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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之不得

  一段記憶如潮水湧來。


  這是長安城的盛夏,熱浪滾滾。


  一群容貌清秀的小娘子正在寬闊平整的大理石宮道上迤邐而行,她們由小黃門引著自左銀台門一路向西而走。這便是巍峨的大紫明宮。


  她們都是武將家的小娘子,家中都走的是永安公主的門路,是以在朱鏡殿教授完宮廷禮儀後分配去了各宮。白蘭父親白豫西早在入宮之前已經打點過了,她去的是永安公主所住的清含涼殿西偏殿。


  當今聖上親生的到如今隻有兩個女兒,長女永安,次女永樂。


  永安為穆皇後所生,永樂為劉貴妃所生。


  皇帝的兒子都是過繼親王家的,六郎是從前譽王的嫡子,九郎和十三郎是從前秦王的嫡子,膝下並無所出。


  既長且嫡的永安自然是最得聖心,因為最得聖心才能剛入夏便搬至含涼殿的西偏殿。


  暑期日盛,酷熱難當,聖上時常會來含涼殿主殿避暑,白蘭跟著永安遠遠的瞧過一眼。


  含涼殿裏遮陽蔽日,正殿的後壁上有潺潺流動的水簾,大殿中有一座寬敞鑲嵌著雜寶的畫石榻,畫石榻之下擺著兩排石凳。


  聖上約莫四十來歲,身量且高,隻是背微微有點駝,頭發稀少,連帶著英俊的樣貌都打了折扣,穿著直縫寬衫,斜躺在含涼殿畫石床上靠著竹篾細紋方枕,蟬翼靛青色帳幔用金絲玉勾高高隆起。


  聖上伸手接過永安從紫玉盤中遞過去的關外送來的冰鎮葡萄,微微眯著眼睛似睡非睡,水激扇車,風獵衣襟,涼風從殿中生。


  入宮是父親的意思,這樣的聖上白蘭是不願意伺候的,是以日常公主貼身的事情便不爭著沾手,被管事的姑姑分到了外頭做雜活。


  那日她自太液池浣衣回來,霓霞漫天,內苑的樹葉都耷拉著,軟麵鞋踩在大理石隻覺得的發燙,行至石岩假山遠遠的瞧見一個鴉青色長衫的玉郎人影一動便閃入了西殿。


  因此時殿內伺候的侍女便有八個,雖然那郎君形跡可疑,她倒是不曾放在心上。


  繞過九曲回廊在涼衣台上做完了今日交代下來的雜事,一身熱汗黏著襦裙實在難受便想著回到太液池去玩水宵夜,路過西殿隻見珠璧交映,殿外當值的姑姑和侍女也不知道都跑到了何處去了。


  心中有所疑惑,立在台階下正要去喚人,聽到西殿內傳來陣陣笑語。


  小小娘子是不曾經過這樣的事,鬼使神差的便溜到壁廊處的洞窗之下,她附耳去聽,聽見西殿裏傳來男女歡/愛的旖旎之聲。


  她原本就要悄無聲息溜走的,隻是不怎地腳下就是不能挪動,心中對這樣隱秘羞恥事情的窺探之欲超過了恐懼。


  悄悄的貼在洞窗之下附耳去聽,雙手顫抖的厲害,一顆心跳的砰砰作響,屋內的香氣隨著涼氣一起朝外飄,她恨不得生一雙千裏眼穿牆過窗直看到窗內的一切。


  “殿下的頭發真是生的極好,像是素娘們手中的緞子一般。”是溫軟的郎君之聲。


  “玉郎可不要哄我。”


  “難道我的待殿下的情誼殿下便看不到麽?”


  “就屬你嘴甜。”


  這玉郎披了一件薄紗衣攬住珠圓玉潤的永安道:“殿下交辦事情已經妥當了。”


  “死了麽?”


  “去了西邊,他如何還敢活著。”


  “那長公主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


  白蘭聽的正是入神卻不防頭上不知道被甚物什重重的一擊,隻覺得的眼前一黑。


  “蘭兒,蘭兒,怎地了?娘不說了,娘不說了。”


  那王氏見白蘭抱著頭蹲下去便慌了神,忙圍過來看,一邊看一邊嗚嗚咽咽的哭。


  白蘭被搖晃著才從這記憶中回過神來,宮中的記憶又斷在了這裏,原來白蘭的記憶裏隱藏著這樣多的秘密,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誰要了她的命,便成了懸在白蘭心頭一把刀。


  然此時已經出了長安,此處是西行的驛站,那些宮中的秘密就要淹沒在塵埃裏了,心頭的刀眼前是取不下來的。


  想到方才的一切白蘭抬頭看看王氏道:“娘這世上沒有命,有我也不信。夏燈,看好我娘,等她哭痛快了,洗把臉,好生勸慰。長安回不去便回不去,以後我就是家,我去哪,家在哪。”


  白蘭出了門,遠遠的便瞧見十三殿下屋子前的黑臉門神陳阿猛。


  “殿下安在?”她交手行禮道。


  陳阿猛伸手一攔道:“殿下尚在休息。”


  白蘭剛要離去,忽然屋內傳來十三殿下的是聲音,聲音此刻顯得有些啞,帶著些睡意。


  “是白家小娘子來的麽?”


