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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福相依

  東方微白,夜色將去,西風穿過太守府後院的匝道,呼嘯而去。


  黑灰色的條石路,輕不可聞的小碎步,一個細腰的小娘子正在疾步向東。


  她手裏抱著一個灰色連珠紋雲錦的包袱,每走幾步便回頭望一眼,風吹起她鵝黃色的濤水波浪橫紋綾的裙幅。


  那朱紅色的別院大門隻剩下殘破的一半,潦倒在一旁,被煙氣熏的黑漆漆的。


  透過這殘敗的朱門,隻見別院之內,煙氣繚繞,殘垣斷壁裏焦糊之氣彌漫。


  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花團錦簇,奴婢如雲。


  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碧瓦朱甍都已經歸為了焦黑一片的塵土。


  “殿下!”這小娘子呢喃著朝煙霧深處走去,顧不得紅菱繡鞋沾染了這煙火的氣。


  煙火中立著一個身量高挑的郎君,長發高束,一條黛藍色的荷葉巾垂在玄青色的羅漢衣上。


  “回少公子,又有一個侍女誤入這別院中了。”


  方才細腰的小娘子已經被人捉住,用衣巾子塞住了嘴,用麻繩困得結結實實的,丟在了這少公子的腳下。


  “原有這樣多的嫌命長的,處理了吧。”誰知道那少公子連頭也不回,微微一歎,擺擺手。


  這小娘子雖然被堵住了嘴,耳朵確實聽得到的,那一雙桃花眼睜大跟銅鈴似得,咕嚕嚕就滾到那少公子的腳下,用她那烏黑的發髻拚命朝著公子的腿上蹭過去。


  幾個侍衛搖搖頭,心裏暗暗可惜,這樣的絕色美人,就要在他們的手上香消玉殞了。


  有兩人上前去一左一右拎起來這美人來,便要尋個僻靜之所勒死之後毀屍滅跡,誰知道殿下忽然道:“慢!”


  他隻是無意的低了一下頭,想要看看自己的衣衫有沒有沾染這廢墟的醃臢,卻瞥到了那被捆著的侍女。


  那一雙嫵媚天成的桃花眼正含著一包珠淚,絕望裏透著期盼,臉上因為在廢墟裏打滾沾染了黑灰,淚水劃過的溝壑更顯得肌膚的白膩如玉,是個絕色的美人。


  驚鴻一瞥,命運就此巨變。


  “不必處理了,先丟到我屋子裏去吧。”少公子微微一笑,是個玉郎。


  “走水了啦!走水啦!”


  聲音是從匝道上傳來的,呼喊聲雖然急切,聲音卻不大。


  屋子裏的人都磨磨蹭蹭到了天亮才合眼,這會睡得熟。


  青草的床鋪上卻是沒有人。


  她去哪了?


  實在來不及細想。


  白蘭打了水,用冷水沁帕子洗臉,然後從容的出了門,到了院門之處,輕輕一拉門便開了。


  果然。


  出了月亮門,幾個太守府的奴婢正在匝道上急急的走過。


  “哪裏走水了?”白蘭攔住一個小婢女問道。


  “殿下的下處走水了,姐姐快些一起去看看。奴們便是叫過去伺候的。”小婢女說著跟著一隊人朝著東邊而去。


  白蘭猶豫了一下,回身將院門一關,便朝著東邊而去了。


  剛走到半道上,忽然被一個高大的影子攔住。


  “冒功,到底”


  話還未曾問出口卻見陳阿猛微微搖頭,然後看了四下亂糟糟的便說道:“吳先生叫大家莫要到殿下下處,都回去等消息。”


  這實在不合規矩,她們是燕王帶來了,燕王那邊出事不叫她們過去。


  陳阿猛見白蘭站著不動便接著說道:“我送你回去。”


  “是。”


  既然陳阿猛如此堅持,一定是有些事情,殿下並不想讓她沾染。


  到了月亮門前陳阿猛四處查了一番見無人,迅速的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白蘭。


  白蘭察其言行便也不看直接將信隱到大袖裏,然後若無其事的問道:“殿下如今安好?”


  “殿下如今受了重傷,怕是要耽擱些時日。”陳阿猛低著頭,有些無精打采的說道。


  “很重?冒功,這事你不該瞞我。既然”白蘭有點著急,既然已經知道昨夜會出事,該好好防範才是的。


  何以最後還是受傷了,看著情形難道是傷的很重?


  “長史不必掛懷,吳先生自有安排。”陳阿猛還是搖搖頭,他目光裏帶著憐憫之色,目光掃過白蘭忽然說道:“長史要保重。”


  “冒功,可是”白蘭隻是覺得陳阿猛的的情緒很是不對,為何他會對自己有憐憫之色?

