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孤獨太師
他身上白衣賽雪,哪怕懷中抱著孩子,也像極了天上仙。
這般謫仙人物,天下又有幾人能比?
從安抱著胳膊饒有興味地注視著他,她今日一身紅裳,頭上斜斜的挽了個鬆散的發髻,帶了一隻金燦燦的鏤空海棠花步搖,側身靠坐在廊上,眼中帶著淡淡的嫵媚。
收回白如玉的手指,蘇子玨低頭看向她時,眼中多了絲一閃而過的驚豔。
這個女人.……
他眼中的光亮一閃而過,從安未能捕捉,可本能地覺著有些不對。
嘴角彎起的弧度微微收斂了些,嫵天坐直了身子,身上的嫵媚之意消散,在一瞬間又變成了那個高貴端莊的皇後。
她的臉上滿是溫和的笑意,卻不及方才那般明豔動人。
“回夫人。”蘇子玨淡漠的開口,聲音裏帶著淺淡的笑意“這雨,今日可停。”
從安挑眉,現在已經是申時,他說今日可停?
蕭允辰從外麵回來,遙遙地便看見樓上一紅一白,一坐一站的兩個人,心裏莫名的泛起些許酸意。
這種感覺有些奇怪,蕭允辰在心頭壓了壓,將自己的小心思壓下,打算過些時日再從她身上找補回來。
遠遠地看見自己等待之人歸來,從安的眼底多了絲笑意,她站起身來,想要從蘇子玨懷中接過孩子。
小櫻卻忽而一拽蘇子玨垂在肩頭的烏發,蘇子玨一時不妨,頭顱不自覺的前傾,鼻尖的吐息輕輕地落在了從安的麵頰之上。
險些被輕薄的從安反應極快,立時後退一步避開。
蘇子玨的手極穩,哪怕是在這種情況下,也將小櫻忽的穩穩當當地。
罪魁禍首嗬嗬的笑著,口中發出‘啊啊~’的小貓兒一般的軟萌音調。
鼻尖縈繞著那人的香氣,蘇子玨有了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便反應過來,從小櫻手中抽出自己的頭發,而後才將這個團子重新遞給從安。
從安眯眼看著這個人,懲罰的話在嘴邊滾了三滾卻沒能說出口。
垂眸看向懷中的孩子,從安沒好氣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臉泄憤。
誰料得這記仇的孩子當即便嗷嚎大哭起來,驚得從安頓時慌了手腳,無助的看向蘇子玨。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茫然和求助在蘇子玨眼中,竟異常動人。
蕭允辰剛剛走來,聽見這突如其來的哭喊當即蹙了眉頭大步流星地湊了上來,和從安一起,手忙腳亂的哄孩子。
他這樣子,倒像是個普通的為著孩子著急的老父親而已。
方才那場意外的冒犯在這哭聲中被遺忘,無人再想起來計較些什麽。
隻是到了晚間時候,蘇子玨想到那一瞬間的親近,不由得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怎麽?”神出鬼沒地艾雲青忽而出現在他房間的陰暗裏。
蘇子玨放下輕撫心口的那隻手,素白的指尖又收回到袖袍之中。
“沒什麽。”他道。
“怎麽樣了?”蘇子玨問。
艾雲青聳聳肩,隨意的坐在他的對麵,給自己倒了杯茶,而後道:“蒼兒引著人過去了。”
茶水溫涼,帶著淡淡的花香。
蘇子玨輕輕嗯了一聲,眼中多了抹和平日形象不符的狠厲。
另一邊從安一邊喝茶一邊看著話本子,偶爾還抬頭看向蕭允辰,拿書本遮掩著打個嗬欠。
小櫻已經睡著了,小臉上紅撲撲的,似乎做著很好的夢。
“夫人若是累了,便先安置罷。”蕭允辰掃了眼倦懶的從安,隨口道。
“不。”從安放下手中書,給自己和蕭允辰各倒了杯濃茶。
“蘇先生說今日雨一定會停。”從安捧著熱乎乎的杯盞,語氣軟綿像個任性的孩子“安兒要在這裏等雨停~”
放下手中的公文,蕭允辰揉了揉發脹的眉心,欲言又止。
她這一聲‘安兒’實在太過甜膩,連帶著她遞過來的濃茶也少了些苦澀。
蕭允辰招招手,她便順其自然地由他摟入懷中,伸手輕輕給他按摩著腦袋。
她這雙手,是能提長刀拉重弓的,力道十足。
如今卻柔柔軟軟地落在他的頭上。
指尖的涼意叫蕭允辰有些心疼,他拉過她的手,在她手心輕輕印下一吻,啞著聲音哄她“乖,去休息吧,為夫幫你看著。”
他的桌上還積攢著厚厚的公文,從安有些後悔和他一起來這邊走上這一遭了。
他這般辛苦……
“要幫忙嗎?”從安沒忍住低聲問。
她也知道這般不合規矩,但是.……
“好。”蕭允辰卻忽而開口應下,言語間的信任叫從安心中一暖。
