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隻崽
事發突然, 小姑和容瑞當場愣住, 隔了一兩秒,容瑞先反應過來, 驚叫著大步趕到陸星寒身邊。
林知微眼前一片花白, 耳朵里嗡嗡響, 被緊壓在陸星寒胸前, 只知道用力掐著他綳如鋼板的手腕,面無血色, 顫聲說:「開水……是開水……」
水浸濕布料, 滴滴答答落在他腳邊。
熱度全給了他, 流在地上時,早變成溫的。
林知微掙斷的神經終於拼上,她一把拽過陸星寒,扯下他的衣服,裡面薄薄的短袖衫也濕了不少, 白皙後頸和耳側被濺到些許, 微微開始發紅。
要不是為了偽裝身份多穿一件外套,這杯水會把他燙成什麼樣子, 可想而知。
「誰!你——你是誰!」
老人再也不掩飾了, 歇斯底里揮舞著水淋淋的空杯子, 五官扭曲猙獰, 嗓子里破風箱一樣嗬嗬作響。
她舌頭僵硬, 吐字不清, 但怨毒語氣足以讓人懂得她在喊什麼, 「誰敢擋著!誰敢護著她!」
陸星寒豁然轉身,一步逼到床前,厲聲低吼:「你看清楚,是我!小時候是我,長大還是我!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再動她一下!」
她乾瘦脖子勉強撐著皮包骨的腦袋,亮得怕人的眼睛釘子一樣扎在陸星寒臉上,眯起來仔細辨認。
在她面前的,是脫胎換骨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但線條稜角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焦心,她喉嚨沙沙作響,比剛才情緒更加劇烈,踉蹌著爬起來,把空杯子狠狠朝陸星寒丟,「你……你……我早就說,妖里妖氣……跟你那個媽一樣,狐狸精,全是狐狸精!」
「我兒子……我兒子是被你們害的!」
「一個個,全是狐狸精!我才不死,我憑什麼死,」她青黑乾枯的手掌拍打床邊的鐵欄杆,胡亂抓起各種藥瓶,一股腦砸向後面的林知微,「我叫你回來,叫你回來是讓你去死!我要燙死你,砸死你——」
她又迴光返照般,身手敏捷地扯過鐵皮做的檯燈,往陸星寒身上扔,「我是要享福的!你們都應該替我死!」
別的說不清,來回重複的「死」卻是明明白白。
「夠了!」
林知微全身戰慄,唇上牙印深得要滲血,她大步衝上前,把陸星寒護在身後,再也控制不住坍塌的情緒,聲嘶力竭,「沒有人對不起你!我爸的死跟誰都沒有關係!硬要追究,那也是你造成的,如果沒有你一直逼他,家裡根本不會到今天!」
她深深吸氣,忍住不哭,「過去你怎麼對我無所謂,我想活下去,我要養弟弟,能熬!但是現在,別再做夢了,沒人會替你死,你自己去吧,去見見我爸,看他會怎麼說!」
林知微死死攥著陸星寒的手,慢慢倒退,通紅雙眸對視那雙垂死污濁,卻癲狂可怖的眼,一字字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順便告訴你,你口中妖里妖氣的孩子,現在不只是我弟弟,還是我男朋友,我這輩子都跟他在一起,我們讓你失望了,過得一點也不苦,特別幸福。」
「你不是怨恨我們嗎?」她挽住陸星寒的手臂,唇角冷冷翹起,「那從現在起,加倍怨恨吧。」
門「砰」一聲甩上。
變調的叫罵聲不絕於耳。
林知微強憋住的眼淚一下子淌下來,拉著陸星寒往廚房走,被他伸臂攬住,緊箍在懷裡,石雕似的一動也不動。
她手腳都軟了,咸澀水滴灑在他衣袖上。
小姑臉色灰白地跌撞追出來,一眼看到相擁的身影,不知怎麼鼻子酸得不行,背過身抹淚,哽咽說:「我,我去找找有沒有燙傷葯。」
「不用了,」林知微睜開眼,啞聲問,「有白糖嗎?」
「有有有!」
她張開手指,跟陸星寒十指緊扣,小心掙開他的鉗制,牽著往前走,「燙傷葯的主配方,星寒用了過敏,從小他粗心燙到,我都學偏方給他塗白糖,有用。」
小姑趕忙把裝白糖的玻璃罐找出來。
