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謝青鶴上前一步,跪在上官時宜跟前,將上官時宜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
真的是上官時宜。
全須全尾,胳膊腿兒都在,能呼吸有體溫。是真的師父!
他是驚喜萬分。
上官時宜看著他遍體鱗傷的模樣,雙眼通紅,強忍了許久,才迸出幾個字:“你……怎麽了?”
束寒雲也紅著眼睛看著他,問道:“對啊,師哥,你這是……怎麽了?”若非上官時宜傷了脊骨,他簡直想把師父趕起來,把輪椅讓給師哥坐。
謝青鶴才突然意識到眼前情景的怪異之處。
師父和師弟……怎麽會是一副毫無芥蒂的模樣?
他在心魔池親眼看見師弟偷襲了師父,師父激怒之下要處死師弟,憤怒凶狠絕非虛偽。師父照著師弟腦袋的那一掌也狠狠地劈了下去……
眼下師父與師弟卻仿佛都不記得那件事了?
好像那件事根本沒發生過,他們還好端端地繼續做著師徒,感情甚篤?一如寒山舊景。
周潁與原雁山都很懂事,安排好謝青鶴與隨人的下處,客氣兩句就離開了。
謝青鶴不曾交代自己尋覓傳人的事,孩子仍舊跟著李錢,直接帶去了隔壁的廂房安置。
他則跟著上官時宜與束寒雲進門,師門內部還得說說小話。上官時宜與束寒雲這幅模樣,若說沒有貓膩,他是怎麽都不肯信的。那孩子委實太過要緊,沒清楚內情之前,謝青鶴不肯輕易交出去。
如今一師兩徒都是傷患。
謝青鶴傷勢最重,進門就霸占了恩師的床。上官時宜坐在輪椅上,看著束寒雲忙前忙後伺候謝青鶴躺下休息,問道:“你體內究竟是什麽東西?威能極大、恐怖莫名。”
謝青鶴則嗅著師弟近在咫尺的體香,很想伸手摸一摸師弟的胳膊,肩膀。
如果他在心魔池裏看見的一切真的都是虛偽,那該有多好?可是,他知道不是假的。
師父的脊柱確實斷了,師弟的顱骨也確實帶著傷。
他見到的一切,都曾經發生過,都是真實存在的過往。
“我將魔都吞了。”謝青鶴說。相比起師門相殘的悲傷,魔不魔的,這會兒倒不很重要。
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上官時宜如此眼界,謝青鶴說了自身的情況,他馬上就判斷出謝青鶴的處境。
“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一身好根骨。”上官時宜說。
謝青鶴是來迎恩師遺骨的,壓根兒也沒想過會遭遇如此詭秘的事故,事先更不可能交代李錢把孩子藏好。這會兒被上官時宜一眼看穿了孩子的根骨,他也很無奈,隻得承認:“這是弟子給宗門尋來的下一任掌門。”
他的情況如何,和尚都能看穿,上官時宜豈會看不明白?
謝青鶴將死不死之人,已承擔不起傳繼絕學的重任。當了幾年代掌門,終究不是掌門。
“便讓他拜在恩師門下吧。”謝青鶴說。
上官時宜點點頭:“你有心了。你如今身受重傷,倒也不好來往奔波,最好擇一清靜之所,不問世事,安心休養。以為師想來,你就不要再回寒山了。”
謝青鶴有些愕然。不許他回寒山?
束寒雲臉色一白:“師父,大師兄身體不好,正是需要照顧的時候,怎麽能讓他……”
“去把你們小師弟抱來吧。”上官時宜吩咐道。
謝青鶴已察覺出上官時宜的反常之處。
他知道上官時宜寵愛自己,八成是因為自己資質超凡,可以傳承宗門絕學,繼承未盡之事。
可他與上官時宜的感情也絕非單純的利用。師徒相處二十多年,上官時宜偏寵他,教養他,予他教誨與恩惠,早已超出了單純的承繼之事。人心都是肉長的,就算他身負重傷失去了傳承宗門的可能,上官時宜也不至於馬上翻臉——逼他離開寒山,不照顧他臨終幾日,對上官時宜有什麽好處?
