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年初一。


  周衍好不容易等過了年,一大早就拖著許風去找那神醫治手了。


  許風早聽周衍提起過,知道那神醫姓徐,醫術倒是極高明的,但是在江湖上的名聲卻不大好。原來這徐神醫愛財如命,診金收得甚高,但凡付得起銀子的,縱是十惡不赦之輩他也救治,而身無長物的呢?就算死在了麵前也不會多看一眼。久而久之,難免傳出些見死不救的名頭來。


  當然周衍可不怕這個,大把銀子撒出去,不怕叩不開那徐神醫的門。


  許風跟著周衍走了一路,不多時就到了徐神醫的住處,見是好一座堂堂皇皇的府邸,朱漆的大門,連門上的牌匾也是金燦燦的。


  因正逢過年,門口隻一個青衣小童守著,周衍道明來意,他便領了倆人進府。府裏那些亭台樓閣、雕梁畫棟自不必提,連會客的廳堂亦是豪奢,那徐神醫三十來歲的年紀,也算是相貌堂堂,身上卻穿金戴銀,手上戴一隻七寶的戒指,通身富貴氣派,猶如一個養尊處優的生意人。


  得知許風是來治手的,那徐神醫也不來望聞問切這一套,倒先跟周衍談起價錢來。周衍並不多言,直接塞了一張銀票過去,果然砸得他眉開眼笑,把許風從頭到腳看了又看。


  直看得周衍都瞪起眼睛來,徐神醫才叫人上了茶,正正經經地給許風把了脈,又仔細瞧了瞧他右手上的傷,道:“這該是陳年舊傷了。”


  “是四年前受的傷。”


  “唔,你當時筋脈受了重創,且並未及時救治,是不是?”


  當日那等情形,許風差點就流血而死了,有誰來給他醫治?但他不願多提此事,隻是應了一聲。


  周衍卻是麵色一沉,問:“究竟能不能治?”


  “拖得太久了。不過我瞧這位小兄弟的脈象,曾有高人替他調治過身體,若繼續延醫用藥,右手還是能恢複一些的,至少握筷子不成問題。”


  這說法與那極樂宮的長老不謀而合,既然兩位大夫都這麽講,想來是沒什麽指望了,幸而許風早有準備,倒也不覺得失望。


  周衍卻道:“我弟弟是使劍之人。”


  “使劍?”徐神醫翻了翻許風的手腕,連連搖頭,“這可決計不行了。”


  周衍默不作聲,一雙黑眸既深且沉,慢慢掃了他一眼。


  徐神醫竟覺膽寒。他原本已將那張銀票揣進了懷裏,這時又依依不舍地取出來,道:“在下實在無能為力,兩位還是另請高明吧。”


  周衍並不伸手去接銀票,說:“閣下既是神醫,當有些過人的手段才是。”


  徐神醫哈哈一笑,道:“激將法可不管用。”


  他又看了看那張銀票,然後忍痛轉開了頭去,揮手道:“拿走,拿走。”


  許風道:“周大哥,算了。反正我左手的劍法已練熟了,右手治不好也是無妨。”


  說著就去接那銀票。


  周衍一把按住他的手,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又掏出一張銀票,在徐神醫眼前晃了晃,問他道:“這個管不管用?”


  徐神醫眼睛都直了,重重咽一口口水,支吾道:“唔……容我再想想……”


  “慢慢想,不用急。”


  周衍直接把銀票塞進他手裏,又動手給許風倒了杯茶,一副成竹在胸的態度。


  許風喝著茶,小聲問:“徐神醫當真有辦法?”


  “當然,方才不過是他抬價的伎倆。”周衍的目光落在他右手上,道,“若這姓徐的不行,我們也可去別處另尋名醫,無論如何,總能治好你的手。”


  許風隱隱覺得奇怪,他這右手廢了多年了,自己也不甚在意,怎麽周大哥如此上心?

  這一杯茶還未喝完,徐神醫果然轉了轉手上的戒指,道:“有了!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能治這小兄弟的傷。”


  “或許?”


