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漢口,洞庭街,立興大樓。此地為軍統漢口區據點所在地,也是錢思成工作的地點,他是徐國璋身邊的紅人,而徐國璋是軍統漢口區的區長。錢思成仗著這層關係,加上前府的影響力,平日裏做事非常跋扈,一般的人都不在他眼裏。他剛剛接到家裏的電話,放下電話就破口大罵。
川崎也突然接到錢府的電話,然後帶著梁劍急匆匆地趕了過去。躺在床上的錢立文滿臉蒼白,像大病了一場。川崎檢查了一下,確診為風寒引起肺部感染,恰在這時,錢思成的聲音從外麵驟然傳來,一進門就怒吼道:你們這些日本人是怎麽給我爹看病的?要是我爹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放過你們。川崎忙用一口純正的中國話陪笑道:不好意思啊錢少爺,本來以為錢老爺的病很輕,吃了藥後就會立馬好轉,可能是又受了風寒或者煎藥方式不對,病情就更加嚴重了些,但沒有什麽大問題,我再開一些藥,錢老爺服下後,很快會藥到病除。
梁劍大概了解錢思成的性子,知道這個家夥狗仗人勢,又見現場火藥味很濃,於是說道:父親給錢老爺開的藥是非常有效的,但如果沒有按照我的叮囑煎熬,會產生毒副作用,這也許也是引起錢老爺病情加重的原因。
錢思成一聽這話,馬上責令把負責煎藥的下人叫來,被他一驚一嚇,下人果然說了實話,原來在煎藥的過程中他去了一趟廁所,回來時藥水都滿出來了,不得不又加了些冷水進去,而川崎開的這副藥在煎熬過程中是不能中途加水進去的,不然會導致藥性減弱。錢思成勃然大怒,還拔出了槍來,梁劍忙攔住了他。川崎在一邊賠笑道:錢少爺也不必動怒,我再給錢老爺開一副藥,隻要完全按照我說的煎熬,錢老爺很快就會沒事了。
錢思成這才饒過下人一命,下人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川崎先生,實在是非常抱歉,我剛才對您的態度太粗暴了,這樣吧,為了表示我的歉意,今天中午二位就不要走了,留下來吃頓便飯。錢思成話音剛落,錢立文的三姨太曹細細便從旁附和起來:就這樣定了,我馬上吩咐下人去準備。
川崎和梁劍無法推辭,隻能落座。
家父的病就全靠二位了,粗茶淡飯,請慢用!錢思成客套起來的樣子倒讓梁劍有些不習慣,曹細細插話道:川崎先生、梁少爺,我們少爺可是很少主動留人吃飯的哦,這說明少爺把您二位看成是錢府的座上賓,兩位就不要客氣了。
梁劍心裏非常不屑,見川崎隻是笑,所以也沒說什麽。
飯吃到一半,聊了很多無聊的瑣事,錢思成突然說道:最近風聲很近,據說很多在漢口做生意的日本人都回國去了,兩位難道沒想離開漢口?梁劍心下一愣,也從川崎臉上看到了異樣的表情。川崎淡淡地笑了笑,道:在這兒生活了大半輩子,習慣了。錢思成道:到時候中日兩國一交戰,子彈可不長眼睛啊,我勸兩位還是趕緊回國避避風頭吧。川崎頓了頓:這個……非常感謝錢少爺的好意提醒,我會慎重考慮。
梁劍隻吃菜而不說話,旁若無人一般。曹細細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討好似的媚笑起來:要是真的打仗了,到時候梁少爺可要多關照關照小女子哦。梁劍聽著這話寒磣,不經意地說道:仗都還沒打,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川崎狠狠地橫了他一眼,他忙收聲。曹細細卻笑著接過話道:那是那是,可不管誰輸誰贏,我們都是朋友嘛,到時候萬一漢口呆不下去了,我也還有別處可去啊。
回到樂善堂,川崎把梁劍大罵了一頓:我以後絕對不允許聽見任何消極的言語,中日雙方一定會在武漢打一次大戰,而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者絕對是大日本帝國,還有,以後跟錢思成套近乎的時候多長一雙眼睛,他可是在為支那的情報機關服務,不是什麽話都可以亂說的。
梁劍非常明白川崎的意思,心裏卻不怎麽舒服,待川崎罵完後才說道:父親,您給錢老爺開的藥動了手腳?川崎冷笑道:錢立文是本地商會的名人,雖然我跟他私交不錯,但還遠遠不夠,武漢是支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也是貫穿東西南北的交通大動脈,大日本帝國要占領支那,首先必須占領武漢,切斷支那軍隊的內陸交通線,所以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很快會和支那軍隊在武漢決一死戰;我這一次救了錢立文的命,他定然會非常感激我,以後對我們會大有用途的。
川崎此言倒是有理,國民政府雖然已經西遷重慶,但政府機關大部和軍事統帥部卻留在武漢,這也是日軍想要占領武漢的重要原因之一。
