
所以卓定帶回來的消息,肯定是真的。
沈絳心底徹底鬆了一口氣。
她到底在想什麽。
她怎麽會不是爹爹和阿娘的女兒,她怎麽會不是沈家的女兒。
還有那天船上的殺手,那些人顯然是衛楚嵐的舊部,若衛楚嵐的女兒真的活著,這些人怎麽可能不知道。
能在衛楚嵐死後十幾年,還心心念念著他的人,定然是對他一片忠心。
這個消息徹底打消了沈絳心底的顧慮。
沈絳雖然同情衛家的遭遇,可在得知自己並無可能是衛家之女,心底還是鬆了口氣。
連晚上用膳時,都忍不住多吃了一碗。
隻可惜沈殊音帶來的消息,卻沒讓她多開懷。
“去東宮給新出生的小郡主賀喜?”沈絳眨了眨眼睛,問道:“為何我也要去?”
沈殊音解釋說:“此番東宮宴會,邀請了京城的命婦,不少貴夫人和小姐都在列,我們家中雖無嫡母,但是太子妃還是給下了帖子。我瞧著你回京這麽久,也該參加些交際。”
“雖說你的婚事是不用愁,”沈殊音念叨著。
沈絳一聽,臉頰如被敷上一層薄胭脂,轉瞬間,紅得徹底。
“什麽叫不用愁我的婚事,我的婚事又沒定下。”
沈絳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著。
“好好好,還沒定下,確實是沒定下呢,”沈殊音安撫她,誰知轉頭就歎了一聲:“也不知道三公子何時來提親,咱們灼灼這口吻聽著還真是哀怨呢。”
沈絳:“……”
她不是。
她沒有。
她不恨嫁。
郢王府。
謝的馬車剛在門口停下,郢王妃身邊的嬤嬤已迎了上來。
“王妃特地遣老奴在此,等候殿下回來,王妃心疼殿下辦差辛苦,已備好一席膳食等著呢。”
老嬤嬤算是經年看著謝長大的。
他年幼時,王妃不得空去護國寺,都是這位嬤嬤前往。
因此她的麵子,謝並不會拂。
待他到了郢王妃院中,廊下懸掛著的一排宮燈,照亮了院子裏的路。
他一步步走過去。
這個院子,對他而言,從而是陌生多過熟悉。
反倒是他師兄釋然的那個禪院,他連院子裏幾塊青磚,都清清楚楚。
這一世,父母親緣,終究是淡薄的。
待進了正堂內,郢王妃便出來了,她穿著一身華貴淡紫色繡纏枝石榴卷草紋宮裝,哪怕年過四旬,依舊優雅雍容,美到不可方物。
當初太後給自己小兒子挑兒媳時,可謂是偏足了心。
郢王妃看見謝時,滿目柔和:“程嬰回來了,今日衙門裏沒什麽要緊事吧。”
“沒什麽,都是日常的差事。”謝避重就輕。
母子兩人落座,倒是郢王妃開門見山說:“過兩日是東宮小郡主的百日之喜,這位小郡主乃是太子妃嫡出,也算是得太後青眼,是以百日禮極為盛大,遍邀了京城命婦。”
東宮的帖子也送到了謝的案頭,隻不過他一向不喜出席這些宴席。
“母妃,看著辦便好。”謝神色冷淡道。
卻不想郢王妃又道:“我聽說太子妃給長平侯府也下了帖子,如今長平侯府隻有兩位姑娘當家,應該不敢拂了太子妃的盛邀吧。”
謝這才聽懂郢王妃的意思,她是說阿絳也會去。
他忍不住皺眉:“母妃若是還要勸我,恐怕要恕兒子無理。”
先前他與沈絳之事,郢王妃便勸說過,他與沈絳不合適。
身份就是最大的不合適。
郢王妃睨了他一眼,輕歎一聲:“都說有了媳婦便忘了親娘,這媳婦還未娶進門,你倒是胳膊肘先拐過去了。”
謝一怔。
王妃的語調輕鬆而調侃,看起來好似並不十分反對。
他抬頭看過去,就聽王妃慢悠悠道:“我總得先瞧瞧這姑娘的模樣吧。”
“定不會讓母妃失望的。”謝臉上還是露出喜色。
雖然旁人的反對,不會動搖他心意片刻,可他還是不想讓沈絳難做。
他笑著望向郢王妃,黑眸灼亮,仿若整間屋子裏的燭光都映在了他的眼底。
“我中意的人,是這世間最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