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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被拒

  走了一兩裏路,一條大道出現在眼前。


  大道的兩邊是服裝,金銀樓和格調高檔的飯店,偶爾也會有幾家洋貨店夾在其中。


  末端是一棟刷白的西洋建築,鐵門緊閉。門口站著兩個警衛,每隔幾分鍾就會有一小隊士兵牽著狼狗從大門前經過。


  西洋建築上掛著鎏金的牌匾,牌匾上寫著李府。


  李賢宰就住在西洋建築裏。遠遠望去還能看見圍牆裏麵閣樓林立,翠竹掩映,房屋有多少,住著多少人,很少人知道詳情。


  在離李府不遠的地方,靠右的位置,一棟飛簷凸出的建築特別惹眼。房屋朱漆青瓦,窗戶精雕鏤空,從房屋裏傳來了戲子咿咿呀呀的唱腔。


  飛簷下麵掛著牌匾,牌匾上書寫‘遊家梨園’四個大字。四個字並沒有浮雕或陰雕,而是手書而成,字體給人以蒼勁有力的感覺,仿佛青龍飛天。


  門口立著塊一人來高的牌子。


  大門緊閉,並沒有人出入,可能是我們抵達的時候戲已開唱,開唱後的戲班是不會迎客的。


  馬車在遊家梨園門口停下,父親和母親下了車,鐵頭也跟著下去了。


  “這園子可真大,估計能裝下好幾百人吧!”鐵頭的聲音很響亮,他走到了旁邊的牌子處指著牌子,說:“快來看這上麵寫著什麽,是價目表嗎?”


  父親走到牌子跟前。


  “讓你在私塾裏多認幾個字,現在好了,不認識了吧!”


  父親是讀過書的,而且念的還不錯,如果不是清王朝倒了,沒準他還能混上個秀才或者舉人。


  他念著:“明日早戲價目,包廂五銀元,樓座兩銀元,池座一銀元,明日邊坐不設席。”


  “幾個銀元就聽一場戲,城裏人也太奢侈了,莊稼人一年也掙不了那麽多。”


  鐵頭有些憤懣,用力推了推牌子,試了幾次也沒能推動。


  “張爺,一凡的爺爺也是遊家班的名角,他一場戲能收多少價目?”


  父親走到門口,敲了敲獸首銅環扣子,扣子和門板撞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不認識什麽遊家班的名角,別問我。”


  父親還是難以釋懷,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然記恨著祖父。


  鐵頭吃了閉門羹,兀自回到了馬車上,坐在邊沿搖晃著瘦小的腳。


  “有人嗎?有人嗎?”


  父親朝著門縫裏喊著,裏麵無人回應,也許是因為梨園院裏鎖啦鑼鼓的聲音太吵鬧,根本就沒人聽見父親的聲音。


  他又喊了幾聲。


  終於有輕輕拉開了一條縫,是一個胡須花白的老者,他躲在門縫裏向父親審視了一番。


  “今日已開場,請明日再來。”


  說完老者就要關上門,門板發出吱吱的聲響。


  父親忙把手插入門縫中,解釋:“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班主在嗎?我孩子生病了,希望班主能救救我的孩子。”


  老者有些疑惑,卻又百般無奈,畢竟父親死纏著,手還擋住了門。


  “生病了請郎中,我們班主不會看病,你還是走吧!”


  父親依然沒有鬆開手,說:“不行,我孩子的病隻有班主能治,求求你,讓我見見班主。”


  “你這人怎麽不聽勸,再無理取鬧我就叫喚雜役趕你們走了。”


  老者有些微怒,用力將大門關上,門板扣在了父親的手背上麵。


  “遊家班主是誰都能見的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連在我們梨園聽上一曲的錢都出不起吧!”


  老者滿麵狡黠。


  父親從兜裏掏出了銀元,遞到老者的麵前。


  “這是銀元,你就讓我見見班主,哪怕是一會兒也行。如果你讓我見班主,你把我的手扣斷我也不會離開的。”


  祖父當年畢竟是遊家梨園的名角,如果父親報上自己和祖父的關係,老者應該不會為難,可是父親卻始終放不下執念。


  門後的聲音響起,是一個粗壯男人的聲音。


  “誰在門口咆哮,還不快趕走?”


  老者低著頭,聲音溫順,回答:“管家,一個叫花子,我馬上趕走。”


  父親朝門內大聲喊著:“我要見班主,我要見班主……”


  雖然父親的聲音很大,可是梨園內根本就沒人理會他的呐喊,倒是那個老者也有些不耐煩了。


  梨園的門終於被打開了,一群人衝了出來,他們手裏拿著棍棒。


  父親嚇得往後退了幾步,站在牌子旁邊。


  “狗東西,我讓你大聲喊叫,雜役聽令,給我把這個不知趣的狗東西給趕走。”


