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陽壽
蒙麵人進到馬車裏,他先拖少年的身體,不過看似有些力不從心。他拖了一會兒才勉強將少年弄到車外,抱起少年,抱起的時候他的身體更彎曲了。
他將少年抱到戲台下麵的桌子邊,將少年扶著坐到椅子上。雖然那把椅子裏麵的竹條有些變形,不過還是勉強能將少年的身體支撐起來。
蒙麵人將我也抱到了和少年一桌,我們挨著坐著。
他到底想幹什麽,難道是要讓我們看戲嗎?把我們當成已經死去的票友一樣看待,看陰戲?
祖父是唱過陰戲的,他在遊家班最後的歲月唱了幾年陰戲。那時人們都以為他是將死之人,可是祖父依舊活了許多年。
祖父說自己是積了陰德,所以才多在人世間活了幾年。
我剛剛坐好,那個蒙麵的人就起身去了戲台後麵,他的步履艱難,走路時還左右搖晃。他應該是今天唱陰戲的活人,也是一個將死之人,不然不會來這裏的。陰戲之地活人勿近,會折壽的。
從後台忽然竄出一個旦角模樣的人,他的手裏拿著一尊香爐,旦角把香爐放在戲台正中央。
“嘚……”旦角大吼一聲,接著又道:“請台了,生人勿擾,陰人就坐。我已經誠心破台,為你們唱一段《荒山淚》,陰陽一線,隻聽,且看,勿言,勿動。”
他從身後抽出三支香,將三支香點燃插在了香爐裏。祖父曾說過,唱陰戲的人若是唱的好,三支香齊燃齊滅。香不滅,繼續唱。
若是香燒成了參差不齊,這就代表唱戲的人水平不夠,鬼票友不喜歡。
現在破了台,就該是開場子了。
從戲台側麵忽而傳來鑼鼓聲,密集如雨。聲音雖然響亮,不過確實空靈無比,給人的感覺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荒山淚的故事大致是講,明朝末年,崇禎帝昏庸,不斷抽取苛捐雜稅,更加深了人民的痛苦。農民高良敏因付不出捐稅,父子倆被抓入獄,兒媳張慧珠日夜織絹才將父子贖回。剛到家,公差又來抽取新稅,高良敏父子連夜去采藥被老虎吃了,慧珠的獨子寶蓮又被抓去,年老婆婆一氣之下暈倒身亡。
索稅公差仍向她要稅,慧珠一人逃進深山荒野,公差跟蹤而至,慧珠自刎而死。
戲台後戲子的聲音響起,兵士們趲行者,眾兵士回應。
淨角楊德勝出場,白,俺,楊得勝。奉了兵部大人之命,下鄉征取民夫。
軍士們!趲行啊!
眾人同下,楊得勝趟馬,下。
接著張慧珠上場,她長發披肩,頭上插著寶珠,臉上略施粉黛。身著黑袍,身體有些彎曲。
從身形和她上場的步伐我就猜出了個大概,唱旦角張慧珠的就是驅車帶我們前來的蒙麵人。
他的臉上雖然略施粉黛,唱詞的時候依然能看出臉上難以掩飾的皺紋。他的四平調雖然聲音沙啞,還算字正腔圓,能見到年輕時候的功力非凡。
在不經意間,身邊的十幾張桌子上已經坐滿了死去的票友。
他們有的穿著棉絲料子的黑色壽服,有的是布衫,有的幹脆是一件黑紙縫的。這些人正襟危坐,眼睛裏沒有眼珠,隻有眼白。
一個粉麵小二在桌子之間穿梭,他提著手中紙茶壺,向每一位倒茶端水,忙的不亦樂乎。
那個小二走到我的麵前時,先是用魚白的眼珠盯了我幾下,眼珠不停轉動。他又用鼻子在我的身上嗅了嗅,嗅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站立在我的麵前佇立。
“客官,茶水。”他的嘴巴根本就沒有張開,聲音是從他的胸腔裏傳出來的。雖然隻有四個字,可是他說話的聲音很慢。
我眨了眨眼睛以示回應,小二在我的茶杯裏倒了七分滿。
他又繞到了少年身邊。
“客官,茶水。”
少年沒有理會,小二將他麵前的茶杯倒了九分滿。
我的心裏有些失落,居然鬼小二也認為我是個死人了,也許我的身上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他一個小鬼根本就分辨不清楚我是死人還是活人。
五場子戲唱完,台上的張慧珠已經有些吃力了。他的身體有些顫動,唱腔裏也帶著些喘息聲。
台上的香燭已經燃燒了大半,不過還未燃盡,戲就不能停。
退場後,第六場繼續。看來今晚的戲還符合票友的胃口,香燭燃燒的奇慢。
我開始為台上的張慧珠擔憂,畢竟他不是青壯年,這樣一直唱下去,他的身體能吃得消嗎?