梁劍腦子裏想象著這個把自己養大成人的日本人,那張臉下究竟長著怎樣一張邪惡的麵孔,川崎說話的神態看上去完全就像一隻老狐狸,尤其是那雙眼睛,背著人的時候總是閃爍著令人生畏的寒光。但是川崎突然笑了,整個表情變得輕鬆起來,房間裏冰冷的空氣也瞬間消散,語氣柔和地說道:你從小就跟隨我來到了支那,對家鄉還有印象嗎?梁劍被問得一愣,差點露餡,立即用搖頭的動作掩飾了慌亂的表情。川崎又感歎起來:是啊,我也很久沒回去了,但願戰爭可以很快結束,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到家鄉了。
川崎希望戰爭結束,是希望日本占領中國。
梁劍聽出了話裏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說:父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打算明天去看看連子。川崎很驚訝的樣子:什麽?是我聽錯了嗎?我的孩子,你終於想通了?梁劍道:是的,我想通了,我身上流的是大和民族的血液,所以我的妻子也一定要是純正的大和民族的女人。川崎幾乎張狂:好、好,很好,我的兒子終於變成真正的大男人了,三郎,父親為你感到自豪。
梁劍在川崎麵前仍舊彬彬有禮。
當晚,梁劍又去看李若蘭唱戲了,而後找了個偏僻的地方,直接告訴她自己決定接受她安排的任務。若蘭眼裏閃爍著平淡的光澤,問道:你真的想好了,可是這個任務非常艱巨,我擔心你……梁劍打斷了她:我知道,所以我一定會做足準備再動手。若蘭屏住呼吸:不用你動手,隻要你提供池田的情報給我們,具體行動我們會有人負責。梁劍有些訝異:就這麽簡單?我還以為你要我親自動手,所以我決定從明天開始接近池田的女兒。她反問道:你是說他的女兒連子?他道:是的,隻有通過她才能更快、更容易接近池田,所以我今晚必須早點回去,這樣才能瞞過川崎,讓他以為我真的打算娶連子。她沉吟了片刻才問:你不會就此愛上那個日本女人了吧?李若蘭開起了玩笑,但聲音聽上去有點酸澀,他眨巴著眼睛說道:那可不一定,但是為了若蘭小姐交給我的如此艱巨的任務,我決定犧牲自己的終身幸福。
李若蘭無法再說什麽,一切以任務為重,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必須為此讓道。
翌日,梁劍來到了池田家,連子驚訝之極,異乎高興,拉著他的胳膊說道:三郎,你是來看我的嗎?謝謝你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以前我對你有些誤會,非常不好意思,但是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改變自己。她瞪著漂亮的眸子:你的意思是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了?他道:我以前我當你是我的妹妹,那麽從現在起,我打算把你當成我的……女朋友。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很模糊,但是連子仍然非常開心,像個孩子一樣撲進了他懷裏,剛好被池田看見,池田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說道:你父親已經告訴了我這個好消息,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將擇日為你們完婚。
連子瞪著漂亮的眼睛看著梁劍,期待著他的答案,但是梁劍的表情證明他懵了,他沒想到川崎會來這一招,要是在之前,他不會考慮這麽多事,但是目前情勢不同了。池田說道:沒有什麽不同,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已經占領了大半個支那,支那很快就會變成大日本帝國的領土,所以你沒有任何好顧慮的,而且我和你父親川崎先生都有此意,支那不是有句古話叫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嗎?你們也該成婚了。
梁劍全無心情再呆下去了,和連子寒暄了幾句便借口有事要走,回到樂善堂,川崎奇怪他怎麽這麽快回來,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怔了半晌才說:父親,我可以和連子在一起,但我不想這麽快結婚。川崎很驚訝:為什麽?難道你對為父這樣的安排不滿意?他說不是,隻是希望等戰爭結束。川崎拍著他的肩膀大笑道:打仗是國家的事,我們是生意人,做好自己的生意吧。梁劍一急,差點忍不住說錯話,然後不再吱聲,盯著川崎離開的背影,突然多麽希望把這個消息盡快告訴李若蘭,想知道她的真實想法。
李若蘭能說什麽,為了革命,為了完成黨組織交付的任務,她和她的同誌們已經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家庭、愛情,還有其他更多普通人可以去做的事情,他們卻不能做,因為自從走上這條路,他們就注定為此付出終生,也在無形中被奪取了資格。