  那群手拿棍棒的男人朝著父親奔來,他們高舉著棍棒追趕父親。嘴巴裏吼著‘打呀’,也許是梨園裏的人耳濡目染的關係,他們嘴裏的‘打呀’也有著老生的唱腔。


  父親狀如脫兔逃到了馬車上麵,牽著馬韁迅速拍打了幾下。


  馬車哐當哐當幾聲就奔跑了起來,那些追趕的雜役用棒狠狠敲打著馬車的車棚,乒乒乓乓的聲音就如同放炮仗一樣。


  鐵頭躲了進來。


  “城裏人真是的,拽什麽拽。”


  馬車在豐縣的街上胡亂遊走,豐縣雖然麵積不大,房屋錯落,小徑曲幽,在裏麵行駛根本找不到哪裏是南哪裏是北。


  經過一條巷子的時候突然竄出來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穿著輕衫薄衣,粉黛紅唇,做著妖豔的動作。


  見我們的馬車經過,那些女人撩撥著自己的衣衫引誘著趕車的父親:“來玩會兒,這裏的姑娘可漂亮了。”


  旁邊的母親低聲罵道:“不要臉的女人,不好死。”


  原來豐縣的花街柳巷是這番模樣,在這裏家家戶戶掛著紅燈籠。街上拉客的姑娘,站在閣樓上伸出大腿叫喚的姑娘,她們千姿百態,無所不用其技。


  父親被母親的那句話中傷,不敢抬頭看那些衣著暴露的女人。


  鐵頭卻偷偷從車窗的縫隙裏悄悄瞅著,他壓低聲音,說:“這裏的姑娘真白啊!張莊的女孩子斷然沒有這裏的漂亮,豐縣真是個好地方。”


  他剛才還覺得豐縣的人不地道,而現在卻又讚起了豐縣的姑娘。


  “妓女都是有病的,還是別沾染的好。”


  我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沙啞,感覺有痰在喉嚨裏打著轉,話音剛落便咳嗽了起來。咳嗽了幾聲便覺得有東西吐了出來,連忙用手捂住。


  鐵頭見我咳嗽,將我扶起。


  問我:“你怎麽樣了,看到漂亮姑娘,你這麽激動幹什麽?”


  他將我的手心攤開,盯著我手裏,從車窗照到手上的微光很暗,我的手心裏一團黑色的東西卻清晰無比。


  “張爺快停車,一凡吐黑血了。”


  馬車立馬停下,父親和母親掀開簾子。他們擠了進來,讓本來就狹小的空間變得擁擠不堪了,裏麵的氣氛瞬間就變得有些讓人不安了。


  母親動作迅速,他把我的手拿到車窗上,仔細瞅著我手心裏的血塊。


  “這是怎麽了,血塊,是血塊……”


  母親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父親長歎了一聲。


  “哎,都怪我,如果我剛才承認自己是張喜順的兒子,也許我們就見到了班主。”


  父親用手錘擊著車身,車子劇烈搖晃了幾下。


  “你就放不下你那張老臉,遲早會還是一凡。”母親說,言語裏帶著刺。


  “張爺,咱們別耽擱了,要不我們再去試試?”


  鐵頭弱弱問著父親。


  父親點了點頭。他退出了擁擠的車棚,坐到了趕車位置上,揚著馬鞭,車子快速在狹窄的街道上行駛。


  出了煙花柳巷,馬車再過了一個巷子就遇到了一個死胡同,無路可走。


  父親急的額頭滿是汗珠,一滴滴落在衣服上。


  馬車很長,根本就無法從死胡同裏掉頭。父親下車將馬卸了下來交給鐵頭牽著,他和母親用力往後推著。


  長長的巷子裏路麵坑坑窪窪,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推出巷子的時候街道上的行人漸少。


  馬車在阡陌交通的巷子裏迷了路,根本找不到去遊家班的路。


  遇到行人父親就問路,雖然走了許多彎路,可最終還是安全抵達了遊家梨園大門口。不過梨園裏已經了戲子唱戲的聲音,異常安靜,裏麵時而會傳出幾聲畫眉的叫聲。


  父親敲了許久才有人應聲。


  還是剛剛那個老者,他手裏握著一把掃帚,帶著些倦意說:“都散場了,班主已經休息了。明天再來,明天或許有機會見到班主。”


  “我是張喜順的兒子,他的孫子如今病重,怕是時日不多,希望能見一見班主。”


  父親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句話,他說話的時候頭放的很低。


  “張喜順?那個吸大煙的張喜順?”


  老者似乎還是有些不相信,畢竟祖父在遊家班唱戲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豐縣能記起他的人估計也不多了。


  “是的。”


  父親從衣服兜裏掏出了一張花邊的黑色照片,指著照片說:“這是我父親,這是我。”


  燈光很弱,老者幾乎是臉貼著照片在看。


  他遲疑了片刻,撓了撓腮,說:“你等一下,我馬上去通報。”


  老者沒關門,急匆匆跑進了屋。


  在馬車車窗上張望的鐵頭扭頭對我說:“一凡,有希望了。”


  那時我都沒有力氣回複了,又接連咳嗽了幾聲,雖然沒有血塊吐出來,不過總覺得胸腔裏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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