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子離散 三十三章 驟雨未停,楚修未死
等到寅時,驟雨依舊,雷聲卻不怎麽響了。
徐有道的寢室前,傳來通報。
“老爺,府外趙管家叫門,說是有急事找。”
室內傳出怒罵。
“狗奴,怎的還學不會辦事兒!?”
奴才“撲通”一聲跪下,慌忙道:“啊!小的該死,請老爺示下!”
“他來敲門,你隻消說我已就寢,不搭理便是,何至於來打擾我休息?”
“可是,趙管家後麵跟著一群蒙麵遮膀之人,不知謂何,手上皆握著鐵器.……看架勢,不簡單。”
“砰!”
裏麵響起拍案的聲音,進而有女子嬌言:“哎呀老爺!您別生氣,莫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另有女子嬌媚道:“老爺常言,問天法下,眾生俯首,且不說林天賜不在這兒了,就算他在,也斷不敢帶人硬闖!”
“就是就是,他姓趙的老漢,既不是捕官,又沒有文書,若是硬闖,咱不光能給他亂棍打去,回頭還要告他們一個夜闖民宅的罪名!”
“瞧瞧!狗奴才!”徐有道言說,“連我塌上的女兒家都比你曉得辦事兒!”
“是是是!小的沒用!小的這就去辦!”
奴才滿頭大汗,正當心喜徐有道沒有令人斬他腳趾,轉身要離去時,卻不想又被叫住。
“等一下!”
奴才心慌慌,忍不住顫抖道:“老爺還有何吩咐?”
“事情辦完後,順道去後院看下,把白家小子的屍體蘸了油,再去喂那畜生.……”
“是,小的給徐管家傳了話後,立刻去辦!”
“嗯,去吧。”
女子嬌聲又起。
“老爺,奴家冷……”
“奴家也冷,您不能就著姐姐,忘了妹妹……”
“.……”
屋外奴才打了個寒顫,砸吧砸吧嘴,脖子伸長想往屋裏張望,半途,卻又猛地把頭縮回來,起手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呢呢喃喃著退了出去.……
林栩年少,步子小,等他跑到徐府時,徐管家已經率徐府奴才們在門口擺上了架勢。
他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走到趙管家跟前,問道:“眼下什麽情況?”
趙管家忙給撐過傘,道:“回三少爺,徐有道不召見,派徐福攔路,說是有種的,讓咱硬闖個試試.……”
姓孟的漢子上前一步,憤道:“那便闖!俺打頭陣!”
“孟老弟,你先別急。”趙管家阻止道,“咱既不是捕官,也沒有公文,若是闖了,他們必將我等作賊匪打殺,日後問時,罪責皆在我們這邊兒。”
“梓殤還在裏麵,生死未卜,徐有道又是出了名的心狠,這可如何是好?”熊七柳急得團團轉,遂提議道,“要不.……找慕容家的捕官來搜一下?”
“不可!”
林栩隻言兩字,也不明說為何不可。
“林栩少爺,慕容家雖與徐家有深交,可也架不住我們這麽多雙眼睛看著,隻要肯搜,便做不得假。”
林栩抿著嘴,搖了搖頭,向熊七柳賠了個禮,然後對趙管家說道:“趙叔叔,可否將父親書信與我?”
趙管家將書信掏出,遞與道:“少爺吩咐,自然照辦!”
林栩接過信封,想也沒想,竟一把將其撕開。
“啊!少爺作何!?”
“少爺不可啊!擅拆人書信,乃大瀆!”
林栩哼了一聲,道:“人命在前,還管他甚麽人道禮儀!?”
“這.……唉,罷了罷了……”趙管家垂手,同旁人囑咐道,“所有人都給我記好了!此夜,是我趙九拆了書信,遞與少爺的,明白了嗎!?”
“是!”
眾家丁應。
林栩抬起頭,看了趙管家一眼,然後從家丁手中取過一盞燈,打著光,兀自閱覽信中內容,卻是不教別人瞧見。
“林栩少爺,信裏寫的什麽?”熊七柳輕聲問道,許是太過擔憂,她的聲音總是在顫抖。
林栩將信收進懷裏,轉過身,對著熊七柳,隻是抱拳行禮,仍然不應。
“林栩少爺.……”
熊七柳還想說什麽,突然被身後的漢子拉住了。
“柳妹,跟俺回去吧。”
“什麽?”