梁劍告訴她自己是不會答應結婚的,因為他現在主動接觸連子,隻是為了刺探池田的行蹤。
你的叔叔找到了嗎?李若蘭突然又問道。梁劍反問:叔叔?你是說橫田少佐?她點了點頭。
橫田少佐是和川崎差不多時間來到武漢的,而且一起在漢口開辦了樂善堂,不久前,橫田少佐前往東北的路上神秘失蹤,再也沒有任何消息。梁劍曾幾次問川崎,川崎都告訴他橫田少佐回國去了,雖然他有疑問,但苦於沒有證據戳穿川崎的謊言,隻能暫時作罷。
李若蘭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你相信我嗎?
什麽?
我問你是不是相信我?
他凝望著她如水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說道:在認識你之前我隻相信川崎,因為他是把我養大的人,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日本人,也以為川崎真是一個生意人,但自從認識你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在謊言中生活了十幾年,若蘭,雖然我不明白你正在做的事有什麽意義,但我知道你不會騙我,所以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而且從現在起隻相信你。她感激地笑了笑,卻不知該不該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梁劍猜到了一些東西,一時卻也無法證明自己的猜想。李若蘭這次要跟他說的話已經征得組織同意,但話到嘴邊臨時卻又猶豫了一下:在我告訴你這話之前,我需要你對我發誓,保證絕對忠誠,絕對保密……他種種的點頭道:我保證,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說出半個字。他發誓的表情令若蘭想起了自己當初入黨時麵對黨旗宣誓的情景,一刹那幾乎產生錯覺,但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尷尬地笑了起來。他問她笑什麽,她說你剛才的樣子真可愛。他一臉正經說:你說一個男人很可愛,這讓我很受傷啊,我可是來真的,我是個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會兌現,何況是對你。
她終於告訴他橫田少佐在前往東北的路途中被捕了。他很疑惑。她告訴他:橫田少佐這次前往東北,一路上都在搜集情報,而且還繪製了不少重要關口的地圖。他皺著眉頭,明顯露出不完全信任的目光。她再次重重地重複道:我剛才告訴你的都是真的,橫田都交待了,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名間諜,當年和川崎在漢口開設的樂善堂,其實就是日本的間諜大本營,還有,你不是一直問我是怎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的嗎?其實這一切都是橫田的供詞,他供出了川崎的所有陰謀,換句話說,他背叛了你們。
梁劍恍然大悟,那張熟悉的臉在腦海裏變得異常清晰,緊接著問他們打算怎麽處理橫田,他這樣問是因為橫田一直對他不錯,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其實川崎對他也不錯,隻是他還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欺騙他,為什麽一定要把他這個中國人強變成日本人。這是他認識李若蘭之後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希望有機會當麵找川崎問個明白,可是李若蘭暫時不允許他這麽做。
兩人的話題重新回到了他是否該和連子結婚的事情上,他沒想到李若蘭居然同意了。他的表情非常難耐,猶豫了幾秒鍾,反問道:難道你為了完成任務,甚至連自己的愛人都可以拱手讓出?她被這話問得呆立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態度稍微謙遜了些,表情木訥地說道:其實我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過我隻對你負責,隻要是你安排的任務,我保證堅決完成。若蘭的心情隨之好轉,差點笑開:行了,我不需要你對我負責,你也是中國人,國家就要亡了,國家亡了,家也就沒了,你應該像每個中國人一樣,為了保衛家園,做什麽事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梁劍沒怎麽明白這番大道理的含義,但他從她眼睛裏看到了一股似乎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種光芒是他從來未曾見過的,想要燃燒起來,燃燒整個世界,照亮黑夜。這一夜,他徹夜難眠,輾轉反側,但是不止因為若蘭說的那些話,還有他接下來的行動,娶,還是不娶?這是個問題。
