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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爭辯)

  幽竹被風摩挲得沙沙作響, 盛如意一直坐著,陽光正好能從幽暗的竹葉間碎碎地灑到她臉上。


  風顯目光明滅,風從竹林中灌出來, 他深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好像都有了竹葉的清香――一股英雄意氣激蕩在他胸腔內,徘徊不去。


  他既舍不得這個匡扶社稷的計策,心中自有股造福社稷的意氣, 又不得不正視盛如意所說――此計若敗, 他真是無翻身之地。


  風顯俊美的麵孔上, 斜飛的雙眉緊緊皺著, 良久,他聲音沙啞:“此事關係重大, 本王要從長計議。”


  “是。”盛如意平靜頷首。


  風吹起她玉色的裙擺,風顯看她甚至沒多說一句話, 像是早知道他會如此說,不由微閉了眼:“並非本王無能,不敢用你的計策,隻是盛如意,本王身後有本王的母妃、母妃的家族……這麽多人榮辱係於本王一身, 所以, 本王每個決策,都得三思而後行。”


  他緊緊盯著盛如意的臉,一顆心提著。


  風顯不想從盛如意臉上看到一絲對他的輕蔑之色,如果說盛如意隻是一個普通閨閣女子,她輕視他, 他估計連半點眼神都不會給予。但經曆了種種,風顯不不想輸給這位女子。


  盛如意並未輕視風顯, 她起身:“殿下行事小心斟酌,不意氣用事,是一大幸事。”


  她看了眼外麵:“如此,臣女暫且告退。”


  風顯找不到理由留下她,隻得揮手讓她離開……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計策,一顆心壓也壓不住,已經失卻了再在這賞花宴上繼續虛與委蛇的心思,當即差人給自己母舅說了一句,離開此地。


  風顯步履匆匆回了王府,他早吩咐人把自己之前最倚重的一個謀士叫來。


  這謀士姓崔,已然半入土的年紀,在塵世裏鍛煉得老辣心腸、圓滑手段,本有大才,但是因家族緣故不得出仕,一直在風顯帳下效力。


  天光漸漸暗下,不知是否是要下雨,走廊裏充斥著風雨欲來的味道。


  風顯把計策告知崔先生,隻略過了此計是由一個女子提出的,他目光急切地看著他:“先生認為此計如何?”


  崔先生本來被風顯賜座,越聽到後麵,脊背越挺直,不敢再受座,他雖德高,也站起來,謙卑地拱手,聲音微顫:“殿下,此妙計乃何人提出?”


  風顯微一沉吟,不知是否該說出盛如意的名字――他倒不是為了搶功,而是擔心盛如意的女子身份,讓人主觀看低了這計策。


  他沉吟時,崔先生已經壓抑著激動的麵色,言辭懇切道:“殿下,金銀珠寶行於鬧市,尚且會受人哄搶,何況是這樣一個良才,此人向殿下獻策,殿下應早下手,將此人徹底招入麾下,若不然,此才被他人求得,則是殿下之大害!”


  到了這時候,風顯也知道盛如意並非池中凡塵俗物,但是崔先生哪怕不能出仕,才名也天下皆知,他給盛如意這樣高的評價,令風顯也十分意外。


  風顯坐直:“還請先生詳細道來,此計妙在何處?”


  那位崔先生道:“此計乃經世致用之妙策,造福社稷之佳選,想必殿下已知。除此之外,此計計主特意向殿下你獻策,殿下可知是為何?”


  風顯有些急:“為何?”


  崔先生的手一抬,在空中一指:“天下之爭,太子乃皇儲嫡係,光是憑借太子這一身份,天下士子便視他為首,供他驅策的良才也繁多。”


  太子做了多年太子,以往積攢下來的人脈、良才太多了,並非風顯一個王爺能比的。


  “但是此計若實施,則朝廷必定新增官位以管束甌民、處理種種事情,官場上的調任也將避無可避……原本我們的人,可趁此機舉薦為官,原本太子殿下的人,我們可從中斡旋,將他們調離開原來的職位,使得他們人才不能盡其用……”


  風顯經過這麽一說才回過味兒來,盛如意這一次的計策,是讓整個官場都不得不活了起來,打亂重組……隻要一活,就能改變原有的格局,給自己的派係一個天大的機會!


  風顯的身子麻起來,頭腦中保持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


  崔先生歎道:“這是真正的殺人不見血,成則青史留名,有問鼎帝位之機,敗則遺臭萬年,再無翻轉機會。”


  是妙計,也是毒計。


  風顯道:“那先生認為,本王是否要冒這樣一次險?”