  陳阿猛忙躬身回答道:“殿下,是白家小娘子。”


  “請她入內便是了。”


  白蘭應聲推門而入,屋內陳設如故,一床,一圓桌,一案幾,案幾兩側擺著蒲團,他們剛剛入驛站時候屋子裏擺著的大圓桌早已經撤走了,案幾和蒲團占據了屋子的正中。


  “小人見過殿下。”白蘭此時換了一身女裝,月白色魚鱗掖地裙行動起來顯得她的身姿窈窕有致,行匍匐的跪禮之時魚鱗裙包裹著的圓潤美好的臀便使得她多了幾分女子的韻味。


  十三殿下又換了一件白紅色無紋直縫寬衫,腰間綴著一沙棗青的盤龍仿古玉佩,頭上攏起半邊發用玉帶束起,他立在窗戶前,遠遠的眺過桃花林,窗戶大敞,風從窗外徐徐吹來,揚起他額角的碎發和大袖寬衫,高挑的背影顯得那樣的落寞。


  聽見白蘭進來,他緩緩的轉過身來,他盤腿在案幾上坐下來,一伸手指了一下蒲團。


  “謝殿下賜坐。”白蘭緩緩匍匐至蒲團處,在十三殿下右手的蒲團上嫋嫋娜娜的一跪——因她此時穿的是魚鱗裙,自然無法像郎君一般盤腿而坐,隻能跪在蒲團上。


  “見我何事?”十三殿下問道。


  白蘭低著頭不曾說話,露出為難之色。


  十三殿下看著白蘭許久這才接著說:“怎地,如今不敢說了?”


  “昨日殿下曾經問小人,若是僥幸逃脫,殿下可允許小人一件事情。”


  白蘭說完抬頭看著殿下的眼眸,眸光溫柔瀲灩,眼圈仍舊微紅。


  她心中不由的微微一動。


  想到仁安郡王已經仙逝,他卻早已經過繼給了聖上,自然是不能守大孝的,想是背著人已經哭過的。


  世上都是無奈人,便是殿下也不能事事如意。


  “我忘記了。”十三殿下淡淡的回到,目光深如寒潭一般。


  白蘭心下一沉,陡然升起的希望,此刻如同被冷水當頭澆滅一般,生出無限迷茫之感。


  想到前世無數日夜的悉心準備,想到為了省錢做綠皮車四處考試,想到為了麵試而借的那身職業裝……


  何必氣餒?


  一次不行便兩次,兩次不行便三次,隻要尚留在殿下身邊,總是有機會的。


  她是小娘子走不了科舉考試這條路,混不了正經的出身。


  若說是有希望,隻有十三殿下這裏有。


  她隱約記得,史書上曾經記載節製一方大都督也沒有任官的權利,譬如各地的文武官職都需要吏部根據考核來選任。


  但是十三殿下的府邸之臣卻可以由他自己來調用,具體能任免那些官職她卻是一無所知。


  她如今到也不是奢求一步到位便真的當什麽官,先能在殿下身邊慢慢立足,叫他知道她白蘭的念頭,盡心盡力辦差,差事辦得漂亮,自然有重提的一日。


  到那時也就水到渠成了。


  “殿下”白蘭想退而求其次,一時想不到該如何開口,卻又不得不開口。


  “我聽聞當日在宮裏你對人說西涼是死地,又因為恨我自裁於宮中,後因為我摔下馬車險些死於車轍之下,心中豈能不恨?”十三殿下目光猛然掃過來,銳利的如同一把刀,直剖人心。


  這是試探,疑心最能傷人,若說白蘭稍有遲疑,那麽將來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裏不是從前,最多在體製內做冷板凳,眼前的人握著生殺大權。


  須臾之間,思緒已經萬千。


  “小人從未去過西涼之地,如何敢妄言西涼乃是死地。傳聞終究是傳聞,若非親眼所見自然是不可信的。至於痛恨郎君,那更是無從說起。送小女入宮的乃是小女父親大人,將小女指給郎君為侍女的乃是永安公主。若是恨郎君,小人豈不是是非不分了。”白蘭隻能先去其疑心,疑心是一種可怕的種子,一旦叫這樣的疑心在殿下心裏生根發芽,那麽她便再無翻身之地了。


  隻是殿下仍舊一言不發,他的眸光沒有一絲絲的溫度,她看過去便有點怕。


  “小人若是怨恨殿下,當日事發,何須冒死相救。”白蘭心裏忐忑,十三殿下遲遲不說一言,不知道心中是何想法。


  若是他認定她心懷怨恨,那怕隻是疑心,無需行跡便可以定她死罪,莫說留著她在身邊做官,隻怕悄摸聲息的死也是容易的。


  她怕死,她心裏裝滿了壓製不住的欲望,官沒有坐,母親沒有贍養,這裏的大好山河也不曾親眼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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