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戲碼可好看
殿外白雪消融,雖日陽高照可空氣裏充斥著薄冰寒涼。
從禦書房出來的鳳明邪身後正跟著晉王殿下明猙,亦步亦趨。
“小皇叔才剛回盛京城幾日就對宮內外發生的事了若指掌。”明猙看的是腳下的路,消融的雪水上有著男人行過的痕跡。
鳳小王爺從鳳陽城趕回盛京在金殿與九五之尊對峙一晚,至今不過區區六七天,除了照顧陸以蘅應付朝中上下的質疑外,竟早已將陸仲嗣的案子拿捏在心,胸有成竹。
“陛下與本王一個人情罷了,”鳳明邪仰頭瞧了一眼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退回來兩步,就挨靠在明猙身邊,近在咫尺,“小皇侄覺得,這場戲碼好看嗎?”他笑吟吟的就好像隻是在說雪霽初晴。
明猙一愣,戲碼?
自然是禦書房大審何進。
明猙的唇角一勾:“妙極了。”
鳳小王爺向來行事作風出人意料卻荒唐不荒謬,這個人百無禁忌總愛想到哪出便是哪出,九五之尊對其的縱容程度實屬天下罕見,對何進言笑晏晏的每一步都直指根骨,逼得那小大人原本的應對自如都恍然變了心神不寧,再適時加以威逼利誘,何進哪兒抵得住在九五至尊麵前還能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騙人編故事呢。
“那何進說的是真話嗎?”男人輕輕吐出口氣。
明猙愣了愣:“他不敢欺君,自然是真話。”何小大人心防崩潰以後的話字字句句都如泣如訴。
鳳明邪了然挑眉,若有若無的桃花香氣肆意氤氳,晉王有那麽一瞬想到的不是春光燦爛,而是藏匿在桃花樹下盤踞的毒蛇,吐著芬芳血紅的信子將毫無防備的人一擊斃命。
“何進不過一個英武殿小侍郎,卻攪和的程陸兩家水生火*熱,就因為一個眉佳,嘖,”鳳明邪揚袖,指尖順著金絲銀線遊走在雀羽之上,“這案子一旦公開,所有人隻會認為何進罪該萬死,可他們都忘了,何小大人當初為何進入東書院,又為何要交好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陸仲嗣。”東書院裏有不少權貴旁支,論家世論顯赫遠比陸仲嗣強,可偏偏何進隻選擇他。
明猙的氣息微斂,聲色不動:“請小皇叔,賜教。”
“眉佳房中少的,可不止一隻茶花細銀簪。”鳳明邪漫不經心,似問似答,目光在清俊晉王的臉龐上來回,仿要找出細微的情緒變化,這是他沒有在禦書房中和盤托出的話。
如同陸以蘅當初所質疑的,她曾小心謹慎派花奴去向江大人打聽,可陸家人總將一切視作尋常。
鳳明邪的山河眉目乍一眼看去極是旖旎柔和,喜歡用招搖過市掩韜光養晦,那是明家人少有的慵懶多情,可明猙卻覺得這些假相的背後是一把把開封利刃,能出其不意就將你碎屍萬段。
這場戲碼好看嗎——鳳明邪是故意選在他晉王入殿時傳喚何進,這不是在審那小大人,而是在變相的,審他明猙。
明猙的喉結微微一動,他不喜歡這男人的意有所指、明朝暗諷,抽著嘴角僵硬道:“侄兒愚鈍,不明白皇叔說什麽。”
何進當初是被人安排進東書院故意接近陸仲嗣,為了有朝一日要送陸以蘅一份“家破人亡”的大禮。
眉佳的身上不止少了花簪,還少了什麽——鳳明邪眯起眼審視的時候就好像勝券在握,他早已洞悉一切卻不拆穿皮骨,警告也暗示。
明猙很是厭惡這個男人似總有幾分運籌帷幄、故弄玄虛的錯覺,他昂首挺胸抬眼發現禦書房東側長廊下有抹身影。
秦徵。
秦大人看起來行色匆匆,不知是奉詔還是麵聖。
鳳明邪順著他的目光瞧去,突得了然笑起,像冬日裏的雪花都帶上了桃香,叫你一瞬之間有些迷惑惘然:“本王不知該不該恭喜殿下,將來如虎添翼。”好似他已經知道秦徵突然進禦書房的用意。
晉王沒反應過來。
“秦大人快要開竅了。”這段時日,明玥的言辭行事的確改變了許多,在陸以蘅被困偏隅以及陸仲嗣身犯數罪的案子裏,她叫秦徵看到了不一樣的金枝玉葉——一個嬌蠻公主願意為你去改變,去救你心底裏認為重要的人,還不夠令人動容嗎,“怎麽,皇侄不知道嗎。”
秦徵不是石頭,至少不再拒絕小公主偶爾的邀約,足以叫明玥心花怒放。
明猙聞言眉頭緊鎖,對於秦大人與公主的親近沒有一絲的欣喜,相反,不安警惕起來,好像秦徵在不知不覺中,早已不再是他手底下一枚肱骨棋子。
“呀,今兒天氣好,可惜本王累了,”鳳明邪拍拍晉王的肩頭,指骨觸碰到明猙的肩胛示意般輕輕一捏,“大理寺的案子,就勞煩晉王殿下了。”
他語畢揚長,雀羽零落,順著日光融雪的長長宮道,逶迤而去。
盛京的冬日陰鬱遠比晴天日豔多,滿城沸沸揚揚的流言蜚語最終都會變成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談。
聽說陸仲嗣調去了大理寺,還是江維航與大理寺卿親自去押送的,那不學無術的敗家子竟然要脫罪重審,這是,被冤枉了?
