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生產
“我想要出宮了。”
晚上,我對康熙說道。
不想再留在這個沒有一絲親情的皇宮裏,不願去麵對人性中最醜陋的麵具,我並沒有把良嬪的話告訴康熙,隻是迫切渴望離開這一切。
康熙吃驚地看著我,問:“為什麽?你才懷孕三個月而已,還有那麽長時間才生產,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在外麵?”
我抿了抿嘴,道:“上次我們被人襲擊,明眼人都知道是我的飯莊內部出了叛徒。我必須去處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康熙沉默了一下,道:“那也不一定要你親自去啊,交待月梅去辦就行了。”
我搖了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人是絕對值得信任的?不親自看著,我不放心。”
“把你一個人放在外麵,我才不放心呢!”康熙不鬆口,“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好好將養著,多補補身子怎麽行?”
我頓了一下,輕輕說:“我以為,在這宮裏,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康熙一愣,不再說話了。
好一陣子,他才幽幽一歎,說:“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就去吧。不過,你的住處必須由我來安排,我給你安排的人,可不許嫌煩打發他們走!”
我淡淡一笑,說:“放心吧,我還是知道厲害的。”
他看著我,突然緊緊抱住我。
“對不起……”
低沉的聲音傳過來,多少愛憐,多少歉疚……
我笑了,緊緊回抱住他。
康熙給我找了一處幽靜的房子,周圍綠樹繁花環繞,幽雅迷人,正是個靜養的好去處。
我的住址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那些阿哥,明裏暗裏,不知多少皇宮侍衛奉命守著,雖然沒有人敢來吵我,但看似安靜平和的日子,卻是被人嚴密監控著。
偶爾我也會煩躁不耐,但一想到肚子裏的孩子,就不忍心苛責些什麽了,隻好不斷安慰自己,忍耐吧,等孩子生出來了就好了……
最最意外的,是康熙派來負責我的安全的人居然會是盆楚克!
康熙曾經親口跟我說,要晉封他為貝勒,他想要升遷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以貝勒的身份,為什麽要委屈到我這裏做個小小的侍衛頭子?
我問他,他卻笑說:“沒什麽,隻是覺得在你身邊似乎比較有趣。”
我說不出話來了,無從猜測他真正的心思。
然而不管怎麽說,他的能力卻是我可以放心的,想必康熙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會把他派過來吧?
於是我便過起了半隱居的生活。
有時康熙會微服過來看我,但他國事繁忙,實在沒有太多空閑時關,況且他的目標大,來的次數太頻繁了,容易惹人注目,因此,並不常來。我整天悶在這裏也頗為無聊,便想起了飯莊的事情。
跟康熙說要出來整頓飯莊並不完全是借口,趁著現在身體還不算笨重,又有時間的當兒,我便決定先著手處理飯莊的事情。
我把盆楚克叫來,跟他說了我的打算,便盯著他看。按照康熙的性子,是絕對不會放我出去亂走的,那少不得要跟他一番唇舌,我也做了這個準備。
誰知他卻笑著對我說:“為什麽這麽看著我?你要出去,我這便去準備就是了。”
我不由張大了嘴巴看著他:“你不阻止我?”
“阻止?為什麽?”他啞然失笑,“皇上早就料到了你的性子,吩咐下來,你要出去可以,不過需得做出萬全的保障才行。”
我鬆了口氣,同時也覺得有些羞赧。自從懷孕以來我的性情似乎變了許多,那天還聽見康熙背著我跟小六子訴苦,說我現在的脾氣奇怪得緊呢!
他看著我,眼帶笑意:“那我現在出去準備,一會兒來接你。”
我點了點頭,他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一輛輕便的馬車便出現在我門前。
我登上馬車,掃了一眼,裏麵布置擺設真的可用“簡陋”來形容。
“為了掩飾身份,隻能這樣了。這可是我從車行裏租來的。”他看見了,笑著說。
他已經換了裝,一頂青皮小帽,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褂子,手裏拿根馬鞭,活脫脫一個趕車的馬車夫。我看得好笑,“撲哧”一聲,然後急忙捂住嘴,放下車簾——真是失禮了。
“笑就笑吧。”他卻不在意,在簾外隨性地說著,跳上了馬車。
趕著拉車的馬兒撒開了四蹄,他說:“扮什麽就得像什麽,不然易容來幹嘛?”