從安顛顛的搬了張椅子過來放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看桌上的公文。
他的字跡,她如今已經能寫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該批注的地方,她卻還是按照老規矩寫在一邊,等著蕭允辰審閱。
能被送到這裏的,都是些重要的文書,從安翻到了其中一本,呆了呆,奏折從手中滑落,重重地跌在桌上。
蕭允辰抬頭,便見這個女子,臉色發白,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她的嘴上抹了明亮的口脂,在燭光下紅的像是鬼魅,卻不住地哆嗦著。
“怎麽了?”他問,卻沒有等從安回答的意思,而是主動地伸手從她麵前拿過折子。
看到上麵的內容,蕭允辰靜默了下,再度揉了揉眉心,許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孤獨太師……沒了……
“朕小時候一點兒都不喜歡孤獨太師。”蕭允辰忽而開口,聲音輕若雨落,眼中滿含回憶的神色。
“父皇駕崩後旁的太傅對朕都是畢恭畢敬的,唯有他”蕭允辰舉起手,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朕的課業完不成,還敢打朕的手板……”
從安鼻子一酸,伸出手來,附在蕭允辰的掌心上,與他十指相扣。
“臣妾也不喜歡。”從安低喃“分明我母親是孤獨家的女兒,卻被他趕出家門,每當中秋團圓夜,母親都會失落.……無論我們怎麽哄都是如此.……”
可是啊,苟家被猜忌的時候,孤獨太師沒少從中斡旋。
就連從安在宮裏,暗地裏也沒少受孤獨家的幫襯。
有人挑戰皇權的時候,孤獨太師也第一個站出來奮力維護。
有人危害百姓的時候,孤獨太師也第一個站起來為民請命。
他的嚴苛,成就了一個帝王,雖不說多合格,卻沒有被廢太後安排的人手教成傀儡。
他的絕情,抹去了帝王的猜疑,護住了孤獨家和苟家。
蕭允辰抽回自己的手,提起筆來。
從安站起身替他研磨。
請孤獨太師入明德閣,享皇家香火,受萬民祭奠,舉國哀慟三日。
其子孤獨楓,擢升為當朝正一品太師。
窗外的雨聲淹沒了喧囂聲,烏雲滾滾,不見半點光華。
收到這封旨意的時候,戴孝的孤獨楓紅著眼眶看著靈堂中的棺木,露出了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
爹,你說的不錯。
咱們這個皇帝呀,和先帝一般,猜疑心重,但遇見了皇後以後,慢慢地,在變好了……
出殯那日,皇城內外,家家戶戶自發的在門前掛了白幡,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垂髫小兒,身上均係了白布。
紅著眼眶的百姓沉默的跟在棺木後,一齊送這位為民操勞一生的老太師.……
寫完這道聖旨,蕭允辰似乎沒了力氣,提筆坐在椅子上發呆。
從安沉默著將聖旨收起,又從蕭允辰手中將筆抽出搭在筆架上。
“你若是想為他守孝,便守罷。”蕭允辰忽而開口。
從安的手抖了一下,垂下眼眸。
“如今在外麵,沒必要恪守那麽多規矩。”他又道。
從安的眼眶一點點的紅了,蕭允辰起身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懷中人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著,蕭允辰能感受到帶著溫熱的濕意浸透了自己的胸前的衣襟。
從安哭的壓抑,連半聲聲響都沒有發出。
“他是.……”從安哽咽著開口“我的外公.……”
隻是他活著的時候她不能叫他一聲外公,如今死了,她亦不能以孫女的身份替她守孝。
蕭允辰摟緊了她,心情亦是複雜。
一直等到懷中人停止了哭泣,他才低聲道:“對不起。”
在他懷中的從安卻沉默著,沒有回應。
雨停了。
敲門聲傳來,從安抽了下鼻子,推開這個人進了內室。
苟從忠進來時,身上還帶著濃鬱的血腥味。
那股味道,隨著寒風飄入,從安原本還有些昏沉的腦子,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明。
大哥這是去幹嘛了?