林知微先用白糖敷住他被濺紅的幾塊,又捲起他的上衣,看到左側肩背上也有些紅,伴隨露出來的,還有那道剪刀留下的傷疤。
她動作忽然停了,獃獃看著陸星寒為她傷痕纍纍的身體。
這幅身體,原本應該漂亮無暇,穿最考究的衣服,在鏡頭前隨隨便便就能讓人為之瘋狂尖叫,現在卻站在土磚鋪就的地面上,替她擋開水。
憑什麼。
憑什麼他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傷害。
林知微用力揉揉眼睛,給陸星寒肩背也敷上白糖,脫力地跌坐在他旁邊,不管小姑還是容瑞在不在場,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身上。
陸星寒反手把她圈到懷裡,親親她頭髮,低聲哄:「乖啊不哭,沒事了,咱們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跟她見面。」
一門之隔,屋裡的人咒罵累了,終於消停下來。
小姑坐在對面看著互相安慰的兩個孩子,心酸得直掉眼淚,扭開頭吸吸鼻子,輕聲說:「微微,對不起啊,小姑不知道……」
她穩不下來,帶了哭腔,「真不知道她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否則,否則我絕對不可能讓你回來。」
林知微乖乖待在陸星寒懷裡,垂著眼,小聲應著,「小姑,不怪你。」
「你說她怎麼就這樣呢,」小姑長嘆,「一輩子到頭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惡毒。」
老太太在鄉下嫁人早,結婚第一年就生了大胖兒子,寶貝兒似的哄著捧著養大,隔幾年又生個女兒,算是兒女雙全,心滿意足。
但丈夫天生就是個體弱的,農活繁重,沒多久生了大病,家裡攢的錢用盡,也沒能把命救回來。
公婆父母等她照看,兩個孩子等她養活,但精力有限,錢糧更有限,她自己做了選擇,其他全都隨便糊弄度日,單單把兒子當作唯一希望,拼盡一切辛苦好吃好穿供著。
兒子出外上學時,家裡老人相繼過世,女兒也能當勞動力用,她覺得出了頭見了亮,等著以後跟兒子去城裡享福。
村裡大伙兒笑她別指望,兒子進了城,遲早要變的,見到花花世界,誰還會管村裡的老娘,她每每聽了,都要瘋了似的破口大罵。
大家更笑,「就算把你接走,早晚也要娶個城裡媳婦兒的,你住在小兩口家裡,還不是討人嫌?」
她大叫:「什麼媳婦兒!什麼小兩口!誰能比我這個當媽的重要,我辛辛苦苦把他養大——」
又是那套多辛苦求回報的陳詞濫調,大家早聽得耳朵生繭,都搖頭。
沒想到兒子還真是個爭氣又有良心的,腦子聰明,上學時候就懂得做小買賣賺錢,還說服她把妹妹也接城裡去讀書,她不滿,「你記著接妹妹,也不記著接我過去?」
兒子哭笑不得,「媽,我還沒立業,妹妹念書又不用我操心,但您過去,我照顧不來,再等等。」
一等好幾年,兒子學習雖然一般,沒考上什麼好大學,但有生意頭腦,趕著好時候開工廠,錢賺得比同學們都多,如約接老太太來城裡,但同時,也有了如痴如狂的迷戀對象。
他花錢贊助畫展的時候,迷上了一個漂亮畫家,神魂顛倒追求,但畫家寄情藝術為人清高,喜歡的是高山流水,看不上他這樣滿身銅臭學歷不高的商人。
老太太知道以後氣得要死,在家裡鬧了無數次,死活不答應兒子追這種女人,過了半年,看著兒子無果,竊喜地以為解除危機,哪想到畫家失戀傷心,一氣之下答應跟他交往,而且架不住火熱攻勢,當晚就衝動有了身體關係,兩個月之後,發現懷孕了。
這一孕,他攻勢更緊,軟磨硬泡求婚。
畫家沒抗住,加上害怕流產受苦,半推半就答應了婚事。
但等他回家一說,老太太當時就炸了,家裡能摔的東西全摔了一遍,坐在地上頓足捶胸嚎啕大哭。
最心愛的兒子,她後半生唯一的依靠,要是娶了這樣的女人,天天低聲下氣圍著打轉,那這家裡哪還有她的位置?!
