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刺秦後續
大索,意味為全力搜索,如果大索的目標是剛剛攻下的城池,手段的粗暴筆墨難以形容。
博浪沙位於陽武縣外,以前是韓國魏國的交際處,驟得天下沒幾年的老秦人,顯然不會用什麽溫柔手段搜查此地。
兵戈劈開木門,戰馬踏入阡陌,幾乎每一個青壯都是被弩箭指著從家裏走出,淡淡的血腥氣彌漫在馳道兩側。
孩童是無辜的,也是不懂事的,壓抑的氣氛觸動他們敏感的心,剛剛咧嘴就被婦人一把捂住,隻因來來往往的秦軍全都瞪著發紅的雙眼,那是一種剛殺完人或者想要殺人的神態,無人敢觸這個黴頭。
車隊的混亂隻是刹那,片刻之後,條條命令傳遞下去,這支曆經六國混戰的剛強之師迅速運轉,黑色的洪流就像墨汁浸入紙張,在黃沙漫漫的博浪沙四處巡查。
“李丞相,陛下到底如何了?”
李斯麵目表情,說話的語氣聽不出悲喜:“陛下無礙。”
“那為何聖駕至今仍然停留原地?刺客已經拿下,大軍的當務之急該是趕快立營……”
“吳長史,你是在教我做事嗎?還是說……你想教陛下怎麽做事?”
質疑的聲音一下子蔫兒了下去,眾臣看著忙碌不停的皇帝禦駕,心中遲遲不能平靜。
蒙毅分開眾人,目視這位剛剛還在以身擋賊的老者,雙手一捧行了一禮,這才說道:“李丞相實乃臣子楷模,蒙毅拜過,隻是陛下安危關乎江山社稷,還請丞相明言。”
李斯背上的冷汗直至此時仍沒消失,他也納悶自己哪兒來的勇氣,如果是剛剛入秦的時候,為了胸中抱負護衛秦王也說得過去,行將就木的年紀戒之在得,他實在不敢想像,那個張開雙臂的瘋老叟跟日夜算計的大秦丞相是同一個人。
直到看到蒙毅,李斯才明白,那是一種源於心底深處對於皇權的敬畏與尊崇,還有……生怕一個翻身被人騎在身下的恐懼。
“陛下無礙,這便是事實,若有其他臣工來問,還請蒙上卿據實以答。”
蒙毅點了點頭,擠身進入軍士的層層包圍中,向著毀壞的車駕走了過去,李斯也不攔著,憑他一人難以壓服悠悠眾口,多個深得陛下賞識的重臣一起承擔也不錯。
熟料蒙毅剛走幾步,就被趙高攔下了,這位以前從不缺笑容的宦官滿臉陰鷙,尖細的聲音有些生硬:“蒙上卿,還請回吧,陛下累了一天,剛剛就寢。”
兩次被攔終於激起火氣,李斯作為丞相也就罷了,趙高一個閹人,中車府令管管車馬的,也敢攔大秦上卿?
更何況,這是在李丞相已經同意的前提下?
“事關重大,讓開!”
“上卿說說看,老奴也好知道,到底是何等大事要在此時攪擾陛下。”
“此事關乎社稷,一介中人何以聽得?”
趙高笑了,嘶嘶有聲猶如毒蛇吐信:“老奴跟隨陛下數十年,聽到的哪件事情不是關乎社稷?蒙上卿休要唬我。”
兩人正在僵持,隻見一個老頭戰戰兢兢的爬出皇帝禦駕,朝著車上拜了一拜,這才收攏藥箱擦起額頭汗水。
蒙毅見狀低聲招呼:“夏太醫!陛下無恙否?”
老頭夏無且,看了一眼趙高,點著枯瘦的腦殼說道:“無恙無恙,隻是受了些驚嚇,老夫已經開了安神藥,等陛下睡醒起來就好了……”
蒙毅狐疑:“此言當真?可是陛下的車駕明明……”
“蒙上卿,你信不過老奴不打緊,可是……總不能認為我們幾位近臣合起夥來騙你吧?”
蒙毅來回看了看,終於不再堅持,拱手打算離去。
趙高的眼中重新泛起笑意,隻是顯得很冰冷:“上卿別急著走,看一出好戲也不遲……”
“什麽好戲?”
