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催眠者
時間真是過得好快呢。
他正要離開,忽然又來了一個催眠者。
連衣一直很喜歡納蘭容若的一句話,人生若隻如初見。
是的,人生若隻如初見。
6歲的小女孩用紅條繩紮兩個羊角辮,騎一輛帶兩個護輪的小單車,習慣性地圍著離自家不遠的電線杆繞上三圈,再沿著浮圖街往前騎。浮圖街的人們都很喜歡這個古怪可愛的小女孩,每次她路過自己門口的時候,他們總會忙著從屋裏翻出各種好吃的好玩的,裝進袋子裏,掛在小女孩的車前,唯獨在路過一家問牌號寫著28號的小書店門口時,穿neke球服的男孩給了她一本《納蘭性德全集》。
那一年,於寧9歲,小學二年級。
她太小,隻認得書上的自己字,納蘭容若的蘭。
蘭是蘭花,她想,納蘭應該是一種很美麗的蘭花吧?
爸爸媽媽嚴厲指責她,以後再也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了!她仰頭,天真的說,是他們主動給我的。
那時候的小連衣,是整條浮圖街的大人們都寵在手心裏的寶貝公主。
後來,連衣將所有的糖果和玩具都歸還給了浮圖街的人們,然而,那本《納蘭性德全集》,卻一直留到了現在。
納蘭,是一種很美麗的花,就好比那時候的你,明亮的眸子中容不得一點的塵埃。
1999年,浮圖街新建了一所小學。
7歲的連衣站在國旗下,於寧為她小心翼翼而又鄭重地係上了紅領巾。
從此,她就正式成為一名少先隊員了,連衣耳根處的微紅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各處的神經,她是那麽近距離的直視著高她半個頭的於寧,他可真好看,清秀的麵容完美得就好像是童話中的王子。
小學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朝氣蓬勃,每天天還沒亮,她迷迷糊糊地揉揉雙眼,總能隔著玻璃窗看見於寧微笑比晨光還要燦爛的麵容,然後她快速起床,刷牙。
迎著和煦的陽光,同班的調皮鬼鈞超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故意回頭看著她,大聲嚷道,黃連衣羞羞,和男生一起上學。
連衣沒忍住,撒腿就去追,碩大的書包在背上發出哐哐哐的響聲,一路的追追打打才到了學校。
很多年之後,當我們回憶起年少時那些再平凡不過的舊時光,有意無意,嘴角總路露出淺淺的弧度。
美好的生活總是太過於短暫。
2002年,於寧考中了省城的一所中學,臨走時,10歲的連衣哭成個淚人,大人似地告訴他要早去早回,他說你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在這一年,有兩件事使得連衣的生活徹底發生了改變,一件是於寧的離開,使她瘋狂迷戀上了納蘭的詩集;另一件是爸爸的車禍使得她從一個懵懂的小女孩一下子成長為小大人。
第一次,她從媽媽寫滿絕望的眼中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昂貴的手術費用並非一般的家庭所能夠承擔得起的,每當看到爸爸臉上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時,她總是想,如果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該多好?
她跨上自行車,將那兩個護輪拆掉,她長大了,學會了騎自行車,再也不需要護輪保護了,浮圖街依舊沒有變樣,她路過每一家時,特意停下來,人們也會如同她小時候的那樣,給她東西,隻不過這次給的,不是玩具也不是糖果,而是一張一張的鈔票。
他們的目光中透出憐憫,拿著吧孩子,你媽挺不容易的的。
她的手中緊緊拽著錢,經過28號書店的時候,卻再也沒有往後看的勇氣。
於寧,我現在倒是有點慶幸你去了省城,我實在不想讓你看到,如此狼狽的我。
以前浮圖街給我的,是對一個小女孩發自內心的寵愛,而現在我從浮圖街的到的,是一張張同情中還帶著點鄙夷的麵龐。
長大了,真的好可怕。
東拚西湊,籌到的錢還是離手術費相差甚遠。
鈞超匆匆找到連衣,拉她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給了她一張六萬元的存折。
他說,你拿著吧,千萬別說是我給你的。
她不敢要,癡癡地看著那張紅色的存折,她知道,鈞超家是做豆腐的,生活也不容易。
“這是我從媽媽包裏偷來的。”少年極力平和下心態,認真地將存折遞到她的手中。
黃連衣,你爸爸需要這筆錢,我不要你哭。
連衣哭了,鈞超我再也不打你了,這錢就當是我向你借的,以後我會還你的。
現實像是一個愛捉弄人的小鬼,給了人希望的同時卻總是夾雜著絕望。
當連衣顫抖地將六萬塊錢的存折交到醫院裏的時候,她滿懷信心的以為,等爸爸好起來之後,隻要加把勁兒努力學習,生活就會回到從前,波瀾不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手術失敗,爸爸再也醒不過來了。
媽媽哭得昏死過去,也在醫院搶救,連衣默默地走在浮圖街的小道上,麵無表情,怎麽也哭不出來。
聽人們議論,昨晚王家的小子王鈞超被父親用拖把打個半死,說是偷了母親六萬塊錢的存折在鎮上和一群小青年賭博,全輸光了。
她很想告訴那些人,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們誤會鈞超了!