謝青鶴出門去喚李錢把孩子抱來。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藥傻了,每天都不哭不鬧,尿濕了都不哭,隻有餓了才會哭。這會兒孩子睡得正香。
上官時宜將孩子抱在懷裏,拿手指逗了逗,孩子還是呼呼大睡。
“可知道姓氏?”上官時宜並不問來曆。
“他姓伏。”
“便叫伏傳吧。傳繼絕學之人。”上官時宜一手抱著孩子,抬頭望著謝青鶴,“你要明白為師的心意。你如今的情況,回了寒山反而無益,擇一清淨之處好好休養,你我師徒才有再見之期。”
謝青鶴聽懂了。
上官時宜忌憚的是束寒雲。
如果謝青鶴身體康健,束寒雲這會兒哪裏還能好端端地站著?上官時宜即刻就要清理門戶。
然而,情勢不同。
上官時宜傷得比束寒雲重,所以他待在盤穀山莊一聲不吭,跟束寒雲繼續做師徒情深的把戲。如今謝青鶴倒是被盼來了,偏偏又身負重傷,上官時宜能怎麽辦?他隻能繼續一聲不吭。
他不許謝青鶴回寒山,也是出於同樣的顧慮。
就算謝青鶴死在了外邊,隻要沒人看見他的屍體,束寒雲就不敢輕舉妄動。
若是謝青鶴死在了束寒雲眼前……
上官時宜重傷,謝青鶴身亡,寒山滿門再沒有人能製得住束寒雲。
謝青鶴心中苦澀,麵上笑了笑,輕聲應承下來:“是。”
束寒雲立在屋內一角,聽著師父和師哥說話,眼神平靜如水。
他知道師哥聰明,很多事情瞞不過去。
可是。沒有戳破那一層窗戶紙,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師哥不知道,他就不承認。
他不承認,那就不存在,沒有發生過。
※
已議定不許謝青鶴回寒山,上官時宜與束寒雲也都在養傷,師徒三人便在盤穀山莊暫住幾日。
上官時宜留下來是想替謝青鶴看看傷,還想搶救一下,束寒雲則是不願離開師哥。如今的師門行程麵上是由上官時宜和謝青鶴商量決定,沒有束寒雲插嘴的餘地,可師徒三人心知肚明,如今戰力最強的是束寒雲,而且……束寒雲已經不聽話,也不再是自己人了。
束寒雲肯不肯離開,什麽時候離開,師父和師哥說了都不算數,他自己能拿主意。
三人很小心地維持著平衡,束寒雲努力裝乖,上官時宜更不想撕破臉皮。
謝青鶴保持緘默。
他得用盡一切力氣、努力地活下去。
倘若真的活不下去了,隻怕他還得想辦法替師父清理了門戶,才能安心閉眼。
謝青鶴這破身子是輕易挪動不得,上官時宜常常讓束寒雲推了輪椅去探望他——束寒雲也絕對不肯讓謝青鶴與上官時宜獨處,天天跟在上官時宜身邊,那圍追堵截的模樣讓謝青鶴覺得非常可笑。
就算他不跟上官時宜獨處,難道就看不出上官時宜對束寒雲的防備?
掩耳盜鈴罷了。
上官時宜另在下榻的院子騰空一間靜室,專門替謝青鶴配藥用以療傷。
上官時宜畢竟學究天人,謝青鶴再是聰明,活得不如人家長久,見識就得差許多。
喝了半個月上官時宜親自配來的藥湯,謝青鶴看上去精神了許多,勉強能吃些流食的時候,束寒雲就流了一次淚,說:“待師哥大好了,我請師哥吃席。”
謝青鶴心想,你難道不知道,我一旦大好了,師父就會讓我刺穿你的喉嚨?
過了一日,上官時宜專門去圍觀了謝青鶴的馬桶,看著那一點點汙糟的血便,這位號稱天下第一人的老頭兒不顧醃臢,對著馬桶激動拍手:“好,好了!”