我笑了一陣,終於收住了,問道:“你這些本事都是打哪兒學來的?”
他說:“也沒什麽,跟很多人學過。我從小就不愛乖乖讀書,喜歡這些稀奇的玩意兒,為這,我阿瑪沒少生氣。”
我忍不住又笑了,可以想象有這麽個頑皮的兒子,他父親會如何頭疼。
說說笑笑間,不多時,我們已經來到了北京城裏一處不起眼的民居外麵。
“到了。”他說著,在馬車旁放下凳子,掀開車簾。
我抬頭打量了一眼,並不是元華飯莊的任何一間鋪子,是我從未來過的地方。
“以你現在的身份,直接到飯莊去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他淡淡地說。
我歎了口氣,扶著他的手,走下馬車。
進了房子,我方一抬眼,忽然愣住了——
月梅竟然已經在等著我。
她的眼眶紅紅的,見著了我,隻叫了一聲“小姐”,便說不出話來。伸手,交給我一份名冊。
我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默默拿了過來,打開一看,原來她已經對飯莊每一家分店,足足上千間店麵的人員資料都整理了一番,理出了可能存在問題的人名。
拿著這份名冊,一時之間,說不出來的滋味回蕩在心頭。
“小姐,”月梅終於哽咽著說話了,“這是可疑的人的名單,另外,飯莊人員的資料,我都放在庫裏了,這是鑰匙,還有賬簿的鑰匙……”
她雜七雜八的,摸出了一堆東西,堆在我麵前。
“你……這是在幹什麽?”我一頭霧水地問。
她看著我:“小姐把飯莊交給我,卻出了這種事,我無法推卸責任!我絕對沒有背叛小姐,然而我也無法證明自己,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一切都交回給小姐……小姐,我不求什麽榮華富貴,我隻求小姐千萬別懷疑我、嫌棄我,讓我繼續跟在你身邊好麽?”
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她,我長長歎了口氣,拿起桌上一大堆的東西,又一一給她掛上:“你這是幹什麽?我並沒有說你什麽不是?飯莊是我交給你的,你有責任不假,可正因為有責任,你才更應該知錯就改,好好幫我整頓飯莊!若說天下間還有誰是我信得過的,那也就隻有你了!難道你要在這關鍵時刻讓我孤軍奮戰不成?”
“小姐……”她看著我,淚水像斷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
“哭什麽呢?”我輕輕為她擦去淚水,歎息著。
我們一起在屋內研究了許久,天色漸暗之時,盆楚克才來催促我回去。
“那就這樣了,你先把這些人都考查一遍,有什麽事就跟貝勒爺說,他會轉交我。”我對月梅說道。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小姐,你要小心!”
我笑了笑。
坐上馬車,依舊是盆楚克親自駕著車,向來路走去。雖然不見許多人前呼後擁,但我知道必定有很多人跟在這輛車的四周,防止各種意外的發生,包括可能跟蹤和窺探。
“敏姑姑,你也不簡單呢!”他悠閑自在地說著,雖未明說,我卻知道他的意思。
我沒有出聲。
皇帝的身邊充滿詭譎和危機,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奸詐和狡猾。這,算不算是我為了留在康熙身邊所付出的另一種代價?已經進入深秋的北京,暑氣漸消,卻還不至於到冰凍的時節,天氣涼爽宜人。
本是個好天氣的,但我挺著個大肚子,即將臨盆,經常動也不是靜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日子難捱至極。
康熙心疼極了,幾乎天天待在我身邊,連以前的最愛——國家大事也給扔在了一邊。
這可苦了那些大臣們,要找他可謂難如登天!因為他將我的所在嚴格保密,連帶他自己的行蹤也就成了迷。好在這段時間並沒有什麽禍及國基的大事,否則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每天他都是白天抽空一段時間回去處理國務,晚上必定會來陪我吃飯,陪我入眠。不知為何,這些日子我總是吃得很少,他便下令禦廚作了許多新鮮的花色出來,多少能讓我多吃一點。我看在眼裏,日子雖難過,幸福卻留在了心中,這輩子從來沒有如同現在這般,那麽強烈地體認著,他——愛新覺羅;玄燁——是我的丈夫!