第七場上台的時候張慧珠的額頭就已經滿是豆大的汗珠,他的手也顫抖不已。活人給死人唱戲,一些將死之人上台,這絕對是一種折磨。想活命的咬著牙都要唱,站在台子上了就是整場的角兒,不能影響了台下坐著的死去票友的心情。
第七場結束的時候,香爐裏的香燭終於燃盡。
台上眾人散場,隻剩下了張慧珠站在戲台中央。他朝著台下的觀眾鞠躬致意,彎下腰的時候還朝前麵打了個趔趄,差點摔下台來。
他站立好,抬起頭來望著他們。
拱手說:“在下的身體日漸欠佳,估計離入土的時日不遠了。往後的一些時日,我可能都得躺在床上艱難度日了,不能給各位票友唱了。”
台下坐著的鬼票友似乎有些不悅了,臉上露出了僵硬的神色,有的甚至齜牙咧嘴,魚白眼圓睜。
“各位,請聽我說完。看到台下坐著的兩個小夥子嗎?他們也是將死之人,求你們給他們一些機會,讓他們來給大家唱幾台如何?”
他哀求著那些鬼魂。
話音剛落,坐在台下的那些鬼魂都拂袖站立了起來。那些鬼魂指著台上的張慧珠,表情凶惡。
他的話讓我覺得有些意外,畢竟問鬼魂要陽壽是件難以讓人理解的事情,有違忌諱除,除非有鬼能將自己下輩子的陽壽送給我們。
實際上唱陰戲也並不是免費的,活人看戲拿錢,似然看戲是用自己來生的陽壽作為籌碼的。祖父之所以能再活上那麽些年,也就是因為他唱的出彩,那些鬼票友願意掏腰包。
而如今,我們兩個不諳世事的小生,什麽都不懂,一句都不會唱,誰會願意用自己的來生陽壽作為籌碼交給我們呢?
張慧珠苦苦哀求未果。
台下的鬼票友拂袖而去,全都化作一陣煙塵。我倒想知道,台上扮演張慧珠的到底是什麽人,他為什麽會不顧大忌苦苦哀求。
所有鬼混消失後,張慧珠來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衫,神情失落走下了台。
他站在我們麵前,摘下自己的黑麵紗。
遊家班老班主,真的是他。
“孩子,你們也看到了,這些人根本就不買我的賬。我也沒辦法救你們了,這是我最後的辦法。我的陽壽也不多了,希望你們能晚我幾天死,這樣我就可以把自己來生的陽壽給你們。”
他將少年抱起來,往馬車的方向走去,接著又回來抱我。
上了馬車,老班主走到戲台前,點起了火折子,將唱戲的戲台點燃了。戲台全是紙糊的,所以一點就燃,熊熊大火將已經黑下來的夜空照亮。
唱完陰戲後就要將戲台燒盡,若不燒毀,怕是會有鬼魂在此聚集。
老班主等待了一會兒,待火焰燃盡,自己坐上了馬車。他將黑麵紗蓋在臉上,驅趕著馬車回豐縣。
又是一路顛簸,前麵的老班主卻獨自一人在前麵講起了往事。
他說祖父張喜順是他見過的最優秀的戲子,即使後來染上了福壽膏,他的唱功依然是不容小覷的。他在遊家班的最後幾年堅持著唱陰戲,離開的時候他將自己的陽壽隻留了幾年,多餘的陽壽就送給老班主。
至於為什麽會留給老班主,老班主一直猜不透。
祖父和老班主臨行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以後幫幫我的兒孫。也許祖父是有預見的,掙死人的壽命本就不是件光鮮的事情,所以任何事情都是含有因果輪回在裏麵。
祖父的壽命長了,這果子就種在了我的身上。
現在是老班主在報答祖父的恩德,他說這些年自己好幾次在瀕死邊緣,後來都挺了過來。他對祖父是滿含感激之情的,所以他熬到了我們的到來。
望著前麵身體枯朽的老人,我的內心焦灼不安。
馬車進了豐縣時已經是午夜,繞過了幾條巷子,馬車穩穩停在了遊家班的側門。父親和母親在門口翹首張望,見馬車到來,他們連忙掀開簾子向內窺視。
老班主下了馬車,朝父親搖了搖頭:“不行,我盡力了。”
父親隻是黯然神傷說了一句“謝謝”。
我和少年被抬進房間,木板上的我望著在黑夜裏獨自回房的老班主,他的背影在月光裏很淒涼,稀稀疏疏的樹影打在他的身上讓他在黑夜裏顯得那麽模糊。
今天晚上又將留在遊家梨園了,是不是明天我們就真的要離開了。回到房間的時候鐵頭已經睡了,他的呼嚕聲很大,似乎睡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