漢子湊近了些,小聲道:“這個林家三少爺,很不簡單,想必他的心裏已經有了盤算,俺們在這兒,隻會礙手礙腳。”
“我隻是擔心梓殤的安危,怎就礙手礙腳了?”
漢子卻是很聰明,他朝徐府門口使了個眼色,道:“徐福帶奴才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呢,柳妹可別忘了,俺們租的是徐家的地,昨日中午,你還遭徐福發難了不是?”
“哼!”熊七柳氣呼呼地叉著腰,小聲嗔怒道,“他徐家不租我們地便不租罷!我隻要梓殤平安!”
漢子苦笑道:“柳妹,你比俺聰明,比俺明理,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麽?林家三少爺不與你搭話,正是要與你撇清關係哩!”
熊七柳眉目緊蹙,眼神複雜地望著傘下那個年僅七歲的少年郎。
“林家三少爺,當真是極好的孩子,你每每言說,他雖不應,卻也以禮賠罪。”漢子歎服了一聲,轉而勸道,“柳妹啊,若是沒了地租,俺便沒了地耕,日後再拿甚麽去照料梓殤?快隨俺回去吧,俺們在這兒,隻會礙著救人.……”
熊七柳微微抽了抽秀鼻,用纖手將臉上的水漬抹幹淨,對著林栩的背影,行了個禮,輕聲道:“七柳謝過林家三少爺,夜已深,七柳先回去了.……今夜雨大,明日七柳送薑湯到府上……”
林栩頭也不回,輕輕頷首,對眾家丁喊道:“方才說的,都記住了?”
“記住了!”
“站在這裏,看好我手勢,明白了嗎!?”
“明白!”
林栩又點了點頭,轉過身,不經意地瞥了熊七柳一眼,而後朝徐福走去。
趙管家撐傘,便要跟上。
“不必!”林栩抬手阻止道,“趙叔叔已是半百之年,可以先回去休息,這裏交給我。”
“唉!少爺在此受凍,我怎能先回?”
“那就站在這裏,不要跟過來。”
“這.……”
“明日有人送薑湯來喝,淋點雨,不礙事的。”
熊七柳聞言,心裏一驚,猛地抬起頭,正見林栩冒著雨,獨自朝徐福走去。
少年想做什麽,她不得知,可她知道,少年那句話,是說給她聽的,她第一次覺得,林栩的背影,是那麽讓人心安,她也第一次覺得,人不可貌相,更不可因年齡而異語,在這個時代,奇才皆出年少!
熊七柳輕輕頷首,緊鎖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些,她拉著漢子,走到趙管家身邊,道了個別,便離去了。
她相信林栩,因而不必再留,信一個人,就是要放開手.……
雨水“嘩啦啦”地傾瀉在少年郎的身上,濺起了陣陣散珠,在徐家的燈火中,變幻著跳動。
徐福鼻孔朝天,輕蔑地看著林栩走過來,一抱拳,道:“林家三少爺深夜拜訪,所謂何事?”
林栩抿著小嘴,板著小臉,問道:“你是奴才還是主子?”
“額……”
“回話!”
“是奴才……”
林栩伸手刮了刮鼻翼,繼續問道:“本少爺是奴才還是主子?”
“那當然是主子!”
“嗬!主子.……”
林栩冷笑著,突然從身後抽出一把二尺多的長鞭,“啪”的一聲掄在徐福腰上,疼得他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哎呦喂!臭小子作甚!?”
“死奴才!見著主子淋雨,竟也不給撐傘!?”
徐府其他奴才見了,立刻上前將林栩給團團圍住,手裏的鐵器皆對準其麵門。
趙管家一看,這還了得!?忙轉身對著林府眾家丁喊道:“都愣著幹嘛!?上去幫忙啊!沒見著少爺被圍困了嗎!?”
眾家丁道:“回趙總管,少爺有令,我們隻可觀其手勢行事!少爺不動,我們便不動!”
“連我的話都不好使了?”
“回趙總管,使不得.……”
“你們!”
趙管家伸手指著眾家丁,卻也不知如何去說,隻得一甩袖袍,轉身繼續注視著林栩動向,心中甚是擔憂。
林栩此刻被圍困在徐家奴才中間,倒也不慌,悠悠閑地道:“怎的?主子教訓奴才,奴才卻要打主子!?”