這天,早上起來,他便匆匆離開了,趕回乾清宮去處理政務。
我晚上睡得不好,趁著早上補了會兒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康熙專門從宮裏調來了宮女和穩婆侍候著,都是有過服侍孕婦和接生經曆、經過千挑萬選出來的人,自然做起事來得心應手,幾乎沒有什麽值得我操心的地方。
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些專門給孕婦吃的滋補品,就再也吃不下了。肚子裏的小寶貝突然蹬了我一腳,我不由苦笑——這麽能吃,肯定是個兒子!
不得已,又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碗筷。宮女撤下去了飯桌,此時盆楚克才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疊紙。
“查出來了?”我看著他進來,心頭一沉。
他點了點頭,笑道:“昨兒個就查出來了,不過皇上在這兒,不準給你;今兒個也隻能等你吃完了早飯才讓我進來。”
聽著他的抱怨,卻有一股止不住的甜蜜湧上心頭。我抿嘴微微笑著,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他仔細打量著我,然後說道:“皇上真的很寵愛你啊!後宮妃嬪,生下皇子公主無數,卻沒有一個得到皇上如此眷顧,你可不知道,如今的後宮可是民怨沸騰啊!”
我不由笑出了聲,啐道:“就你貧嘴!好了,快給我看看吧,回頭皇上回來我又什麽都幹不了了!”
他自己也笑了,遞上來手上那疊紙。我翻開來一一看著,越看,眉頭就越皺到了一塊兒。
元華飯莊全國共一千四百六十一家分店,其中有一百三十六名掌櫃受到他人的籠絡,王公貴族、生意對手……不一而足,足足占了所有分店的十分之一。猶以北京城區及近郊為甚,貼近皇城根兒下,幾乎所有的掌櫃都被收買了去,看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盆楚克看著我,道:“事情比想象中還要嚴重,你打算怎麽做?立即清除這些人麽?”
我放下資料,閉上眼,沉澱一下心情才搖了搖頭,苦笑道:“這麽一來,飯莊不就要垮了嗎?”
“為何?隻不過十分之一的人清理,至於會有這麽大的動靜麽?”他看著我,狐疑地問。
我覺得有些不舒服,調整了一下坐姿:“十分之一已經不少了。若是一起清理這麽些人,那這些分店的經營立刻都要陷入混亂狀態,再加上他們手下的賬房、夥計……別說一百多號人了,就算十幾個人也會引起所有店員的心理恐慌,讓他們怎麽能安心下來做事?”
盆楚克聽了這話,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這飯莊經營,與朝堂經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呢!”
我點點頭道:“這話沒錯了。所以不能操之過急。這些人是一定要換的,卻不能一下子全都換了,慢慢來吧!且想個借口,從遠地兒的分店開始做,最後才是京城這邊兒。我估摸著,怎麽也得花上一年時間吧!”
“一年啊!嘖嘖。”盆楚克咂了咂嘴,“這事兒,讓我也插一腳如何?”
我抬眼,驚訝地看著他:“我以為你隻會對向上鑽營感興趣!”
他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道:“何必說得那麽直白?我倒也不是對汲汲鑽營感興趣,隻是你也知道,我不愛讀書,阿瑪從小就說我沒出息,隻不過想爭一口氣給他看看罷了。不過如今,我倒是覺得這飯莊的經營比朝堂上有趣得多了。如何?讓我加入你們吧!”
