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所謂的真相
陸以蘅就覺得這家夥有時偏是惹人嫌得很。
撥開嗆人的煙塵,翻過碎石,這裏已成了一片狼藉,迸裂的山石草木覆蓋了所有的痕跡,她沉沉歎了口氣:“銀子不能叫人以死封口,若不是上封權太大,便是後果太嚴重。”所以寧死也要將一切化成煙塵,一旦消息走漏,到時候死的,可就不隻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了——做了這檔子買賣,還妄圖留著賤命嗎。
“再過幾個月就是秋獵,”鳳明邪撿起地上的石塊輕輕往前一拋,噠噠噠,石塊順著殘垣滾落下去,“你也聽到他方才的話了。”
陸以蘅抿了抿唇角,那虎背熊腰的男人在得知鳳明邪身份後的反應的確叫人心生疑竇。
“鹿鳴圍場修繕過後便要迎來皇家狩獵,屆時這大晏朝的文武百官肱股之臣可都在這兒。”鳳明邪玩味極了,長袖掩去硫磺作惡的氣味,這些火藥若是在不經意間炸了,猜猜後果會如何。
“這些賊子未免膽大包天。”陸以蘅光是那麽一想就覺得心口發涼,不,那幕後指使者的目的才叫人毛骨悚然。
“你以為他們想要謀害幾個王公大臣引起舉朝上下的混亂?”這是最容易令人聯想到的。
“難道不是?”陸以蘅不明,轉念手心裏的拳頭都握緊了起來,“若是傷到了九五之尊,誰都死無葬身之地!”不,當場就該被千刀萬剮了。
“可若是沒有呢?”鳳明邪漫不經心的,夜風吹過頸項時,血痕帶著絲絲涼意。
陸以蘅沒有想明白,她下意識的轉頭去看男人,鳳明邪踢開了腳邊的的碎石指了指跟前那些被埋過黑火藥因為爆炸而產生的坑道,可以看清,深淺不一。
“這片林地不是深獵區,雖是必經可並非逗留之處,坑道排布疏散不密,黑火藥雖用竹筒包裹可混合的比例威力不大,”若不是方才那兩箱炸藥被同時引燃,這些零散排布的火藥並不能造成太大的傷及,“如果陛下巡視狩獵場故意撇開眾臣燃炸火藥引起恐慌……”
陸以蘅張了張口,話頭又被鳳明邪截住了。
“如果這些賊人被活捉進了大理寺,如同方才那麽一問一答,你覺得,誰的嫌疑最大?”——似是模棱兩可,似是意有所指,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如果有一個人要背上謀逆弑君的罪名,你覺得,誰最可疑?若他們直言是本王的意圖,你覺得大理寺會秉公執法嗎?”
鳳明邪語出驚人。
“怎麽會!”陸以蘅想都沒想張口反駁,“盛京城中王侯將相可不少,別說正式封名的,便是外番也有幾位常駐盛京的王爺,隨手抓一個可不見得就是‘凶手’,那些賊人張口就來,即便想要汙蔑您,大理寺卿又怎麽會是糊塗之人,天子又怎會聽信幾個匪賊的片麵之詞!”幾張嘴空口無憑,進了大理寺說鳳陽王爺意圖加害天子——簡直可笑!
誰人不知,九五之尊對鳳小王爺視如兄弟,否則朝野上下的滿城風雨早該讓這男人收斂收斂,非但沒有,他好似還仗著這些恩寵時不時的給九五之尊擺譜子,若是心裏沒點兒底氣,誰敢。
天子不就是縱著他,寵著他,誰還那麽不見眼色的去汙蔑鳳小王爺。
鳳明邪頓住了腳步,他回過神就這麽定定的看著陸以蘅,那小姑娘臉上竟有些義憤填膺好似站在他的立場理所當然的打抱不平,鳳明邪心下一笑:“阿蘅,本王問你一句,”他歪著頭的模樣總有些吊兒郎當漫不經心,可那雙狹長眼眸中卻淋漓著月色,清明又透世,“九五之尊,為何要對我鳳明邪,推心置腹。”
他這句話,簡略卻不簡單——鳳陽王爺是天子同父異母的兄弟,當年深受先皇寵愛,如今又是天子請至盛京的皇親國戚,在所有人的眼睛裏,他是大晏朝最欺瞞不得、招惹不得的人,因為你在他的麵前沒有理,而他在天子的麵前,便是理。
陸以蘅卻被這樣一句簡單的話給噎住了口,那些呼之欲出的理由和借口突然就被那了然神色抹的煙消雲散——饒是要陸以蘅實話實說,她若是那個坐在九龍禦座上的人那絕不會像天子這般放肆縱容自己的“兄弟”來破壞皇家威儀,可是——當今天子卻忍了——忍得甚至像個縮頭烏龜。
用所謂的兄友弟恭來成就自己的寬厚仁德。
陸以蘅的眼神有些晃動也是心緒心悸:“臣女隻是聽聞……聽聞小王爺曾經救過陛下。”也許——也許是因為這個緣由才讓九五之尊因為感恩而對他無端信任放縱。
“哈——荒唐,說出這般話來,你也竟不覺得可笑。”鳳明邪前俯後仰的,絲毫不給陸以蘅麵子——他仿佛就在喟歎,陸以蘅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不應該用這種蹩腳的借口來當理由,能排除萬難登上九龍禦座的人會被區區一個“恩情”絆住腳而對他一個臣下來俯首帖耳嗎?