  “你不必再問,到時候一切長史大人自會知道。保重!”陳阿猛說完便不再逗留,轉身而去了。


  誰知道一耽擱便是十來天過去了。


  “娘子又去打聽那什麽依月古城,想法見見殿下是正經的。陣子那些小人越發不把咱們當回事了。娘子難道真的要去送死?奴不信。”夏燈一邊給白蘭遞香胰子一邊觀察白蘭的神色。


  白蘭脫下藏藍色的長褙子,拿過夏燈遞來的白手巾勻了一把臉。


  如今想要見一麵殿下倒是難如登天了,別院燒毀以後,太守府又騰出來了一所院子給殿下養傷。


  當日在別院當值的仆從死傷了一半,隴西郡又送了一批新人貼身伺候。


  她走了各樣的門路始終連東邊的院門都進不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便無需再提了。左右這兩天便會有旨意下來。”


  左手端起一杯阿淺剛剛沏好熱茶,輕輕的抿了一口,邊喝邊想,右手在桌麵上用中指輕輕有節奏的敲擊著。


  陳阿猛給的信其實白蘭早已經看過了。


  是一張雪白的泥金箋,一字未寫。


  她揣摩不出這信的意圖,隻是也不敢隨意丟棄,一直放入信封裏藏著貼身的地方。


  王氏的眉頭又蹙成了一團,捶著胳膊深深的歎了口氣,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精氣神一般,懨懨的。


  “這消息也許不準,青草她也許信口胡說的。都知道依月古城是個死地,娘子救過殿下,如何會派娘子去那裏的。”阿淺立在一側低聲勸慰道。


  誰知道這話剛說完,王氏又長籲短歎起來。


  她這一歎氣帶的屋子裏氣氛都壓抑起來,想想關外的烏孫匈奴和柔然汗人的鐵騎和彪悍的傳聞,心先都涼了一半。


  “這如今怪得著誰?娘說了,不叫你作妖,你偏不聽。好生生的要了賞賜,便是不回長安總有江南可去。回頭許個好人家便是了。如今可怎地是好?春風不度玉門關,關外是何種地方。這一下可如何是好……”


  “娘如何知道依月古城不是個好去處?如今都是道聽途說,不可全信。”白蘭淡淡的止住了王氏的抱怨聲。


  “誰不知道?娘子,我可是聽外頭的人說了,關外依月古城就是流放的罪人的地方。區區三年,任了六個縣令,全部都死在任上了。”自驛站的事情之後,夏燈凡事小心翼翼,白蘭說甚便是甚,凡事白蘭說的無不應和,此時卻和王氏一樣猶豫起來。


  白蘭不說話,這十幾日的事情漸漸的在腦海裏回放。


  青草那夜走的實在蹊蹺,後來還是麻花過來傳了小話,說她托了吳先生的書童,搬到東邊貼身伺候殿下去了,往後便不與她們一處了。


  那夜的火來的古怪,滅的更加古怪。


  隻是太守府裏和殿下的人都守口如瓶,東邊別院從那日起便徹底隔絕起來。


  出事的第三天,青草特意回來了一趟,說殿下被火燒傷了。


  人雖然還活著,臉卻是毀了。


  那樣的容貌竟然毀於一場火災。


  白蘭想起他那雙靈活又有俠氣的眸子,想起長長如黛的雙眉,想起驛站裏他手心的溫度。


  可惜了那張臉。


  聽說殿下如今脾氣更大,動則要打要殺的。


  身邊伺候的人都戰戰兢兢的,或打或罰,從前宮裏帶出來的除了青草得用,那些小黃門也攆的遠遠的。


  前兩日倒是青草又來了一次,穿了一身水藍色簇新的雲錦長衫,披了月白色暗花的雲袖,一條魚鱗裙嫋嫋娜娜的。


  她挑著細細的長眉笑盈盈的道:“奴是給白長史道喜的。”


  夏燈和阿淺都忙圍過來問道:“甚事?”


  “娘子又要升官了。”


  “哦,如今青草的消息竟然這樣靈通。”白蘭猜是依月古城的縣令,但是並不好漏出來。


  “殿下心疼謝家六娘,說是叫娘子補了依月古城的縣令的缺,一路照應謝家人過去的。不必去西涼了。”青草的眼睛靈活的轉來轉去,笑的雙眉彎彎的。


  縣令,七品縣令。


  實缺,一方父母官。


  對於沒有任何正經官場出身的白蘭來說實在是大大官了,是殿下的承諾。


  可是依月古城卻不是個好地方。


  六郎死在了涼州,九郎在依月古城外被人擄走的,至今杳無音訊。


  他們都是李姓的皇親國戚,同十三郎一樣是郡王的兒子,尚且不能保全,何況他人?

  幾年裏朝廷派了六任縣令,都是有去無回,死在了依月古城。


  死因不明。


  可當白蘭打探到這些的時候,很多事情已經是定局了。


  “娘,兒想了這幾日,這差事兒必然是要去的。”白蘭想了良久終於拿定了主意。


  西行驛站的桃花林裏,殿下曾經說過,官不是那麽好做的,叫她有朝一日不要推辭。


  她以為隻是讓她做長史擋擋雷,原長史是個幌子。


  依月古城的縣令才是那個要她不能推辭的官。


  “這……”


  “娘跟蘭兒是不一樣的,我已經尋好了鏢局,叫人護著娘回長安。銀子雖然不多,回去求求王家,艱難些,總比關外強。這樣我隻身前去,倒是了無牽掛了。”白蘭的右手輕輕的中指在桌麵上來回敲著。


  “娘子,你一定要去麽?再去求求殿下,你救過殿下命,他若是看在從前的份上,或許就改主意了呢。”夏燈紅了眼圈。


  其實要是真有轉換的餘地,出事前的那夜,殿下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籌劃絕非一日之事,應該是自驛站她求官開始,殿下便已經定下此策。


  自行路來,難以見到殿下,白蘭以為是江南的舊臣阻撓的緣故,此刻才頓悟,也許那就是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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