我歎了口氣,皺著眉頭說:“貝勒爺,不是我不願讓你去做,可這事兒對你來說是消遣,對我來說卻是一生的事業,若是半途而廢,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做的好。”
他也斂起了笑容,正容看著我:“我也是認真的!這些日子一直接觸飯莊的事情,我對飯莊是越來越感興趣。如今我已經是貝勒了,對阿瑪也算有個交待,今後,我隻想做我想做的事情,目前看來,便是去經營飯莊了。我不敢說十年、二十年後,是否會有另外想做的事情,但至少在現在,我是認真的。”
我仔細審視著他,希望看出他說的是否是真心話。過了一會兒,才虛弱地笑道:“……好吧,既然你這麽說,那……這事兒就拜托你了!你去跟月梅說吧,今後的事情,你們倆商量著辦……”
“你怎麽了?”他終於發現我的不對勁,急忙走上前來。
我肚子裏的陣痛早就開始了,從我拿到那疊資料開始。原本以為隻不過是尋常的疼痛,過一會兒就會好,沒想到卻越痛越厲害。
“我……怕是要生了……快,叫穩婆……”我捂著肚子,大口喘著氣。
一向就算麵對刀槍劍戟都毫不色變的他突然變得臉色蒼白,嚇得聲音都在抖了,扯著嗓子就叫起來:“穩婆!穩婆快來!!”
守在屋子外麵的宮女搶先跑了進來,看到我的情況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急忙把我攙扶到床上躺著。與此同時,早就在待命的三、四個穩婆圍在了我身邊,看了我一眼,立刻將盆楚克趕了出去,同時張羅著一屋子的宮女們忙碌開來。
宮裏資深的孫太醫、周太醫也被叫到了屋外等著,不多時,康熙神色倉皇衝了進來,拉住我的手疊聲問道:“敏敏,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我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搖搖頭,大顆大顆的汗水從頭上滲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臉色都變了,仿佛正在陣痛的那個人是他。
“皇……皇上,這女人生產,不幹淨……”
穩婆戰戰兢兢提醒著他,男人、尤其是一國之尊不應該留在這裏,卻被他一頓火給罵了回去。
“少廢話!還不快點接生?!要是敏敏有什麽事情我惟你們是問!!”
穩婆嚇得腿一哆嗦,什麽也不敢說,趕緊轉身忙碌開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痛得幾乎暈厥,什麽都聽不到了,除了痛再也沒有其他的感覺。
耳朵邊隻剩下穩婆不斷念叨著的“用力”、“努力”,還有康熙在我耳邊的深深呼喚。
“敏敏,堅持住!”
“堅持住!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敏敏,為了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能行的!”
“敏敏,你會平平安安的,為了我,為了孩子,你一定會平平安安的,對麽?”
……
聲聲的呼喚,讓我的神誌不曾遠走,不論身體如何疼痛,心底卻有個地方,那麽踏實,不斷為我補充著能量和勇氣。
終於,不知道疼了多久……
“哇……”
恍恍惚惚中,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打破了焦急沉悶的氣氛,穩婆的聲音猛地拔高,高得幾乎變了調——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是個小阿哥——”
“小……小阿哥……”康熙從穩婆手中接過還在啼哭的孩子,聲音中竟有了哽咽,“敏敏……敏敏你看,是個小阿哥……”
我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他見了,急忙把孩子抱在一隻手,另一隻手過來扶我。
我靠著他半躺著,虛弱、疲累至極,卻又不放棄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看著繈褓中那個滿臉皺紋的小家夥,艱難地抬起手捏了捏他軟綿綿的小手,又戳了戳肉嘟嘟的小臉,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是我的孩子啊!
他是這個世上,我唯一血脈相連的人了啊!!
一種想哭又不想哭,比感動更加深刻,比幸福更加完美的感情在心口蕩漾著。
“……好小!”我嘟嘟噥噥地說。
“……呃,你說什麽?”康熙沒聽清楚。
我不理他,接著戳嬰兒的小臉:“……好軟!”
再戳戳戳:“……好皺!”
“敏敏你……”康熙看著我,哭笑不得。
但那孩子,卻似乎與我心意相通,被我戳著戳著,突然不哭了,眯著的眼睛好像睜開了一點點,竟有些在笑的樣子!
