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領導預備攤派苦活累活到你...)
領導預備攤派苦活累活到你頭上的時候, 談話通常會類似這樣地起個頭。
蘇雪至的社會經驗不算多,不愛交際, 出來後,也隻知道跟著師傅悶頭做事,但這種套路,多少也是知道的。
“是,一切順利。謝謝表舅關心。”她略帶戒備。
他微微頷首,看著她:“你學校在北郊,所以北門你也進出過不止一次吧, 有沒留意到附近廟宇?”
天城這個地方, 因為是北方的商業和水陸中心,四麵八方進來的也多, 出去的也多,人人都想求個平安發個財。中國人又不像西洋人專一,信奉實用, 一個神仙不靈,那就改拜一個,所以城中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廟宇。城隍廟土地祠就不用說了, 還有什麽三太爺廟、九天廟、娘娘廟,五花八門,齊聚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走幾步就是一個。
舊城北門也不例外,附近散布了好多, 蘇雪至又不是瞎子,自然有看到。
她應:“是。”
“都有什麽廟?”
蘇雪至莫名, 不知道他怎麽和自己說起了這個。就照自己所見說:“張公祠、三聖庵、三皇廟、玉皇閣。”
“還有呢?”他繼續問。
蘇雪至一時想不起來了,搖頭:“我來了後, 也沒出去逛過,就幾趟來回路過時看了幾眼,就這些吧?”
他對她的答案顯然不滿意,提示:“北城門進來,北街過去一點,劉家胡同口,很顯眼。”
幸好蘇雪至的記性好,略一思索,想起來了:“對了,還有一座關帝廟。”
他微微頷首。
他到底是想說什麽?
“知道為什麽立關帝廟嗎?”蘇雪至聽到他又問自己。
這是在考中國古代文化史?
“因為關羽忠義。”
“那麽你知道忠這個字的說法嗎?”
這是真的在考文化史?
但這個,蘇雪至確實說不上來。
她搖頭,聽他說:“忠,首先有‘敬’的涵義。《說文解字》把忠釋為敬,認為是發自內心的恭敬和尊重。這是忠的起點。有一位樸學大師,名段玉裁,則解釋說,盡心曰忠。也就是說,為人效力,應當傾盡全力,不存二心。”
蘇雪至一頭霧水,隻能沉默著,聽他繼續侃侃而談:“剛才是字麵的解釋。從曆史的角度來說,忠,也就是忠誠,更是普遍的倫理規範和道德的準則。儒家認為,‘天之所覆,地之所載,人之所履,莫大於忠‘,事實上,並非儒家這樣認為,在思想最為活躍爭鳴的先秦時代,就這一點而言,諸子百家也是持了相同的觀點。王子贏高說,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韓非子甚至直接說,為人臣不忠,當死。”
蘇雪至後頸嗖地一涼,睜大了眼睛。
賀漢渚注視著她,繼續微笑道:“我再給你說個故事。呂布你肯定知道,對吧。其人有三國驍勇善戰第一猛將之名,最後投向了曹孟德,曹孟德愛才,天下皆知,但卻亂箭射殺了他。為什麽?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呂布所作所為,毫無忠誠可言。”
“一個人有本事,若無忠誠,則如一柄利劍,我可用 ,敵,也可用。即便曹孟德將人留在了身邊,也如隱患,所以幹脆下了殺手。”
他停頓了一下,注視著她:“懂了嗎?”
蘇雪至似懂非懂。
他說的話,她自然每一句都懂。就是說,忠誠是美德,不忠誠沒好下場。
但她實在不懂,他這樣引經據典深入淺出耐心十足地給自己講授“忠誠”,目的到底是什麽?