「你敢娶她?!你要是不聽勸,我就從樓上跳下去!」老太太喊啞了嗓子,「讓人家都看看你怎麼對待親娘的!」
看他不為所動,她不惜拿頭去撞牆。
他實在被逼得無奈,想到老人都愛小孩兒,沒細想那麼多,拿孩子當借口,脫口而出:「她這不是懷孕了嘛!為了這個孩子,我必須得娶她!媽,你要是不愛跟我們一起過,我就把你送回鄉下,再給你蓋間新房子。」
尚未出生的林知微,就因為隨口這一句話,成了老太太一輩子都剜不掉的眼中釘肉中刺。
不管怎麼作怎麼鬧,婚到底是結了,孩子也順利生了。
可矛盾剛剛開始激化。
畫家百般嫌棄他農村出身,學歷不高,沒情調不浪漫,他就想盡辦法討好挽回求真心,做小伏低輕聲軟語,老太太在旁邊看著,天天都要氣炸了肺。
她辛苦大半輩子,可在兒子心裡再也沒了地位,孤獨怨恨不甘甚至嫉妒,一天到晚尋著機會刁難兒媳,明的暗的輪番上陣,都被兒子擋了回來,暴怒之下,只能把滿心陰鶩全發泄到小孫女身上。
反正當媽的忙著追求藝術,不願意管,當爸的忙著討媳婦歡心,沒時間管,老太太在家跟小孫女待的時間最多,生氣了就在她白白軟軟的小身子上狠狠擰一把。
「都是因為你,」她惡狠狠咬牙切齒,「沒有你,我兒子不可能娶那個女人!沒有你,我兒子還是把我擺在第一位!」
林知微長大一點,會走會跑的時候。
她有時故意招手,「微微,你過來。」
小丫頭搖搖晃晃朝她跑,跑到跟前,她表情一變,上去又掐又擰,「弄死你!」
聽到瑟縮的哭聲,她開心了,勝利似的得意洋洋。
這樣的環境里,林知微很早就懂得察言觀色,知道哭最沒有用,沒人會心疼,沒人會在乎,想好好地活,就要讓自己有用處,有價值。
她生活自理能力特彆強,不大點的時候知道用小水盆給全家洗襪子,刷馬桶,趴著一塊塊擦地板,只要她能夠得著的家務,全都一手包辦,再長高一點,開始搬小板凳站在水池邊,主動學著洗菜做飯,從來不讓人有任何不滿意。
那個時候,夫妻關係也逐漸跌至冰點,老太太稍微順了氣,加上林知微又活成了一個任勞任怨的透明人,也就收斂了不少,不再隔三岔五對她動手,她平常上學補課,吃穿用度,只要她肯幹活兒,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樂得當個小保姆隨便使喚。
越使喚,越解氣。
就像使喚了兒媳一樣。
偶爾父母想起林知微來,看她懂事聽話,從來不鬧,給她手裡塞點零花錢,給買兩件衣服,問幾句學習,就當做盡到責任了。
林知微不知道「被人疼愛」是個什麼滋味兒,直到在門口意外撿回了鄰居家快要餓死的陸星寒。
她把自己從沒體會過的東西,毫無保留,全都給了這個註定跟她剝離不開的可憐小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