看著他,我終於露出了一個放鬆的笑容……
康熙四十二年的夏天,酷熱難耐。
稍微動一動便是汗流浹背,讓人蔫蔫兒的什麽都不相幹,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扒下來,好讓身子涼快一點兒。
我坐在樹蔭下,旁邊特意設置了一張藤椅,福全躺在上麵,閉著眼睛。
他的臉色很蒼白,見不到一絲血色。原本英俊的臉龐消瘦了許多,眼眶深深凹陷下去。
他的呼吸很淺,不注意看幾乎難以察覺,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竟給人一種已經去了的感覺……
強烈的不安侵襲著我,我輕輕為他打著扇,幾乎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自從他病倒以後,康熙派了一撥又一撥的太醫過來,都趕上晨昏定省了。上好的藥材、補品也是一車一車往他府上送,大把大把銀子砸下去,卻一點效果都沒有,連太醫都說,如今再好的藥材,也不過給他吊命而已……
而我,盡管知道他活不過今年夏天,卻也是竭盡了全力,四處尋訪可能有用的方子,希望能為他延續壽命。
無奈,生老病死,冥冥中自有定數,無論是我還是康熙,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命運以它不可逆轉的強大和無情,迅速將福全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最終,我能做的,也隻有盡量陪在他身邊,看著他生命的逐漸消逝而無計可施……
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心中如刀絞一般疼痛——
在命運麵前,原來我什麽都不是!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遠去,我所能做的,似乎隻剩下哭泣。
苦笑中,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嬉笑聲傳來。遠處,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牽著一個搖搖擺擺、不過兩三歲的小女孩向這邊走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十歲的少年。
那少年,與福全肖似的臉龐上帶著淺淺的笑容,和煦如春風,但仔細打量,便會發現這如春風般的笑容裏,隱隱透出幾許焦慮和悲傷,讓這笑容不知不覺中,黯淡了許多。
男孩牽著小女孩來到近前,乖巧地放輕了腳步。小女孩雖然還不懂事,卻有樣學樣也踮起了腳尖,兩人頓時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娘。”男孩輕輕叫了一聲。
“敏姨。”小女孩也含糊不清嘟噥了一聲。
我勉強展開一抹笑容,伸出手,招呼男孩來到身邊:“允祾,不是叫你跟妹妹一塊兒玩麽?怎麽過來了?”
六年時間過去,我的孩子也已經六歲了。原本想起名胤祾的他,因為不入宗籍,所以無法使用“胤”字輩。想到雍正登基後,他的兄弟們為了避諱,改“胤”為“允”,我便提前讓胤祾改名為允祾,對此,康熙也沒什麽異議。
出生後,允祾便一直在宮外長大。我從不向他隱瞞他是皇帝的兒子這個事實,卻也小心翼翼不讓他接觸到皇位周圍的爾虞我詐,我按照後世的教育經驗,為他設計了先進的教育計劃,嬰兒、幼兒教育全都我一手包幹,年初康熙想為他請先生,被我堅決拒絕了。中國古代的封閉教育,除了培養出一堆迂腐文人以外沒什麽作用,我可不想允祾以後成為一個隻會之乎者也的酸秀才!
後來我才發現,我的兒子居然是個天才!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完成了我設計的小學教育,並且乖巧懂事中,又不乏精靈活潑。這不,我帶他來看望福全,怕影響到福全休息,便讓他帶著福全的小女兒到處去玩,他果然乖乖地完成了任務。
允祾看了看躺著的福全,小聲問道:“娘,伯父睡著了嗎?”
我點了點頭,等著他的下文。這孩子從小聰明伶俐,不會特意說些沒用的話。
果然,他拉了拉我的衣袖,晶亮的眼神看著我:“娘,你不是吉祥天女嗎?為什麽不能幫伯父治病?”
我愣了一下,然後隻有苦笑。
回到清朝,回到康熙身邊,是以永遠停留在時間的夾縫,不老不死為代價的,別人卻不知道。自古以來,對於人們無法解釋的事情,向來就隻有兩種解釋:神仙或者妖孽。康熙自然不會讓我成為世人眼中的妖孽,於是便有了神仙的說法。
其實這種謠傳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有了,隻是越到後來越活靈活現,最後竟演變成什麽吉祥天女,說我是上天派來輔佐有德君王的!