  “哈哈,肯定能治,隻不過……”


  “不過什麽?”


  徐神醫不急著答話,隻是將那兩張銀票疊好,心安理得地放進自己懷裏,這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不過治起來頗費功夫,所以這診金……”


  “銀子不是問題。”


  徐神醫點點頭,瞥了許風兩眼,道:“而且,這位小兄弟恐怕要吃些苦頭了。”


  周衍一聽這話,立刻擋在了許風身前。隔了一瞬才想起來,麵前這人不過是個大夫,自是傷不了他的弟弟。


  真正讓許風廢了右手的人,分明就是……


  他閉了閉眼睛,收斂起心中情緒,沉聲問:“你打算如何醫治?”


  徐神醫瞧了瞧天色,道:“時候不早了,等用過了午飯再細說此事吧。”


  周衍跟許風便留下來吃了飯。


  徐神醫排場甚大,這一頓飯自然也不簡單,隻他們三個人用膳,各色菜肴卻是流水般端上來,另有兩個美婢在旁伺候。


  許風吃完了才知道,這也是要算銀子的。


  敢情徐神醫是將自家當客棧使了。周衍大錢都花了,也就不在乎這點小錢了,擺了擺手道:“記在賬上。”


  徐神醫摸出一個小小的金算盤,劈裏啪啦算好了賬,這才喜滋滋地帶兩人去藥房。


  藥房倒是像模像樣,各式藥材齊全,且有兩個藥童看管著。徐神醫揮手叫他們下去了,自己打開藥箱,尋出了一隻錦盒來。他神情凝重,像捧著絕世珍寶似的捧著那錦盒,待開了盒子一看,卻是一隻瓷瓶。徐神醫拔了瓶蓋,又咬破自己的手指,擠了幾滴血到那瓶內。


  許風隻當是何等珍奇的藥材,忍不住問:“裏頭是什麽東西?”


  “噓。”


  徐神醫搖了搖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繼續屏息等待。過不多時,那瓶口處晃晃悠悠地爬出一條小蟲,隻一截手指長短,通體色彩斑斕,頭部是碧綠的顏色,瞧著有些駭人。


  “這是……”


  徐神醫得意揚揚道:“是蠱蟲。”


  許風自然聽說過苗疆毒蠱的名頭,不由得退到了周衍身側。


  “不用怕,”徐神醫道,“蠱蟲有善有惡,有害人的,也有救人的,我手中這綠頭蠱就是保命療傷的聖物。我平日裏寶貝得很,若非看在兩張銀票……咳咳,兩位貴客的份上,我可舍不得拿出來。當年為了弄到這蠱蟲,不知花了我多少心血……”


  周衍打斷他道:“這東西能治我弟弟的手?”


  “當然。”


  “怎麽治?”


  徐神醫頓了頓,又將許風打量一遍。


  周衍好生不耐,差點就上腳踢他了,才聽他道:“不知小兄弟怕不怕疼?若要重新續上右手的筋脈,得先將舊傷割開,把這蠱蟲置於血肉之中,再輔以湯藥調養,快則兩三個月,慢則半年左右,即可初見成效。隻是這蠱蟲天生帶毒,剛放進去時難以適應,可能會疼上幾天。”


  周衍一聽要割開舊傷,已是皺起了眉頭,再聽說要把蠱蟲放入許風體內,更是覺得不妥,轉頭道:“咱們換過一個大夫。”


  “周大哥,”許風卻道,“我想試上一試。”


  徐神醫為了那兩張已經到手的銀票,也來勸道:“江湖中人打打殺殺,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麽?我看這小兄弟也不像嬌生慣養之人,不會挨不住這點疼。”


  周衍就問:“究竟是怎樣疼法?”


  “唔,就像……就像被小蟲咬上幾口而已。”


  周衍見他目光閃躲,有些信不過他,對許風道:“這世上也不止這一個神醫。”


  “可是別的神醫未必能治我的手,就算真的能治,也同樣要費一番周折。”許風見周衍眉心緊蹙,不覺笑了一笑,說,“周大哥太著緊我了,其實看病吃藥,哪有不受些疼的。”


  徐神醫忙見縫插針附和道:“對對對,正是如此。我看小兄弟不如今日就住下來吧,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養足了精神,也好開始治病。”


  “是不是要付房錢?”