既能吃,又能泄,保證了五穀輪回,謝青鶴這一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束寒雲激動得淚流滿麵,跪在上官時宜輪椅前懇求:“師父,既然師哥無礙,您開恩準許師哥回山上吧。弟子發誓,一輩子在觀星台服侍師哥,絕不讓師父與師弟為難。”
他這話說得極其誠懇。
若上官時宜準許謝青鶴回山,他願意自囚觀星台,一輩子不出門。
上官時宜也有些意動。
他先前讓謝青鶴留在外邊,是為了震懾束寒雲。
如今謝青鶴能吃飯了,也能正常生活,留他在寒山,束寒雲隻怕更乖幾分……
至於說“跟師弟為難”的問題,那也好解決。上官時宜也是快要死去的人了,直接叫伏傳拜在謝青鶴門下,有了師徒名分,自然不存在兩位掌門弟子相爭的問題。
被師父師弟圍觀了自己的馬桶,謝青鶴再是渾不吝也有些撐不住麵皮,正在外邊躲著。
上官時宜稍一沉默,他就知道師父心軟了:“師父,您可放了我吧!下一位繼任的掌門弟子,我也給您撿回來了。您瞧我這一身傷……師父,弟子也累了,您就讓弟子在外休養,好好歇幾年。”
他的言下之意,上官時宜也能聽懂。
您別看我現在能吃能睡,我能撐幾年說不好。我在外邊,比在束寒雲眼皮底下好。
上官時宜默默點頭:“隨你吧。你也……辛苦了。”
謝青鶴的命是被他竭力保住了,可身體裏壓著那麽多魔類,能活幾年還是幾十年,誰也說不好。
眼看天縱之資的大徒弟還沒能活到須發皆白的時候,到底還是搶先自己一步,強行為除魔大業舍了自身,上官時宜一輩子那麽多次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豈能不難受?
束寒雲推著輪椅送黯然神傷的上官時宜回去休息。
謝青鶴則美滋滋地翻出傷藥來,給自己的手腳胳膊等處一一敷藥。
在此之前,他一身修為盡量顧著內髒與大腦維持生息,使自己不至死去,皮外傷就顧不上了。
既然傷口無法愈合,幹脆也就沒怎麽管。如今承蒙恩師施藥調養,雖說髒腑仍舊嫩弱,吃飯生活已經沒有問題。謝青鶴才有閑心調理自己的外傷。這一道道裂開的醜樣子,真是又疼又辣眼睛。
“師哥。”束寒雲在外敲門。
謝青鶴突然之間就沒了搽藥的心思,意興闌珊地撂下藥瓶子:“門沒閂。”
束寒雲推門進來,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屋內,半晌才說:“師哥有話問我。”
“這都大半個月了,二爺才想起來應該有話對我說?”謝青鶴沒好氣地噴了一句,轉頭看著半開的門扇,說,“將門關好。聲音放低一些,不要吵著師父安歇。”
謝青鶴從未如此疾言厲色,束寒雲被訓得難過,默默去將門關好,回來就跪下了。
“別跟我來這一套。”謝青鶴皺眉。
“師哥的傷常人治不了,您自己也治不了,惟有師父才有辦法調理。我知道,您不回山上,是因為我。”束寒雲低頭哽了一下,聲音中帶了一絲決絕,“您殺了我,跟師父回山上去吧。”
道理是這個道理。
若束寒雲死了,謝青鶴就沒有留在外邊的必要,上官時宜也要逼他回寒山養傷。
問題在於,束寒雲若真想用死亡解決上官時宜的顧慮,換取謝青鶴的健康,他可以自殺,也可以去請上官時宜處置,為什麽非要來求謝青鶴“處死”?可見他並沒有真正去死的心思。
謝青鶴歎氣,道:“你看,這就是我為什麽不肯問你。”
束寒雲膝行上前一步,想要抱謝青鶴的大腿,被謝青鶴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不動。”
束寒雲一怔。
“寒雲師弟,你與我是什麽關係?”謝青鶴問。
“我,我與師哥……”
“你與我是許了白首之盟的關係。什麽是白首之盟?待到你我白發蒼蒼的時候,你身邊是我,我身邊是你,刀割不斷,水潑不進。我將背心予你,你將要害予我。日後登真西去,屍身同穴共葬,血肉融於同一片濕土,不分你我,一齊還道天地。”謝青鶴悠悠說來,似乎還帶了一絲向往。