  他想冒,但是茲事體大,崔先生搖搖頭,他心內自然是願意采用這個計策,但崔先生活了這麽久,越老也就越圓滑。


  一些話,他不敢那麽篤定。


  於是輕輕把皮球踢回去:“殿下現在無非在斟酌此計利弊,若不然,殿下將獻策之人請入府中,將此計告知給數位心腹謀臣,由他們提出質疑,若此計主都能一一應答如流,說明他定有真才實學,此計不是空談。若此計主顧左右而言他,那麽,則不值得我們冒險。”


  “好!”風顯猛地一拍手!


  他抬起眼:“先生認為,該挑哪些人來?”


  “子於善辯,能激人,選他可以激出此計主究竟是真心為殿下還是另有圖謀,仇言麵麵俱到,能想人所不能想之處,選他能……”


  這位崔先生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風顯照著他所說的安排下去,同時,親自喬裝去將盛如意偷偷接到府邸,他避開所有人的耳目,親自去接人,則是擔心底下的人看盛如意是個女子,未免有不精細。輕視的地方,萬一言語怠慢,反而不好。


  ――風顯現在極為重視盛如意,他甚至有一種不真切之感,和崔先生說的一樣,謀士之才,有如抱著明珠行走於鬧市,任何一個人都會見才心喜。


  臨安王府。


  鶯兒走在盛如意後麵,雖然緊張,卻仍然將她保護得非常好,風顯跟在盛如意旁邊,早在路上,他就說了此行目的。


  風顯道:“如若小姐不快,自可隨意離去。小王必定相送,不敢有任何怠慢。”


  風顯這輩子都沒對任何一個女子這麽卑微過,哪怕是國色天香的盛明歌,風顯也見過多次。


  但是美色,實在是皇家觸手可及的資源。心情好了,狎玩之時濃情蜜意倒是可以做戲,但實則,這種皇家的人,沒一個不是需要女子卑躬屈膝揣度他們心思討好他們的。


  像風顯現在對著盛如意這樣,喬裝親自去接,接來後直言一會兒若是你不滿,可以直接拂袖便走的,從未有過。


  盛如意點頭,沒多說話。


  她任何時候都不是多話的人,在風顯的帶領下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廳,風顯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道:“小王去換件衣服,小姐稍待。”


  他走開,盛如意也沒有攔他,眼尾處已然對一會兒將要發生什麽了然於胸――


  風顯借故離開,是為了給他的謀士們“無禮”發問提供時間。


  風顯走去換衣服,崔先生從屋子裏走出,臉上有些急切:“殿下,之前那計策的主人,是女子?”


  風顯換著衣服,道:“是。”


  不隻是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如風中清蓮、冷而淑雅的美貌女子。一個讓風顯無論如何都看不透的女子。


  “糟了!”崔先生跺腳。


  風顯橫他一眼:“先生也固執男女之見?”


  從某種角度來說,風顯可稱得上不拘一格用人才,崔先生道:“我倒是沒什麽,但子虞有些酸腐格調,我擔心他瞧不起人……”


  風顯的臉色也跟著一變。


  崔先生一歎,這個環節本該是共商大計,可是他沒想到能提出那樣計策的,是一個年紀這麽輕的嬌小姐。


  才華越高者,越傲,一絲輕視的都受不得的比比皆是。


  崔先生道:“……唉。”


  他趕緊和風顯一起趕往正廳。


  此刻廳內正坐了二十來位男子,皆高冠博帶,有的四五十歲,有的三十來歲。相比之下,十八歲的盛如意穿著一身素色衣衫,座位前擺著一套青色的茶具,茶香嫋嫋升起,氤氳起霧氣。


  這些男子的麵色逐漸變得凝重,原本看崔先生重視的那個樣子,他們還以為改甌為漢的計策是誰提出的,如今一看,不過是個女子。


  ……女子,想必是不知天高地厚,發表些新奇的看法,什麽也不懂,想以此嘩眾取寵罷了。


  子虞――也就是那個三十多歲、一身青衣的男子率先冷哼一聲,給自己倒了杯茶,神色傲慢道:“既然是閨閣弱女,何不回去關閉門窗,研製些女紅花黃,伺候一家老小,何苦要毫無自知之明做些牝雞司晨、引人發笑的事情呢?”


  他一攤手,臉上帶出些譏笑,竟然是什麽也不顧,直接嘲諷盛如意的性別。


  其餘一些人也笑起來。


  盛如意毫不動怒:“先生乃一介書生,又怎麽不知‘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的道理?先生該早些找個地方支個學堂,收幾個學生,騙得幾些束,也好安度晚年,來臨安王帳下鑽營富貴,又為的是什麽?”


  她抬起清淩淩的眼,看向那子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的意思就是――請你登上淩煙閣看看,哪一個書生曾被封為萬戶侯?