“你並不是我們的主子。”一個奴才回道。
“哼!徐老爺就這般家教!?”林栩沉聲道,“來客不迎,受凍不暖,有雨不傘,後麵的兄弟們,可都看見了!?”
林府眾家丁應:“看見了!”
“對我林府管家態度惡劣就算了,對本少爺還如此放肆!明日且傳出去!教徐有道臉麵不好看!”
“是!”
徐府的奴才們沒見過這陣仗,一時猶豫,不知如何決斷。
林栩趁機喝道:“還不撐傘!?”
徐福捂著腰杆,喊道:“都沒聽見!?還不快給撐傘!?”
“是是是!”
先前回話的奴才連忙應著,取過傘給撐起,可誰曾想林栩竟一腳把他踹開,道:“此人話多,本少爺不喜歡!換個懂事的!”
徐福指著另一奴才,道:“你你你!你來撐傘!”
“這個人,本少爺還是不喜,這些人,本少爺都不喜。”
“那……”
“聞說徐總管平日裏待人和善,頗為懂事兒,本少爺甚喜,就由你來替本少爺撐傘吧!”
徐福一聽,臉色頓時變得極其豐富,忙是擺手道:“不不不,我不行我不行.……”
“怎麽?不願意?”
“不是,我.……”
“放肆!”林栩不教他說完,又是一鞭子掄其腰上,喝道,“小小奴才,讓你撐傘是抬舉你!你可倒好,竟敢滅本少爺威風!你在家中也是這般對待主子的嗎!?”
“不敢不敢!”徐福忍住痛,取過雨傘給林栩撐著,咬牙道,“林三少爺,小的給您撐傘了。”
“這還差不多,本少爺也不為難你們,去通知徐老爺來見我吧!”
“老爺睡了,不見客……”
“睡了?那就叫醒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哎呦喂!”徐管家彎著腰,抱拳求饒道,“林三少爺,您可就別為難小的們了,上次有人驚擾老爺休息,下場不好看哩。”
“什麽下場?”
“額……說不得,說不得。”徐福搖頭道。
“行吧!那本少爺屈尊,親自去找他!”林栩說著便要往徐府裏麵闖。
徐福趕緊差人把路攔住,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林三少爺若是進去了,小的們可就有罪受啦!”
林栩聽罷,拍了拍手,道:“我自己進去找他,又不需要派人通稟,他教誰受罪?”
“這.……”
“哎呀!真麻煩!正門不讓進,本少爺從偏門進便是。”
“哎不行不行!”徐府奴才們又趕緊朝偏門堵去。
“偏門不讓,本少爺從後門總行了吧!”林栩說著又要往後門走。
眾奴才沒辦法,又不敢像對待普通人一般去打罵,隻能緊緊盯著林栩,用身子去堵門。
殊不知,自林栩拍手那一刻起,林府家丁早已悄悄將手中燈火安置好,趁著夜色遁去了。
“哎!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徐有道見我還是不見!?”
“您還是請回吧,等明日再來。”
“那信他是看還不看?”
“信也明日再送來吧。”
“明日麽?”林栩嘴角不經意上揚,朝趙管家身後的燈火走去,邊走邊道,“明日,本少爺可就沒時間了.……也罷,今晚本少爺便行行好,把信念給徐有道聽!”
徐福與一幹奴才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林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心裏甚是好奇。
隻見林栩取過一盞燈,掐滅了,道:“楚修沒死!”
“他說什麽?”
“好像是在說一個叫楚修的人。”
“楚修是誰?”
“不知道……”
“.……”
林栩一笑,又掐滅了一盞燈,重複道:“楚修沒死!”
徐府奴才皆笑。
“這般點大聲音,如何傳到老爺耳朵裏?”
“任他鬧吧,不過一個小娃娃,咱們守住不讓進便是。”
林栩再掐滅了一盞燈,重複道:“楚修沒死!”
“哈欠~”
“林家三少爺聲音不夠大啊!”
“使點勁兒喊!若是喊渴了,便吱個聲兒,自有茶水奉上!”
“喝什麽茶啊?雨水不夠喝麽?”