蕭允辰沒有瞞她的意思,默許了她的偷聽。
這段時日來,因著已經打草驚蛇,故而這些人舍棄了小心查證的想法。
蕭允辰直接命人,調了五千精兵,將這小小的金鄉鎮圍住,發動了常入山林的獵戶和藥農,一起幫著尋找。
他們進入金鄉鎮後,押後隨行的兵馬就在外圍守著,想要悄悄溜走不被發現無異難過登天。
他們聲勢浩大,驚得那些所謂的神使宛若驚弓之鳥,負隅頑抗了數日之後,被一舉擒獲。
苟從忠匯報著情況,微不可查地擰了下眉頭。
他們布局了數日,可今夜能順利抓到人,卻是因為對方不小心露餡。
一個輕功極好的神使逃脫不成,想要縮回去,卻將他們帶到了神使們藏匿的地道。
這回有了這些活口,兵士順利的找到了地道的部分地圖。
和之前的蒼雲城一樣,這些地道同樣有直通金鄉鎮的出入口。
隻是這裏的地道和蒼雲城的相比,倒像是個未完工便被舍棄的,簡陋極了。
因著這連綿的陰雨,這地道連接金鄉鎮的出入口也被衝塌。
那些人斷了補給,一個個餓的不輕,輕而易舉便被他們圍住。
苟從忠交代了這些,臉上露出濃鬱的遲疑之色。
見到蕭允辰望過來,他才跪地請罪。
“臣之前命人在必經之路上布置了陷阱滾石,那些人半路欲逃,結果……”苟從忠看了眼蕭允辰晦暗的神色,咬牙道:“結果落入陷阱之中,無一生還……”
從安的神色頓時收斂,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她怎麽會不了解自家大哥?這裏又不是戰場,他怎麽會布下這般狠毒的陷阱?
無一生還……
難道是滅口不成?
從安的手腳冰涼,渾身不住地戰栗著,無一生還……無一生還……
蕭允辰翻動著苟從忠呈上的沾了泥漬的冊子,靜默著沒有開口,也沒有多言。
冊子上寫得也算是清楚。
金鄉鎮的神使尋找的是同類人,這類人將他們的曾經呆過得地方稱作仙鄉。
而將不願歸順神宮的同類人視作叛徒,原本他們對叛徒的態度隻是不管不問,最多警告對方不要有大動作,暴露身份。
可自打三年前,神宮易主之後,此處便四下搜集同類,要求對方歸順神宮,對於不願遵從之人,實行了強製抹殺。
金鄉鎮不過是他們的一個試點。
而七個月前,神宮忽而下令,命他們搜羅孩童製造同類。
那些隱身的藥粉和讓孩子聽話的蠱蟲,都是由神宮派人送來,交到神使手中。
之前因為想要遠離神宮,做一個普通人的同類被神宮派去的人再度找上。
原本神宮安排這些人做掩護,通過他們挖出的地道將孩子送走。
但這些人卻心有不忍,不願服從命令,甚至有人試圖報官。
故而有了城南的滅門慘案。
上麵還有一些文字,看樣子似乎用了暗語,許多都少了筆畫。
蕭允辰放下冊子,沉默不語,這些暗語怕是隻有那些老學究才解得出來。
神宮……
製造同類.……
蕭允辰的手指輕輕叩著桌麵,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的冊子。
苟從忠見他放下冊子,心中越發的沒底。
那冊子上的內容他也看過了,覺著驚駭的同時又覺著不可思議。
什麽同類,竟是能通過孩童創造的?
那群人是瘋子不成?
蕭允辰再度翻了遍冊子,不解的皺緊了眉頭。
這冊子上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他們是如何分辨同類的.……
就好似他們遇見同類一定能認得出來一般。
這倒是古怪的很。
蕭允辰一直沒吭聲,苟從忠便再度叩首請罪。
他心裏也清楚,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能留下活口,他們說不得能得到更多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