這世上知道我的來曆的,也就隻有康熙一人了!連允祾都不知道。然而他卻在這樣的謠言麵前選擇了沉默,令我很有理由懷疑,他在這裏麵沒有起到什麽推波助瀾的作用!
問他,他卻隻是笑,對我的抗議聽而不聞。我早就知道會有麻煩的,果然,這下可好,連兒子也相信了!對此,我除了苦笑還能幹什麽?
無言以對,我隻能輕輕歎了口氣,抬頭,看見少年緊張中蘊含著期待的眼神。
“二公子,我在這裏……打擾了。”
再歎了口氣,我的眼神傳遞到他眼中,他的眼神一黯。
“呃……不,敏姑姑百忙之中還親自來探望阿瑪,保綬已經感激不盡了,何來打擾之說?”
“咳咳……”
微弱而清晰的咳嗽聲從旁邊響起,我們一起轉頭看去,才發現福全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阿瑪。”小女孩晃晃悠悠,張開小手就要向父親撲過去,我急忙一把抱住她。
“佳寧小姐,王爺現在身體不舒服,您過一會兒再抱好嗎?”
小佳寧小嘴一撇,眼眶迅速堆積起淚水,眼看就要號啕大哭,保綬急忙把她抱過去,哄著她。
還是親哥的話管用,保綬果然將小佳寧穩住了,但考慮到福全需要靜養,我不得不請他將這還不懂事的小孩抱走。
“二公子,王爺還需休息,您是不是……”
他會意,便對福全說道:“阿瑪,您好好休息,兒子晚點再來給您請安。”
福全看著他,眼神中有著欣慰:“好……你去幹你的事吧……”
保綬便抱著依依不舍的小佳寧離開了。
福全看著他們,直至他們的背影消失。
“王爺……”
“不知道,我還能再看他們多久?”
他近乎歎息地說著,聲音微不可聞,我卻還是聽見了,不由得眼眶一濕。
“王爺,要喝點水嗎?”我急忙轉移問題,假裝什麽也沒聽到,引開他的注意力。果然奏效!
他點了點頭,我急忙扶著他坐起來一點,斟了一杯水,喂到他嘴邊,看著他一點一點喝下去。
曾經威風凜凜的撫遠大將軍,如今卻連一杯水也無法自己喝,想到這裏,我的鼻頭就忍不住一陣發酸。
喝完了水,他又重新躺下來,看著我,突然笑道:“抱歉……剛才,定是保綬教允祾問出那樣的話……倒是讓你為難了……”
“不……”我苦笑著,“要說抱歉的應該是我!”
眼睜睜看著他的死亡,卻什麽事也做不了,這是我心中無法磨滅的虧欠。
他卻笑得灑脫。
“為……什麽要道歉?俗話說……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怕是……我的時辰到了吧……”
我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的淚水,滑落眼眶。
急忙別過頭去,擦幹淚水,勉強自己笑笑,我說:“太陽越發的猛了,你身子弱,還是進屋子裏比較好吧?”
他輕輕歎息了一聲,微微點點頭。
招呼下人們把福全抬回臥室,正好碰上側福晉瓜爾佳氏來給他送藥,身後跟著長子保泰。
“敏姑姑。”瓜爾佳氏客氣地跟我打了個招呼,臉上是掩不住的愁容。
保泰卻是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泰兒,怎麽不向敏姑姑問好?”瓜爾佳氏微責道。
“不……”我急忙說道,可還沒說完,就已經被保泰截了過去。
“問好?為什麽?她隻會在這裏假惺惺!眼看著阿瑪病重卻什麽也不做,分明就是來家裏看熱鬧的!”
他看著我,眼中竟然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我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微微後退了半步,無言以答。
“保泰!”瓜爾佳氏板起了臉,“還有沒有規矩了?!……敏姑姑,孩子不懂事,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她轉向我,陪著笑臉。
我苦笑了一下,搖搖頭:“不……公子說得對,我實在是愧對王爺……”
瓜爾佳氏深深歎了口氣,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天爺決定的事兒,我們又能怎麽辦……敏姑姑,妾身有些話想跟你說,不知方不方便?”
