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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帶你們回家

  天光雲影下的沙丘連綿起伏,白日裏一股股的熱浪*叫人覺得呼吸困難。


  陸以蘅再次見到永兆城樓上的獵獵旌旗已是十多天後,這一路上的旬報和風言人盡皆知,陽可山將軍兵臨雉辛奪城後原封不動退出了城郭,其中斬殺頑強抵抗者三千俘虜八千,皆將成為大晏與北戎談條件的籌碼。


  顯然,蘇一粥沒有令人失望,雖未與北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可這的確是給了一個不小的下馬威,就連雉辛城守將勒木沁都早已被斬殺馬下。


  陸以蘅策馬揚鞭,灰頭土臉風塵仆仆,隨行的小將領們歡聲笑語神才飛揚,可見,他們這支小精銳也帶來了一場大捷,不——是一場出其不意的大捷。


  若要這千人小兵卒說起來,的確不敢置信,那天晚上他們圍追堵截赫圖吉雅失敗被迫趕回救援河楯,可陸以蘅卻在半途突然轉道。


  “擒不了赫圖吉雅,也絕不能令他搶下先機占了便宜,咱們同樣送他一份禮!”她當時在月色淋漓中勒停勒韁繩揚眉低喝。


  所有人左顧右盼、不解其意。


  陸以蘅的長鞭朝著東北方向一指:“赫圖吉雅如果是在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你們覺得尚渚台的精銳會在河楯逗留多久,與其追他們的尾巴,不如,斬了他們的龍頭!”北戎騎兵想要圍魏救趙,就會以極快的速度退守回尚渚台,那麽,咱們就在他們回城必經的路上埋伏,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眾將恍然大悟。


  八千北戎遊擊騎兵在河楯燒殺搶掠卻猝不及防栽在從武懷門趕來打伏擊的一支精銳小隊手上。


  死三千,俘八百,繳獲戰馬一千三,剩下的烏合之眾一盤散沙竟都慌不擇路的逃向鬆胭地區被同樣聞訊趕來的域氏部族給剿滅,陸以蘅還沒有善罷甘休,她長槍一揮如綻紅蓮,星光月影下帶著兩國交兵一舉奪回尚渚台並將黑山脊上北戎騎兵部署的三座烽火屯點搗毀。


  勢如破竹。


  這可是一場大捷!

  如今永兆城門大開,迎著四方趕回的分支軍隊,旌旗飛揚迎風,各色龍標隨處可見,這是西地入冬以來少見的躁動和歡欣。


  陸以蘅荊釵布裙輕甲難掩,雖一身狼狽可她領兵入城時那山呼海喚的聲音叫人心情免不了鼓噪雀躍,永兆兵將無人不知這支奇勇精銳險擒赫圖吉雅,然這也給了陸小將領轉攻尚渚台的機會,如今域氏國主正興高采烈派遣著領軍大將隨同押送北戎俘虜,並準備以國書遞呈,欲與大晏朝結百年交好。


  此乃大快人心、普天同慶的國事。


  陸以蘅巧思決斷成了兩國友好邦交達成的第一功臣。


  那小姑娘將長發高高紮起,繡花紅絲帶簡單綁縛在發尾,叮鈴叮鈴,馬脖子上的鈴鐺發出輕快的聲響,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情,俘虜、戰報、隨機應變,恨不得立馬將這幾天的遭遇一吐為快!

  她忍不住快馬一鞭衝入城門,議事堂前卷起長袍往腰間胡亂一塞,想來此時小王爺、陽將軍和蘇一粥等人定是等候多時,還有父親——他一定會欣喜於見到自己凱旋而歸這刻。


  陸以蘅這麽一想竟孩童般傻傻一笑,迫不及待要衝入內堂,等等,她的腳步刹停,快步走到院中打出的一方深井旁提了一桶水,水中的自己灰頭土臉,脖頸子上糊滿沙塵血漬實在難以見人,她寥寥草草洗去汙漬,整了整衣衫,將歪去一邊的輕甲攜正。


  踏。


  她想,她從沒這般驕傲自信、昂首闊步,鞋履上的勾花帶著屋簷落下的灼陽,停在門檻。


  陽可山顯然已經接到了通稟,正站起身想要相迎,蘇一粥的臉上並沒有欣喜,而是帶著些許擔憂和驚慌。


  別無旁人。


  這內堂原本應該為此番眾軍大捷而歡聲笑語,卻突然鴉雀無聲叫人窒息。


  因為,堂內,正躺著一口黑漆棺木。


  陸以蘅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一瞬迷茫,好像突然化成了一個白光片段,目光落在陽可山身上,似在尋求答案。


  棺木中的人,是誰。


  陽可山緩緩走上前來,寬厚粗糙的手掌按壓在陸以蘅肩頭,想了又想沉聲道:“魏國公在戰前被裕海總督遣信回城,途中聽聞尚渚台騎兵騷擾河楯便改道救援迎擊,寡不敵眾,戰死沙場。”