束寒雲眼眶泛紅,哽咽道:“師哥,我有……不得已處……”
“所以你就脅迫恩師,機心算我?”謝青鶴問。
束寒雲急起來又要伸手,謝青鶴再次豎起手指阻止他:“我讓你不動。我如今渾身肌骨寸斷,經不起你哭哭啼啼摟摟抱抱。”
“是,我是故意來找師哥,故意對師哥說殺了我。因為,我知道師哥舍不得殺我。”
束寒雲聽他說得嚴重,也不敢上前糾纏,賭氣地往後一坐,也不肯乖乖跪著了:“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日……我恢複意識之後,就發現師父身受重傷,正在和幾個魔門弟子纏鬥……”
束寒雲被不平魔尊強行奪去了皮囊,刺殺上官時宜一事,他完全不知情。
等他清醒時,隻知道上官時宜重傷,他自己也受了重傷。魔門的攻勢還未緩解,束寒雲下意識地打退了敵人,再扶著上官時宜坐下,替上官時宜療傷。
替上官時宜療傷之時,他就發現不對了。
上官時宜的傷,似乎是他的內力所致。這個完全作不了假。
待他檢查自己顱骨上的傷勢時,他更是膽戰心驚!那絕對是師父的掌力,師父要殺我?!
那時候他尚有餘力,上官時宜生死完全操控於他的手裏,他裝著不知道這件事,上官時宜也一聲不吭。束寒雲也知道這件事瞞不過去,隻要上官時宜還活著,大師哥遲早會知道。
他也曾經動過殺機。
我若把師父殺了!師哥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這念頭剛剛興起,他自己就嚇了一跳。我怎麽會這麽想?我怎麽能這麽想?
在謝青鶴找來之前的十幾天裏,束寒雲好幾次明裏暗裏地哀求過上官時宜,請求他寬恕自己,不要將此事告訴大師兄。上官時宜也明裏暗裏地應承過他,那件事就此揭過,永不再提。
不管上官時宜是不是緩兵之計,束寒雲拿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哪曉得等到謝青鶴找上門來,竟然是身負重傷、比上官時宜還淒慘的情形!
這就讓束寒雲完全掌握了局勢。不管是師父還是師哥,都得聽他的擺布。上官時宜果然對前事一句不提,對他始終客客氣氣。他也知道師父在拿師兄脅迫自己……可是,他願意受這份脅迫。
說到底,束寒雲敢欺負師父,卻不敢也舍不得欺負師哥。
“你還敢叫屈?”謝青鶴捏著藥瓶子,裂開的手骨與肌肉都生著悶疼,“我知道你是被不平魔尊強奪了皮囊。”
束寒雲徹底愣住了。
“我攝取群魔之時,盤穀山莊飛出來三位魔尊,分別是不死魔尊、不信魔尊與不平魔尊。”謝青鶴口吻平靜微涼,“每攝取一位魔尊,他的平生、愛恨、得意……種種記憶情緒,都會飛入我的腦海。不平魔尊如何通過時顏魔花蠱惑於你,如何強奪了你的皮囊,我都知道。”
“師哥,您知道我是無心……”束寒雲最不能解釋的事被謝青鶴理解了,他頓時心花怒放。
“我如今打你一下,手上倒要掉下來三塊皮肉。”謝青鶴說。
束寒雲反手便是一掌拍向自己胸口,噗地噴出鮮血,伏地喘息道:“我自己來。師哥,我知錯了,我心誌不堅,道心有暇,方才被不平魔尊所趁,我傷了師父,我該死……”
謝青鶴麵上卻不見絲毫動容,看著他的眼神無比冰冷:“你既然是被不平魔尊強奪了皮囊,謀刺師父時並無意識,為何不向師父坦承求助?”
束寒雲被問得怔住。
“因為你不知道那是不平魔尊做的,還是你入魔時無意中犯下的重罪。”謝青鶴說。
束寒雲被說中心事,下意識地反駁:“不是。我沒……”
“你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再對我說一遍,不是,你沒有這麽想,我冤枉了你。你敢當麵撒謊,我就相信你。”謝青鶴說。
束寒雲愣了半天,哭道:“師哥,此誅心之罪!寒雲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