我愣了一下,默默點了點頭。
她轉頭對保泰說道:“你去服侍你阿瑪吃藥,我跟敏姑姑出去說話。”
“……是。”保泰瞪了我一眼,不甘不願地說道。
我吩咐允祾留在房裏不要亂跑,便跟著瓜爾佳氏來到屋外。
密密麻麻的藤蔓爬滿了棚架,形成一個陰涼的空間,人站在下麵,涼爽不少。
“敏姑姑,恕我失禮,就單刀直入地問了。”
我隱約知道她要問什麽,微微歎息了一聲,說:“側福晉請講。”
“王爺……真的沒辦法了麽?”
微微抬頭,迎上她絕望中最後的一點希望之光,發現就要將它生生熄滅的我,是那麽殘忍!
我沒有說話,以沉默代替回答。
希望之光慢慢隱去,剩下全然的絕望,她的臉色一片死灰:“果然……我原想……或許還能有什麽辦法……”
我看著她,想要安慰兩句,卻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麵。
她卻笑了,那麽空洞、那麽淒涼,仿佛沒有生命的人偶。
“敏姑姑,何必哭呢?命中注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不過,王爺一生都惦記著敏姑姑,如今你這般照顧他,他想必也是很滿足的了。”
冰冷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的話語,我愕然而又心痛地,看著這個心碎、心死的女人。
“側福晉,你千萬要挺住!王爺最後的日子,一切還都要靠你啊!”
她一震,仿佛從夢中醒來。
“……是啊,我要振作,要讓王爺開開心心過完這段日子……敏姑姑,”她看向我,帶著苦澀,“王爺心裏隻有你一個人,能不能請你……多來看看他?”
“我……不是已經在這麽做了麽?”
她恍然。
“還有,”我也看著她,“側福晉,相信我,你在王爺心中,絕對不是沒有地位的。”
她愣住了,許久,方才露出一絲解脫而滿足的笑容:“是麽,那,我也就安心了。至少,我所付出的這一切,並不是白費功夫,這就足夠了!”
看著她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福全從未啟口的複雜心情。
微微笑了,我心中的某處忽然放鬆下來,說道:“時候不早了,側福晉,我就先告辭了。”
她點了點頭:“敏姑姑還要回去侍奉皇上吧?辛苦你了。”
我笑了笑,跟她一起回到福全的臥室,他已經服過藥睡著了。
保泰已經不在房裏,允祾果然坐在凳子上乖乖等著我,我便牽了他,辭別了瓜爾佳氏,坐上了回家的馬車。
“娘,伯父他要死了嗎?”允祾坐在我身邊,突然問道。
一句話又勾起了我的愁緒,我抱住他,輕聲說道:“祾兒,這話別亂說,知道嗎?”
他點了點頭,抬起小手,擦去我臉上的淚珠:“娘,你哭了,為什麽?為了伯父嗎?”
我抱著他軟軟的身子,有些哽咽:“祾兒,記住,娘欠了你伯父……很多很多東西,他,在娘的眼裏,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
允祾的眼中閃動著不解的光芒:“娘,你欠了伯父什麽啊?銀子嗎?”
“不,是比銀子更加寶貴的東西。”
“那……伯父,比爹還好嗎?”
“他們……都一樣好!”
“哦……”
他其實並不了解,卻乖巧地並沒有再問。我撫摸著他的頭,欣慰與悲傷並存著。
何止是允祾?
剪不斷,理還亂。這個世上,真正能夠了解我們三人之間複雜愛怨情仇的,又有幾人?馬車的晃動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麵說道:“夫人,到家了。”
我牽著允祾下了車,卻看見便裝的禦前侍衛站在門口。
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我走進門裏,果然,康熙已經來了。
因為要撫養教育允祾,而我又堅決反對讓他在皇宮裏長大,我留在宮外的時間便越來越多,康熙想要見到我和孩子往往不得不自己跑出宮來。而在這裏,他並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我的丈夫、我兒子的父親,如此而已。
“爹!”