不懂裝懂不是她習慣。她搖頭:“表舅,我其實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話,您直接和我說。”
賀漢渚一頓,坐直身體,雙目注視著麵前這個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在裝糊塗的蘇家兒子。
某些方麵,還是有點蠢。
“蘇雪至,你舅父葉汝川千方百計把你送來這裏,目的是什麽,這你應該知道吧?”他耐著性子問。
省城裏的荀大壽攀了個厲害的後台陸宏達,對方是京師裏的要人,舅舅葉汝川自然鬥不過了,還差點沒了命,知道麵前這個人的存在後,就送自己過來認親,希冀能當靠山。
雖然羞恥,但在這樣一個法理還隻存在於理想中的年代,看起來,這好像也是唯一的應對法子了。
“知道……”她老老實實承認。
“是希望我們蘇葉兩家能得到你的關照。”
賀漢渚點了點頭,臉上也終於現出了今晚上坐下來後的第一絲還算滿意的神色。
他的後背就又靠了回去,這次還交起腿,把他那條受過傷的左腿隨意地架在了右腿上。
“既然你知道,那就簡單了。接下來我的話可能會讓你聽了不舒服,但是實話,更沒必要拐彎抹角。”
“老實說,就算從前我祖父在世時,你們蘇葉兩家和我賀家也根本算不上是什麽正式親戚。不過,這一點不重要。你們兩家有誠意,從前和我賀家也確實有過往來,那麽日後再做親戚,也是好事。我賀漢渚自然算不上什麽有本事的人,但遇到事,也不會不出來。別的不敢保證,讓你們兩家在敘府沒人敢動,這一點,應該還是可以做的到。”
他的語氣聽起淡淡,但話裏的自負和俾睨,卻是撲麵而來。
今晚吃下去的這頓價錢昂貴的飯,到了現在,蘇雪至才終於漸漸回過了味。
天下原來真的沒有白吃的餐,自己還要了那麽一瓶五十年的香檳……
她慢慢有點緊張起來。沉默著。
麵前的這個男人,此刻也無需她說什麽――因為還輪不到她開口,隻聽他接下去說道:“我考慮過了,可以認你們蘇葉兩家,日後正式以親戚關係往來。”
說完,他停了下來,不再開口。
書房裏隨之安靜。
他也不再看她了,從抽屜裏摸出一支香煙,但沒立刻點,隻連同一隻金屬打火機,一並捏在手中,把玩。
燈光從他頭頂的背後照下來,他臉上不再有笑意,五官的深刻輪廓隱在了一團泛著青影的光暈裏,仿佛蒙上了一層冷漠的薄紗。
蘇雪至知道,他要說的已經說完了,現在,該輪到她開口了。
“那麽……我們兩家需要做什麽……”
她放鬆自己略發緊的喉嚨,終於開口問道。
“忠誠,絕對的忠誠。”他沉沉地應。
她明白了,為什麽剛一坐下來,他先是給她講了那麽一堆聽起來仿佛有點遠的東西。
她也一下放鬆了。還以為他要蘇葉兩家幹什麽呢。這個應該沒問題。但還沒來得及舒氣,聽見他又說:
“當然,利益交換前提下的平衡而已。如果哪天我快倒了,或者死了,被我的敵人消滅,你們要轉投別的靠山,自然沒問題。但,隻要我還在一天,我就不會容許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瞞和首鼠兩端。”
“如果被我知道……”
他隨手將打火機扔在了桌上。
鐵塊因為投擲的力,溜了過來,堪堪滑到桌麵邊緣才停住。堅鐵摩擦過木頭,發出一段突兀而刺耳的噪音。
“我賀漢渚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他輕描淡寫地說。
就在大約一個鍾頭前,坐在餐廳裏吃飯時,蘇雪至還覺得今天晚上頗是輕鬆,是她來到這裏之後,過得最是愉悅的一個晚上,可謂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享受了。
現在,那種感覺徹底地消失了。
她立刻表態:“賀先生您放心――”她改口,叫他賀先生了。
“舅舅和我母親那裏,他們既然選擇投靠了您,自然不會再有別的想法,他們不是那樣的人。何況,除了你,我們兩家再去哪裏找一個能和荀大壽後台相當的人?他們把我送來這裏讀書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和你拉近關係。這回我來上學,舅舅原本是要自己送我來的,好借機正式拜訪賀先生你,沒想到當時出了那個意外,腿腳受傷,實在無法出門,隻能錯過了機會。賀先生日後你若有空,他們隨時希望能再來拜訪。”
她沒有信口雌黃,說的確實是實話。
哪天,麵前的這人要是真的像他自己剛才說的那樣,快倒台了,舅舅葉汝川和母親葉雲錦會不會為了自保和他撇清關係,她不敢保證,但隻要這個人沒事,他說的那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她說完,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唇角微微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點了點頭:“這樣就好。”
蘇雪至舒出了口氣。
這個男人今晚和他妹妹相處時流露出的隨和與柔情,差點讓蘇雪至麻痹大意,放鬆警惕。
現在的樣子,才是他本來的麵目吧。
她不想再待了。
今晚上他把自己叫來,要說的話,應該都已經說了。自己也替蘇葉兩家表明了態度。
“賀先生,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了。也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明天還要上課。謝謝您晚上的這頓飯,很好吃。”
她站了起來,朝他禮貌地道別,見他不置一詞,就轉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伸手要開門時,忽然,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你自己呢?”