  盛如意的意思就是,你一個書生,也不堪大用,沒必要來臨安王帳下騙吃騙喝,早些尋個活計安度晚年算了。


  她反駁得氣定神閑,聲音徐徐,用詞文雅,倒襯得那個子虞急赤白臉。


  子虞罵盛如意是個女人,盛如意就反駁他不過是個沒用的書生――誰的身上還沒幾個被攻擊的點?


  那子虞被罵得麵色漲紅,臉色掛不住。猛地站起來:“我輩乃書生,卻也學的是經世致用的文章才學,我們坐在此處,乃是受臨安王所托出謀劃策。我輩難道做不得這個位置?”


  他顯擺一番後,又詰問盛如意:“而你一個女子,想必自小學了些琴棋書畫、女紅針法,你坐在這裏,是要教我們穿針引線嗎?”


  “哈哈哈哈……”子虞等人哄笑。


  盛如意麵上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原來諸位日學夜學經世致用的文章,受臨安王所托,卻在蝗災來臨時,無一人獻出可用之計,還需要在下獻策……臨安王所托非人啊,滿殿高士,竟無一人可用。”


  她直指問題利害,那子虞麵色一變。


  盛如意還沒說話:“這是否說明,閣下經世致用之策學的泛泛,還不如我一個學穿針引線的人?”她修長白嫩的指尖撫過茶盞,微微斂眸,極盡優雅:“若不然,閣下也改學穿針引線,看是否能如我一般,提高些經世致用的本事,也對得住臨安王對閣下的信任,免得碌碌無為,空惹笑談。”


  “你!!”


  那子虞被這麽一氣,氣得倒仰,他何時見過這麽伶牙俐齒、毫不退讓的女子?


  其餘人見勢不對,微微皺眉。


  子虞急道:“蝗災之事,不過是湊巧。改甌為漢這樣的計策,稍有不慎就會產生兵禍,在兵禍、戰爭麵前,哪有女子說話的餘地?”


  說到這兒時,子虞自覺找到了能攻擊盛如意的地方,聲音越漸高昂:“保家衛國、經世致用,從來都是男子之策,女子既然從未參與過,此刻就不該狐媚惑主!”


  “先生真是大才。”盛如意笑道:“如先生是在戰場征伐的士兵,那麽想必,先生身上所穿戰衣,不必讓女子縫製,隻需以先生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憑空編出稱心的衣服。先生所食米飯,想必也沒經過女子之手……”


  “以先生的氣節,若先生之家恰巧處於破城之地,想必先生家中女子也不會遇害。”盛如意輕輕道,那子虞聞言,怒不可遏:“你竟敢胡言亂語!”


  盛如意道:“我何時胡言亂語?城郭若破,則男女皆受屠戮,先生難道見過古往今來一個城池破碎後,男子死了,女子還活著的道理?在兵禍麵前,男子以武抗衡外敵,女子以柔照管後勤,以全城之力抵禦外敵,若城破,男女同死。可到了先生口中,便成了女子從未參與過戰爭。”


  盛如意不慌不亂道:“按照先生之言,我隻能想到要麽先生不智,隻以為用武力抵抗外敵才叫參與戰爭,那麽如同先生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該最先引頸就戮。又或者,我隻能想到,若是城破了,先生家的女眷根本不會被外敵折辱,所以先生才說女子從未參與過戰爭。先生,不知你是哪一種呢?”


  哪一種?

  其餘人聞言都有些頭皮發麻,承認前者,是承認自己蠢,承認後者,則更是奇恥大辱。


  這女子長舌利如qiang。


  子虞氣得渾身哆嗦,又可恨不知該如何反駁,隻能道:“女子謬論,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盛如意輕笑一聲,細細地看著那個子虞。


  像是恍然大悟般道:“我觀你是誰,原來是江夏子虞,失敬失敬。當初子虞進京,美妻為湊盤纏,十天十夜給人織補衣服,留下‘雞鳴促織’的美談。可是子虞一家進京後,仍然得靠著子虞在臨安王府謀差的錢養家糊口,子虞養家之重擔如此繁重,難怪認為女子無用,雞鳴促織又有什麽用,還是得靠子虞啊。”


  “……”


  場麵一時徹底安靜下來,盛如意這話,不就是在說子虞明明受了妻子的恩惠,卻仍然瞧不起妻子的用處?

  子虞可不像太子風Z,這樣的酸腐,把仁義禮智刻在骨子裏,最怕被人戳脊梁骨。


  如今被拿住把柄,子虞麵色慚然,垂首不敢再說話。


  盛如意慢慢品茶,室內高士如雲,此刻居然沒一個人敢再冒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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