允祾歡叫一聲,欣喜地撲進他懷裏。
對一個崇拜父親的孩子來說,盡管康熙已經盡量抽時間來看望他,相聚的時日還是太短了!
康熙一把把他抱了起來,勤於鍛煉使得他的身體依然硬朗,乍一看,根本不像是個五十歲的人。
“祾兒乖!剛剛上哪裏去了?”
看著這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的臉上流露著為人父的驕傲和欣喜。
“方才同娘親一起去探望伯父了。”允祾脆生生地說。
康熙的臉上頓時升起一絲陰霾,遂又笑著對允祾說道:“祾兒先去洗把臉,待會兒爹帶你去騎馬可好?”
一聽說有馬可騎,允祾的小臉頓時樂開了花,大聲應了一聲“好”,便迫不及待跟著奶媽向後院跑去。
康熙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笑容也漸漸隱藏。
“二哥……怎麽樣了?”他走到我身邊,沉聲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好,思前想後,隻能搖了搖頭。
他猛地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著。
“這樣啊……”
聽著他近乎哭泣的歎息,我的心就像被刀剜著,不由環抱住他的腰,傳達著我無言的安慰。
他回抱住我,緊緊地,低沉的聲音仿佛是從肺裏壓出來的:“敏敏,跟我說實話,二哥真的……到了麽?”
我的身子一僵,在他懷裏,默默點了點頭。
壓抑的低泣聲在我耳邊響起,肩頸傳來一陣濕意。
“玄燁,這些日子,你……多去看看王爺吧!”
曆史上,這個時候康熙應該已經到蒙古打獵去了。就在他行獵之時,突然傳來福全病重的消息,他當即派遣所有的皇子星夜兼程前往探視。然而等他趕回北京,福全已經去世了,兄弟倆最終沒能見上最後一麵,成為他們之間永遠的遺憾。
我阻止了康熙行獵的打算,隻希望在福全的最後時刻他能留在他身邊。這是無力挽救福全性命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六月二十六,當我和康熙在睡夢中被人叫醒的時候,我知道,福全最後的時刻來臨了!
急急忙忙趕到王府,裏麵已經亂成了一團。幾乎所有家人都擠在他的臥房裏,個個哭成了淚人。
“皇上來了!”
騷動從外麵迅速傳到裏麵,一屋子的人急忙讓出道來,讓康熙進去。哭花了臉的眾人一一下跪,康熙卻顧不上他們,徑自衝到福全床前,抓住他的手。
“二哥!二哥!!”他焦急地叫著,福全閉上的眼睛微微睜開來,看著他。
“皇……上……”
僅僅兩個字,卻似乎已經消耗了他所有的體力,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他的眼中,流露著寬慰。
“二哥……”
康熙哽咽著,福全看著他,費力地牽動嘴角,做出一個笑容。
他的眼神突然遊移起來,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康熙一愣,想了想,隨即大聲叫我:“敏敏!快來!”
我急忙想抹去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幹淨,努力想要綻放的笑容,最終被隱沒在如雨的淚珠下。
快步走到床邊,福全放開了康熙的手,抬了起來,我急忙上前握住。
他的手卻一點一點移動著,艱難地,將我的手,交到康熙手中。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完成了這個動作之後,便大口大口喘著氣,眼中,卻流露著心願完成的輕鬆。
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康熙顫動著雙唇,任由淚水滑落眼眶。
“二哥……你放心,我會的!我會的!!”
他閉上眼睛,卻露出了,一位垂危之人絕對不應該有的笑容。
“王爺——”瓜爾佳氏淒厲地哭喊著,爬到床邊。
他鬆開了我們的手,微微移動著,他的眼睛,已經睜不開。
瓜爾佳氏急忙握住了,緊緊地,不願鬆開。
“王爺……”
僵硬的手指突然動了動,他在努力地,想要握緊她的手。
心已碎了,哭亦無淚。
福全,永遠閉上了眼睛。
霎那間,哭聲震天!
我眼前一黑,昏倒在康熙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