蘇雪至沒聽懂,轉臉看他。
他依然那樣靠坐椅背,麵上,則再次帶著微笑。
“剛才你替你的舅舅和母親表了態,你自己呢?怎麽想的?”
蘇雪至一愣。
她自己?
什麽意思?
蘇葉兩家向他表忠還不夠嗎?連她也需要表忠?有這個必要?
“賀先生……您大概誤會了,我家裏完全是我母親當家,我不管事。”
蘇雪至反應了過來,立刻解釋。
他臉色微微一沉,笑意消失。
“我栽培的人,日後如果吃著我的飯,看別人的鍋,你說,我該怎麽辦?”
蘇雪至終於聽明白了。
他這意思,是看中了自己,不嫌自己是個小人物,打算重點培養,現在要她也向他宣誓表忠?
蘇雪至一下就懵了。下意識立刻婉拒:“賀先生,您高看我了,我就一……”
“就算你光會吃飯,不會做事,用不用,那也是我的事,不用你考慮!”
蘇雪至懷疑他在順道諷刺今晚上自己吃得太多。
她閉了口。
“怎麽,是我這座廟太小了,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他似笑非笑,語氣玩味。
蘇雪至定住了。
蘇葉兩家投靠他,和自己單獨向他表忠,這是兩碼事。
這個人,他絕不是什麽能被道德感約束的人。
他的底線在哪裏,她並不知道,或者,他根本就沒有底線。
和沒有底線的人共事……不對,應該說,替沒有底線的人做事,誰知道等在前頭的是什麽。
現在閉著眼睛張口表忠也容易,但接下來,如果他要自己做什麽違背她底線的事,她是做,還是不做?
從前她就這樣的性格。
別人讓她做事,能做到的,她會答應,如果做不到,或者不願意,她是絕不會礙於麵子而勉強答應的。
現在也是如此。
而且,先不論底線的問題,就說一個眼皮子底下的事。
如果向他表忠了,照這個人那近乎變態的要求:“不容許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瞞和首鼠兩端”,那麽第一件事,她是個女的,要不要告訴他?
不說,就是欺瞞,以後被他知道了的話,怎麽辦?
說給他知道……
怎麽可能!
蘇雪至腦子裏想來想去,始終沒法說服自己,見賀漢渚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去,急忙補救,希望能糊弄過去:“賀先生,我家人的想法和態度,就是我的想法和態度,沒有區別。”
他笑了笑,修長的指,在桌麵上輕輕叩了幾下:“回去了,再考慮下吧,等想好了,隨時找我。我這個人沒什麽長處,耐心還是可以的。”
蘇雪至心一涼,知道他還是沒被糊弄過去。
他這是在趕人了,她在原地定了片刻,默默地轉過身,正要出去,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他的聲音:“以後還是叫我表舅吧,挺好的。還有――”
伴著一陣椅子拖動的聲音,他仿佛站了起來。
蘇雪至再次轉頭,見他已經踱步走到了窗邊,推開一扇窗,靠著窗,低頭點著了手裏的那支煙,口中仿似隨意地說:“往後還是別隨便跳河了。投一回胎做人,也不容易――”
“想死,還不簡單。”
他對著窗外的夜色,深深地抽了口煙,隨即扭過臉,側目瞥了眼她,拂了拂手,結束了今夜的談話。
“出去吧,把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