卻說不出口。
因為她路過的地方,每家每戶總會有人迅速的關上自家的大門,好似是害怕她會搶走他們家的財務一般,害怕施舍。
浮圖街何時陌生到了這步天地?
2004年,連衣13歲,考上了和於寧同一所中學。
家裏一貧如洗,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整個人都變了,整晚喝酒喝到爛醉如泥,回家後動不動就指著她大罵。
她不怪媽媽,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失去爸爸後在媽媽心裏的那份痛楚。
生活還是要過下去。
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常聽人提起,但沒有錢,哪裏來的知識?
她已經三年零四個月沒有見到於寧了,也沒有收到過他的心,他走了那麽久,除了給自己留下過一本《納蘭性德全集》外,就什麽都沒有了。
於寧大概不會想到,連衣花了三年的時間背會了整本《納蘭性德全集》,想他的時候,就讀讀詩,任往日的回憶一點一點漫上心頭,貪婪的享受著片刻的甜蜜。
盡管她已經很清楚的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暑假共有三個月零三天,鈞超托在城裏的親戚給她找了份兼職工作,可她拒絕了,不想欠他太多的人情。
13歲,早已是情感懵懂的時期,她知道的。
連衣想過了,既然交不起學費,幹脆就別上了,早些出來賺錢養家。
她把她的想法告訴媽媽後,不想媽媽卻氣得直瞪眼,破口大罵,一個隻有小學畢業的女孩要做什麽工作?
連衣低下頭,小聲說,可是媽媽,家裏沒錢。
“沒錢老娘還不會想辦法麽?”媽媽的眼眸中再也找不出舊日裏柔和的光暈,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無比蒼老的臉。
她收拾好行李,準備外出打工時,媽媽卻猛地給了她一巴掌,你還嫌不丟人麽?我們家已經夠讓人瞧不起了,你還不給老娘我爭氣點。
連衣顫顫巍巍的接過媽媽手中的錢,她不知道這錢媽媽是從哪裏借來的。
連衣是第一次離家。
那本《納蘭性德全集》帶著。
和鈞超搭的同一班車,鈞超說,連衣你放心吧,到了省城誰也不敢欺負你。
浮圖鎮考上省城中學的人隻有三個,於寧,連衣和鈞超。
誰年輕的時候,沒有一股拚勁兒?
九年義務教育,國家實行免學雜費措施,她很幸運,遇上了。
她將媽媽給的錢分成了三分,一份寄回去還給媽媽,一份用來做生活費,另一份用來添置兩套新衣。
城裏的孩子,像是一個個生活在象牙塔裏的公主王子,幹淨得找不到一點瑕疵。
連衣希望,在三年不見的時光的縫隙裏,自己能夠以一個同樣驕傲的姿態出現在於寧的麵前。
隻是,現實再一次捉弄了她,她費盡精力才考到的這所省城中學裏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比她大三歲,她初一,他便高一,考上了一所更好的高中。
總是在擦肩而過。
在之後的初中三年時間裏,連衣將心思全部放在了學習上,也許隻有這樣,她才會忘記一切恐懼,一個人隻有做到專心致誌去做某一件事情,才會是滿足的。
鈞超經常去看他,初一六班和初一一班隻隔了一個樓梯,下課十分鍾,他會常去找他,以各種借口,比如忘記帶了課本。
連衣並不討厭鈞超,畢竟在這所人才濟濟得快讓人別不過起來的省城中學裏,他是唯一的故人,人天生就是喜歡懷舊的高級動物,她黃連衣也不例外。
她對他始終是感激著的,她記得,自己還欠他六萬塊錢。
說現實有的時候對人極為不公,但更多的時候,還是遵循一份更尋一份收獲的原理的。
三年後,她考上了和於寧同一所高中,而鈞超落榜了,隻考到了二中。
她覺得,於寧就像是揚起她航行的風帆,她一直在走他走過的那條路。
離別時,鈞超擁抱了她,黃連衣,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
她笑了笑,說了聲,再見。
她已經習慣了隻有《納蘭性德全集》陪伴的日子,是的,她高一,於寧該大學了,整整六年,她都想他,那個少年,現在怎麽樣了?
於寧並沒有考上大學,隻是剛剛好過了大專的錄取線,花了很多錢才進入了一家普通大專,
六年來,他第一次給她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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