茶館中,客棧裏,早就有人按耐不住的七嘴八舌,誰沒聽說閑言碎語的。
嘖嘖,可憐魏國公府,如今就剩下了一個長子和一個幺兒,大哥還得洗刷冤屈,小妹才從斷頭台走個來回——說書人紙扇輕搖,木板拍案,這勾心鬥角又烏煙瘴氣的人世間呐。
陸以蘅再睜開眼的時候仿若行走過一段冗長的小徑,沒有黑暗窒息反像朦朦朧朧、迷途夢境,她醒來時甚至可以回憶起入睡前的每一件瑣事每一句話,隻是頭暈目眩,腦子裏沉甸甸的無法集中精神。
外頭不知究竟是清晨抑或黃昏,凜風掠過窗花樹梢。
咯吱,有人推門進來。
“陸小姐,你醒了?”聲音帶著幾分雀躍,是嶽池,那美人兒眼角眉梢都是欣喜,忙快步上前攙住了她的臂彎,“可千萬別亂動。”
陸以蘅渾身乏力,手腕剛要使勁就刺的骨骼生疼才發覺自己幾乎渾身都纏著繃帶,四肢百骸都在酸楚脹痛,她下意識的低呼一聲,倒是映襯了腦中恍然閃爍的話——如今,你還有資格喊一聲痛。
痛,才證明你還活著。
嶽池將枕頭輕輕抵在她的後背,可又不敢叫那姑娘放鬆了身子的倚靠,畢竟陸以蘅前胸後背都沒少受傷。
她神色沉沉,意識還沒有完全緩過來,現實越是清醒,往日就越是清晰,接踵而來排山倒海,嶽池很明白她的沉默代表了什麽,悲痛與愧疚自責一樣,不會憑空消散。
“你睡了一天一夜,昏昏沉沉的叫也叫不醒,”嶽池找著話題想要讓那失魂落魄的姑娘分心,也許是那天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曾對生命和前路充斥著無數的絕望和茫然,她哭得太累太累了,“盛京城的雪下下停停,昨兒個豔陽高照,今兒又飄起了雪花。”
漂亮女人在窗花上落下燈火剪影。
陸以蘅張了張口下意識的看向小軒窗,外頭光影晦澀,她的指尖一動突得觸到了極是柔軟的絨毛,小姑娘低下頭有些詫異的發現,那金貴六幺兒正趴在自己的身邊舔著她指尖,濕潤微癢,它似不一點兒不害怕她了,相反,它在討好自己,尾巴尖蜷著在她的傷口繃帶上輕柔掃過。
陸以蘅很是意外,指尖順著它脖頸子的毛輕輕撓了撓,六幺滿足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是……哪兒?”沙啞的很,她清了清嗓子,喉頭一陣幹痛。
“王爺在宮外的府邸,”嶽池輕道順了她的脊背,“你餓不餓?”
陸以蘅怔愣,呆呆點了點頭,好似所有的反應都慢了半拍,她很久沒有進食,一直在熟睡的狀態都不覺得身體機能的匱乏,嶽池一提,色香味都被調動了起來。
清粥小菜。
嶽池搶先端了藥碗遞到那姑娘跟前:“小王爺說,你醒來,藥就不能耽擱。”她笑吟吟的,無論說什麽都叫人難以拒絕。
湯藥一直在爐上煨著,燙熱苦澀,陸以蘅沒有多想一飲而盡。
手心裏突得被塞進了兩片帶著香甜氣息的小食,她低頭一看,竟是兩片桃花糕。
“我的手藝不好,折騰了幾天,希望你不嫌棄。”嶽池彎眉的時候沒有一點兒妖*嬈風情,滿滿如對待親朋好友的懇切,她有些不好意思,陸婉瑜善做小糕點,尤其是雲片桃花糕,她學了幾日才敢拿出手來,難得看到這女人有忐忑不自信的時候。
陸以蘅眼底流露一抹詫異,嶽池是為了她去特意學了怎麽做桃花糕?
驚訝輾轉成了感動,這女人她不算熟識,身在秦樓楚館卻有情有義,陸以蘅撚了一片,入口即化,香膩溫軟。
原本的苦澀被衝淡,甜味因為病痛無法察覺,可是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花香,好似陽春三月時光,陸婉瑜溫柔撫著她的額頭,心疼又寬慰——阿蘅,你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