  陸以蘅瞪大了眼,她張了張口,好像聽到了極為扭曲奇怪不敢置信的事,她的目光轉向蘇一粥,似在確認——這不是真的,陽可山一定在說謊,那麽,蘇一粥,你來告訴我。


  棺木中,躺著的,是陸賀年嗎。


  蘇小將軍的眼神不敢直視的閃躲了開去:“魏國公是為國赴死,起碼此時此刻,他俯仰無愧天地。”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突得擊在陸以蘅心頭,可慢慢地,深入四肢百骸的疼痛化成了某種早已預料的結局,陸賀年死了——陸以蘅看著那漆黑棺木,腳步踉蹌著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卻。


  陸賀年死了。


  她躍身上馬離開鬆胭的時候,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自己的父親,她承認,她帶著一些慍怒一些賭氣,因為陸仲嗣死在麵前,因為陸賀年的冷血無情,因為他對陸家所承受蒙蔽十年的罪名不屑一顧,在陸以蘅的坦然處之裏,父親承擔著自私的一麵,高頭大馬絕塵而去,她甚至可以察覺到陸賀年期期艾艾又充斥著自責愧疚的目光在星辰下追隨著自己的背影——父親曾經想要解釋什麽,又或者,所有的詭辯都於事無補。


  他們那些被發配戍邊的人,在很多年以前,就被迫失去了家人和親情。


  陸以蘅的指尖掐的掌心刺痛,好像城外的黃沙都倒灌進了鼻腔和嗓子,令她呼吸困難,她放棄了河楯轉道去了尚渚台,如果——如果她沒有選擇奪回尚渚台收複黑山脊,興許、興許就能救下陸賀年。


  興許——陸以蘅的眼睛裏沒有淚水,隻是充斥著震驚和迷茫,她突地撲上前去一把抓住棺材拚命的想要將棺蓋推開。


  蘇一粥嚇了一跳忙上前去製住她的雙手按壓下雙肩幾乎是扭送著將她拖開:“陸以蘅,魏國公已經死了,你不需要看他的樣子!”


  隻要記著他的豪情、他的熱血、他的至死不渝。


  陸以蘅的指尖扣在棺木上掐出了血痕,好像渾身的力氣都突然被抽出了軀體,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她的眼神直勾勾帶著些許陰沉悲憤,回神看著蘇一粥:“你以為我要做什麽……”她的嗓音有著顫抖的訕腔,你以為——我像那些意誌消沉者嗎?


  尋死覓活,不堪一擊?

  蘇一粥欲言又止,鬆開了手。


  陸以蘅推開棺材木,是陸賀年毫無血色的臉龐,斑駁血痕在他脖子根部若隱若現,他閉著眼,就好像安然入眠。


  厚重鎧甲已被卸去,從破敗的衣衫痕跡上可以看出,陸賀年曾經身重數箭,割開了大口子的刀傷縱橫交錯,手上有著捆綁痕跡,腕部被狠狠釘入了貓骨針,陸以蘅齒根緊咬發酸,這不是一場普通戰鬥所造成的傷痕,這是過度殺戮。


  他被捕、被殺、被淩遲。


  “父親是在河楯遇害的嗎?”陸以蘅的指尖輕觸陸賀年的額間,這張飽經風霜的臉究竟能印刻在心底幾分。


  “據報,他是在趕往河楯的途中遇到了勒木沁義子阿善機所攜的一支三百人馬隊。”陽可山歎道,寡不敵眾。


  陸以蘅眼睫微顫沒有回話。


  陸賀年戍邊十年最大的心願便是抵抗外族與北戎鏖戰至死,這也算圓滿了他一個夙願,不管朝廷對他的評價究竟是好是壞,戴罪立功還是難以抵過,魏國公從來不在乎,陽可山很早就瞧出來了,這個男人負罪千行仍坦然受之。


  可敬可佩。


  陸以蘅合上棺材蓋撫著黑色棺木,從頭至尾,每一縷每一寸雕刻都不肯放過,她的眼底裏沒有不平沒有怨憤,站起身緩緩走出堂門,北地的嘯風和灼日,北地的荒漠和寒冷,陽光照耀在身竟似失去了感知一般覺不出冷熱。


  她伸手折下廊外一株生長旺盛的蒿草,緩緩在手中折了一隻小蚱蜢,擱在那黑色棺木上。


  好像一顆漂浮的心終於有了歸宿。


  塵埃落定。


  陸以蘅在棺木前重重磕了個響頭,大步跨出門去,再也沒有回首。


  蘇一粥這幾天過的是膽戰心驚,與其說不知該表露什麽安慰的心跡不如說,蘇小將軍也有膽怯的時候,他不敢與陸以蘅說話隻得遠遠的看著那姑娘站在高高城樓上眺望遠方。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陸以蘅從來不是多愁善感、傷春悲秋之人,仿佛在經曆陸家的跌宕之後所有的結局都成了定局,陸以蘅無法追究掙紮,除了,接受安排。


  她在等,等什麽?

  心知肚明,鳳小王爺不在城中,定是為了陸賀年戰死沙場一事連夜前往裕海交涉,雖然魏國公是罪臣奉旨戍邊,可陸以蘅失去了太多,不——是南屏陸家,為這一場抵禦外敵,耗盡身心,榮耀背後是屍山骨海與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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