“哈哈哈哈哈……”
“.……”
林栩取過最後一盞燈,抬起頭,冷峻的目光裏盡是鄙夷與嘲諷,他言說了一句:“徐家大老爺,好夢將盡了(liǎo)!”而後猛地將燈掐滅,周圍立刻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幾秒後,徐府四周突然響起一陣整齊且磅礴的呐喊。
“楚修沒死!”
“楚修沒死!”
“楚修沒死!”
“.……”
呐喊之聲浩瀚磅礴之餘,又十分整齊,每一句都卡著節奏,字字清晰可辨。
徐福被這滔天的呐喊嚇了一跳,慌忙問道:“哪裏來的聲音!?”
“回總管,西邊叢中傳來的!”
“東邊林裏也有!”
“後門也有聲音!”
林栩隔老遠,笑著喊道:“徐管家,這下聲音可夠大?”
徐福正待回應,突然聞得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徐有道腆著肚子,走了出來。
“老爺!”
眾奴才跪下。
徐有道眉眼帶笑,對林栩招手道:“林賢侄,還不快把信送來?”
“徐伯伯!”林栩親切地喊了一聲,跑了過去。
“天色這麽晚,還有勞賢侄送信,我這當長輩的,甚是過意不去啊。”
林栩心裏冷笑,嘴上卻言說:“伯伯哪裏的話,晚輩深夜叨擾,才是過意不去呢。”
“不叨擾不叨擾,賢侄無論何時來,徐府都歡迎得很呐!”
“是麽?可晚輩今晚的送信之路,卻是遭受百般阻攔,極其艱難,聽總管大人說,是伯伯的意思.……”
徐福一聽,臉色煞白,猛地跪在林栩跟前,一邊扇自己嘴巴子,一邊哭喊道:“小的該死!小的犯了懶,沒有去通稟老爺!小的不該擅自做主!小的該死!”
“哼!徐福,這就是我教你的待客之道?”
“小的知罪.……”
“既知罪,還不快回府裏領罰?”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領罰。”說完,徐福便朝府裏退去。
“賢侄,可還滿意?”
林栩眼珠子一轉,滿臉委屈地指著剩下的那些奴才,道:“還有他們!方才手裏拿著鐵器,直指著我,特別的凶!嗚嗚嗚,我不過一個七歲的孩子……”
“冤枉!”
“冤枉啊!老爺!”
徐有道冷哼:“你們的意思是,我賢侄說謊?”
眾奴才點頭。
“嗯——?”
“額!不是不是!是小的們事兒辦錯了!小的們知罪!”
“杵這兒幹嘛?還不快去領罰!?”
“是是是!小的們這就去!”眾奴才也隨徐福那般,退回府裏去了。
“賢侄,可解氣?”
“嗯,解氣!”
徐有道笑著伸出手,問道:“信呢?”
林栩也笑著伸出手,問道:“人呢?”
“人?什麽人?”
“李陌星,還有.……白家的小混蛋。”
徐有道眉目間閃過一絲凝重,頓了一下,道:“人,並不在我徐府。”
“有人看見他們醜時來過。”
“是來了,可又走了。”
“是麽?”林栩聽罷,轉身離去,邊走邊道,“天色已晚,晚輩林栩,請退!”
“乖賢侄,信還沒給伯伯呢。”
“來時風大,信封給吹散開了,待晚輩今夜回去粘好,明日讓李陌星和白梓殤給送過來。”
“這.……”
“伯伯放心,爹教育的好,不可擅自翻看別人書信,晚輩會謹記的,絕不讓任何人閱覽!”
“教李陌星一人送來不行麽?”徐有道小心翼翼地問。
“白……白梓殤怎麽了?”林栩聽了徐有道的話,好似失了分寸,說話間有一絲顫抖。
徐有道言說:“白家那孩子走時提到過,說是要去謀縣尋他姐姐,恐怕不在鎮裏。”
“去謀縣.……尋姐姐.……”林栩一個踉蹌,臉色蒼白道,“那便煩請伯伯,連夜去將他找回,明日的信,唯有李陌星和白梓殤一起送來!”
“唉,賢侄,何至於.……”
“否則!”林栩沉聲打斷,從懷裏抽出信封,舉過頭頂,就著雨幕的衝刷,在徐有道眼前打了個照麵,又複揣回懷裏,說道,“否則,陌都問天塔,又該熱鬧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