錢老爺剛才派人送來了請柬,說要請我們父子倆吃飯。川崎叫醒了他。他一夜沒睡安穩,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可是川崎的話不容他置疑。
錢立文神采奕奕,果然對川崎萬分感激,梁劍和川崎對視了一眼,他從川崎眼裏看見了勝利者的笑容。錢思成突然一臉陰沉的出現在大家麵前,錢立文關心的問道:怎麽,又遇到什麽棘手的難題了?錢思成不耐煩地脫下外套,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滿臉冰涼涼的表情。錢立文無奈地笑道:思成,川崎先生和梁少爺今日過來吃飯,有什麽事咱們暫時放一邊,等會再說吧。他的結發妻子隻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二姨太和三姨太一直未孕,所以自己對這個兒子疼愛有加,雖然他心裏清楚這個孩子不是自己親生,身體裏流的不是他錢家的血。
這頓飯一開始吃得似乎有些沉悶,錢思成的不快似乎慢慢收斂了起來,打破了這種沉悶:川崎先生,感謝您為我父親治病,不甚感激,現在外麵都在傳聞貴國軍隊快要開進漢口了,中日兩國在漢口這一仗終究是要打響,我勸你們還是暫時關閉樂善堂回國去避避風頭,武漢一旦淪陷,後果不堪設想啊;爹,您也一樣,暫時去外地安全的地方避避風頭,等杖打完了再回來。
川崎笑了起來,錢立文也爽朗地笑了笑,說道:今日咱們隻吃飯,不談國事。錢思成卻說道:爹,我這可是為您和川崎先生著想啊,您可能不是非常清楚,最近外麵的風聲很緊,共黨分子又從中搗亂,所有的事情攪在一起,真是頭痛之極。
共黨分子實在是可惡之極,其實大日本帝國跟貴黨之交是非常友好的,如果貴黨可以捐棄前嫌,這一仗也未必要打。川崎一臉深沉,錢思成冷笑道:我也是這麽想啊,但共產黨可不這麽想,還有蔣委員長也不會這麽想,川崎先生如果能代表貴國說話,那對於兩國來說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川崎輕聲咳嗽道:我隻是一個生意人,天皇陛下的決定……我是無法左右的。他打住了,錢立文猜出了他想說什麽,忙從中插話道:其實我的想法和川崎先生是一樣的,不管是國民政府還是日本人執政,我們這些生意人終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隻負責賺錢,政治上的事還是留給那些政客去操心吧!
梁劍似乎什麽都聽不懂,對於所有人的發言也都裝作沒聽見似的,錢立文的話題不經意間轉移到了他身上:還是梁劍侄兒最是清閑,什麽都不關心才是最灑脫啊,不像思成,成天被一些爛事搞得焦頭爛額,我想讓他回來幫我做生意,可他……唉,那些共黨分子與土匪無二,無處不在,到處搗亂,我真擔心哪一天他們會對思成下手啊。
爹,您也太小看我了,我是誰,這大漢口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共黨分子再囂張,也敢對我下手吧。錢思成趾高氣揚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父親打斷:算了,還是不說這些了,為父與你為這個問題爭論了好多次,再多說也是浪費口舌,你總是讓為父為你操心……錢思成放下碗筷起身說道: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得馬上回去,川崎先生,梁兄,我就先告辭,二位慢用。
梁劍微微欠了欠身,待他離開後,沉默了好一陣突然問道:共產黨到底是幹什麽的,他們到底是一群什麽人?錢立文和川崎好像被這個問題問住,梁劍像個孩子一樣滿臉幼稚地問道:我說錯什麽了嗎?錢立文微微一笑,道:共產黨都是土匪,你隻要明白共匪是我們的敵人就可以了,他們的出現攪亂了我們這些生意人的正常生活,也破壞了我們和貴國的友誼,所以你千萬不要和他們扯上任何關係。
梁劍腦子裏浮現出李若蘭告訴他的那些秘密,在她嘴裏,共產黨員可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一群人,他們為了捍衛自己的國家和領土完整,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包括她自己都是一個共產黨員。若蘭是那麽漂亮,那麽好的一個女孩子,她怎麽可能是土匪?他反複咀嚼著雙方的話語,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