高大的木架綁縛著一團人形,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此人渾身沒了一塊好皮肉,青紫色的,流淌著暗紅色的,沾滿黃沙的灰撲撲顏色,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變成壞死的黑色……
那人長發散亂遮住了麵容,蒙毅看了一眼,發現對方的四肢全以奇怪的角度扭曲著,遂問:“此人便是刺客?”
“正是。”
“既然已經抓到,為何還要大索全境?這是陛下的命令?”
趙高搖了搖頭:“當時陛下已經……睡下,這是我與丞相一起決定的。”
“荒謬!你們這是擅用君權!陽武百姓已有三百人頭落地,竟是你這小人假傳君令所致,簡直是草菅人命!”
蒙毅說完就走,想去傳令製止這場鬧劇,趙高不急不緩的繼續說:“若是我一人決斷,那叫假傳聖旨罪不容赦,有了丞相一起,我們這是為了大秦……”
蒙毅猛然回頭:“陛下到底怎麽了?!”
趙高還沒回話,木刑架上那人咳嗽兩聲,痛快的笑聲陣陣傳來:“哈哈哈,天命,一切都是天命!
那老頭跳上假車引我去攻,誰知……哈哈哈,這鏈子斷的好啊!還是砸中了暴君!
我這輩子值了!”
蒙毅隻覺一股子涼氣從腳跟泛起,透入天靈蓋之後,渾身打了個哆嗦:“陛下……陛下他……”
趙高示意近衛堵上刺客嘴巴,幾個如狼似虎的家夥立刻撲了上去,拳打腳踢之中,滄海客痛的汗水直冒,眼中的快意卻從未斂起。
“上卿放寬心,如果陛下有事,老奴也不會站在這跟你說話,這下明白為何要大索了吧?”
蒙毅心中稍定,皺眉說道:“那這命令也該由陛下親口所下……”
“荊軻背後尚有太子丹,出了高漸離那蠢貨,哪個刺客不是早有預謀?等到陛下安然醒來,此人背後的主使早就遠遁了。
《國語》雲: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若是不能盡早抓到主謀,你我皆是罪臣,區區賤民性命又算什麽!”
蒙毅知道,趙高此人之所以倍受寵信,不僅僅因為跟隨陛下的時間比較長,最大的根源,就是趙高通曉古史精熟律法,一手大篆寫的更是無出其右,否則陛下也不會把少公子托付給他教導。
可是聽著引經據典開脫的話語,再想想此人為了不“受辱”罔顧數百條性命,蒙毅怎麽都過不去心中那關。
“民惟邦本,本固國寧!”
……
……
張良有些沮喪,因為沒能親眼見證一場策劃的結果。滄海客肯定不能脫身了,這世間難尋的就是忠義之士,因為忠義的代價太高。
張良緬懷著滄海客,暗下決心要為他尋到侄兒撫育成人,這才看向身邊拉著自己一路狂奔的家夥。
很僥幸,能在城門禁閉之前逃出生天,可是……一個大老爺們麵對另一個大老爺們“色咪咪”的眼神,任誰也不會有好心情。
“還未謝過壯士相救之情……壯士,壯士?!”
“啊?哦!在下項纏,單字為伯,見過子房兄。”
張良吃驚道:“你認得在下?”
“本來不認識,可是子房兄這相貌實在讓人難忘,我才四處打探了一下。”
張良不自在的扭扭身軀:“項伯兄,張某已是待罪之身不願拖累你,還是先行離去罷……”
項纏愣了一下:“不拖累不拖累,項某也是才殺過人,早已成了大秦的要犯,你我直接剛好相互照應。”
實在受不了項纏邊看邊吧咂嘴,張良硬著頭皮說道:“項兄,不知你打探到的在下,是何等人物?”
“家世顯赫為人仗義,剛聽說子房兄行事果決之時,項某還以為是個魁梧的偉男子,想不到竟是如此文氣……”
張良聞言心中稍鬆,他知道自己的長相有些男生女氣,惹人驚歎並不稀奇,既然對方沒有冒犯之處,他也不好翻臉不認人。
“項兄莫取笑了,哪兒來的顯赫家世?張某不過是個無國無家之人。”
“五世相韓都不算什麽,那在下的身更是不值一提了。”
“敢問項兄……?”
“子房兄祖籍是在潁川城父吧?在下的先父還在那裏大戰過秦軍……”
張良一下子就想起來了:“故楚上將軍項燕?”
“正是!”