陸以蘅被這笑聲所驚,下意識的抬頭,看到鳳明邪眼底裏閃爍的光幾乎將皓月渲染,三分譏誚,三分輕蔑,剩下的是從來不曾展露的乖張和戲虐——那是對天子、對朝臣的不屑一顧。
陸家姑娘屏氣凝神竟有那麽一瞬不敢呼吸,跟前這個人可不是什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富貴荒唐骨,他所有的放肆都在一步一步的試探九五之尊的底線,而那高高在上的人也正在利用他的百無禁忌,作一場的對峙。
小王爺喜歡擦邊走火。
越是驚險越是其樂無窮。
“換個說法,”鳳明邪挑了挑眉,他長指繞著耳邊發絲,一縷一縷好像山泉從他指縫中緩緩流走,月光縈繞下還帶著未燼的星火:“本王在盛京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大晏朝還有一個人有膽子有能耐置本王於死地,你覺得會是誰?”
他這個問題並不需要多想,陸以蘅已經有了答案。
“天子。”
她的話從口中落出的時候渾身都有些僵硬,滿朝上下也許有不少的官員的確對這個百無禁忌的富貴荒唐骨愛極恨極,但是如果有一個人要設下一個必死的圈套,以謀逆弑君罪論治,那麽——隻有九五之尊,有這個魄力、膽識,以自己為注,賭命。
陸以蘅的話雖是脫口而出,但心底裏卻未必那麽篤定,雖說小王爺的確在盛京城惹得人神共憤,可他的言行舉止輕佻放浪並沒有威脅到天子的地位和政權,除非——陸家姑娘狐疑的神色看向鳳明邪,除非,這個人的身上,還有一個令天子也不得不謹慎防備,甚至,恨不能殺之後快的秘密。
互相的猜忌對峙,遲疑和猶豫——如果皇家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那麽這個秘密,就在鳳陽城。
她並沒有問出口,曆朝曆代的皇室從來都不是史書中記載的那般兄友弟恭、舉案齊眉,榮華富貴遮掩下的血肉橫飛手足相殘,見的比聽的都多。
“這些人不是盛京城的流氓地痞,也不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他們來自順寧府。”陸以蘅翻著碎石,偶能看到肢體被炸開時殘留的血痕,觸目驚心,“方才那人臂上有多年不退的絳紫疹痕,乃是蕁劍草所致。”她擒拿那惡漢時早已察覺並且對於這類雜草生長地很是了解,盛京城不宜生長,唯獨及江、樂夷、安奄三地,皆在順寧。
鳳明邪詫異,不是奇怪這些賊人來自何處,而是奇怪這小姑娘竟知曉這些鄉野聽聞:“這可有趣了,”他哼笑著聲,“東宮行刺時那些刺客的身上也有蕁劍草傷痕。”
“什麽?”陸以蘅聞言驚跳起來,“刺客的身上也有,為何從來沒有聽人說起?”是啊,東宮行刺案過去了這麽久,當初任大人隻說是所有抓到的賊子都畏罪自盡,沒有留下更多的線索,為了防止勞民傷財這才結了案子。
“朝中知曉此事的人,本該隻有我鳳明邪和九五之尊。”小王爺哎呀哎呀的笑了起來,瞧——像不像是他鳳明邪作了下三濫的勾當來謀害皇親國戚。
當初在禦書房中將一切結果和盤托出,同一批刺客匪賊,先意圖謀害東宮,又妄圖加害天子,其心其行,罪大惡極,可偏偏,他鳳明邪對此知根知底,若不是有人想要構陷他,那便是他鳳陽王爺言行可誅。
陸以蘅一瞬也頓悟了男人的意思:“這個人,何其惡毒。”
不顯山露水,就可以有置人死地的借口,難怪方才鳳明邪動了殺心,那虎背熊腰的莽漢也不過是一手落子的棋,不管他口中幾句真話幾句謊話,當真送到官府反而要掀起驚天巨浪,還不如,死在這荒山野嶺。
惡毒,盛京城裏的惡毒,從來都流淌在骨子裏。
你要猜忌每一個值得猜忌的人,防備每一個從眼前走過的人,他言笑晏晏卻反手給你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