同為六國故舊,兩人見麵頗有同病相憐之感,一番長籲短歎之後,張良也明白了這位的經曆。
自從刺殺舉世皆知的叛逆屈旬失敗,項纏就跟兄弟失去了聯絡,漂泊無定的日子那是饑一頓飽一頓,從貴族到要犯,似乎隻經曆了一條嘲笑自己的人命……
日子久了,這樣的生活他再也過不下去,最近聽聞江南之地不太平,幾經打探之後,得知在那邊鬧事的也姓項,似乎是自己久違蒙麵的侄兒?
得知親眷消息,項纏的第一想法肯定是過去團聚,臨動身之際,他就想把受過的氣全出一遍,結果好消息一個接一個,秦皇送上門了……
沒錯,在項纏看來,這就是送上門了,連自家侄子都不能奈何的皇帝,也就那樣兒!
做長輩的要有威儀,以後說話才能硬氣,幾經思慮之後,他做了一個以前從不敢想的決定:刺殺皇帝。
出來的時候就是抱著刺殺的目的,可是屈旬死了,死在自家侄子手裏,做叔叔的覥著臉回去不好,幹脆換成個大目標,隻要能夠刺秦,不管成與不成,那都是舉世聞,以後別人再問起來,可以自稱“刺秦者X項纏”,就跟十三歲殺人秦舞陽一樣聽上去威風……
項纏的目的跟張良不同,張良是為了複仇成事,那是真不留後路,項纏隻為幹一票就跑,好去侄子麵前挺直腰杆,所以他最先考慮的就是怎麽跑。
誰知想出名的沒趕上趟,沒想活的意外有了條生路。
刺秦這種事可不是埋鍋造飯,失敗了倒掉再起爐灶,張良搶先下手之後,近幾年秦軍勢必加強戒備,其他人想都不要想了。
於是項纏又打了另一個主意,幹脆把這人救出來,就說是一起幹的,既不用冒風險又能得名,何樂不為?
張良那是什麽人?項纏隻露了個苗頭,他就猜到目的了,一樁性命搏殺的大事被人如此利用,心情如何好受?
“項伯兄,張某家中還有兄弟未下葬,我先去安頓好他的後事,可好?”
“好說,咱們一起去!”
“……”
張良有點無奈,沒想到堂堂大楚上將軍,子孫竟是這等貨色,他隨即詢問:“項伯兄,咱們這是去哪兒?”
“先趕往下邳,我在那邊還有個兄弟,然後咱們安葬了你兄弟一起過江。”
有個兄弟,人家不跟你一起刺秦?看來項纏的這位兄弟也十分清楚這是場鬧劇啊。
張良正在感慨,身後遙遙揚起一陣煙塵,項纏回頭一看大驚失色:“不好!秦軍怎麽這麽快就追來了,咱們快走,駕——!”
馬蹄聲聲直如悶雷,張良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不少,滄海客絕不會出賣自己,看來是秦人從那什伍聯保的百姓口中知道了什麽,畢竟,他這副相貌有點出眾。
“駕——!”
項纏準備的馬不算多好,跑了十裏地,身後的追兵反而越拉越近,張良不怕死,可是既然逃了出來,,既然有了更多複仇大秦的機會,他是不願錯過的。
隻可惜戰馬不那麽受用,追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最著急的還是項纏,因為他真心沒有送命的打算,特別是這種情況下,被秦軍抓住肯定是嚴刑酷法招呼完了再說,那是生不如死……
“子房兄,你我分頭而逃,出去一個算一個,千萬莫要供出對方!”
“項兄休小看我!”
項纏也算有幾分仗義,火燒尾巴了,他還真心的追問起互相的後事:“子房兄,你那兄弟屍骨何處,若是你出不來,我去幫你收斂了!”
張良快飛快策動戰馬,說出一個地址之後,回問項纏:“項兄有何需要囑托的沒有!”
“有,有,若是不見我脫身,你去下邳,找到一個叫季康的,就是不用等了,趕緊去投奔我侄兒……我侄兒,名叫項籍!”
“好,一言為定,項兄保重!”
“子房兄後會有期!”
兩匹馬分別而行,身後的秦軍分兵綽綽有餘,也許是兩個逃犯身型差距的緣故,似乎追殺張良的要比追殺項纏的少一些……
項纏邊催戰馬邊回頭,見狀呼聲苦也,再也不敢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