  “哈哈哈,小兄弟真是聰明。”


  “風弟……”


  周衍還待再勸,但許風隻說了一句話,就叫他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周大哥不必擔心,”許風低頭瞧著自己的手,道,“再怎麽疼法,也及不上我受傷那時。”


  周衍如被人當麵摑了一掌,半晌沒再作聲。


  許風隻當他是答應了,索性跟徐神醫談起房錢來。他既要留下治病,周衍當然也不會走,兩間房的房錢可不便宜。徐神醫又得兩筆銀子進賬,自是心緒甚佳,給周許二人安排好了房間,晚上又是一頓好酒好菜。


  許風吃過了飯才發覺,周衍這一下午都沉默得很,他就在回房的路上問道:“我今日自作主張,可是惹得周大哥不快了?”


  周衍不知在想什麽心事,聽了這話才回過神,定定看了許風一會兒,道:“醫治的是你的手,自當照你的心意來。”


  “其實找誰治病都是一樣,隻是周大哥為此事費了許多心思,我不想白跑一趟。”


  “嗯,我明白。”


  許風覺著周衍比平日更冷淡些,原想再同他說幾句話的,卻聽周衍道:“明日還要治傷,你早些回房休息吧。”


  許風張了張嘴,一時尋不出話頭來,隻好回了自己房間。他早上雖起得早,但畢竟換了個地方住,夜裏睡得不怎麽踏實。


  朦朦朧朧中,覺得有人走到床前來,輕輕捏住了他的手腕,微涼手指撫過他手上蜈蚣似的疤痕,低不可聞地歎息一聲。


  這樣寂靜的夜裏,這聲音仿佛撞進他的心裏來。


  許風半夢半醒,隱約知道床前這人是誰,但怎麽也睜不開眼睛。等他掙紮著叫了聲“周大哥”,卻是由夢裏醒了過來,窗外的日頭明晃晃的,天色已是大亮了。


  許風有些兒失神,似乎仍記著夢裏那聲歎息聲。


  等他穿好了衣裳去找周衍,隔壁房間卻是空的,後來到前廳一看,才知周衍早就起來了,正抓著徐神醫說話。聽他話中之意,直把許風當成了金玉堆的、翡翠做的,吃不得一點苦,受不得一點疼,徐神醫賭咒發誓,擔保許風絕無危險,他才放下心來。


  徐神醫在周衍的威脅下,好好準備了一番,又焚香沐浴了一回,才動手給許風治傷。右手上的舊傷被割開時,許風隻覺得手腕一涼,一股尖銳的疼痛竄了上來。鮮紅的血液冒出來,與當年鮮血淋漓的場景重疊在一處,許風咬了咬牙,身體還是克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周衍伸過一隻手來,牢牢握住他的左手,隻是那手心竟比他的更涼上幾分。


  徐神醫用許風的血引出了瓷瓶中的蠱蟲。那色彩斑斕的蟲子在許風手上蠕動著,一點點爬到傷口處,鑽進了血肉之中。


  許風覺得一陣麻癢,忍不住捏起了拳頭。徐神醫忙按住他的手,往傷口上灑了些藥粉,再迅速包紮起來,手法純熟得很。看來他雖是見錢眼開,醫術倒真是名不虛傳。


  “成啦。”徐神醫虛擦了一把汗,道,“頭兩天會有些疼,等熬過去就好了。”


  許風連連道謝。


  周衍則又甩出一張銀票,叫他趕緊去開藥方。


  徐神醫笑嘻嘻地去了。


  許風到了下午的時候,才知道這“有些疼”到底有多疼。起先確實隻如被小蟲咬了一口,微微有些刺痛,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到後來越來越多,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猶如無數蟲子在啃咬他的右手,既疼又癢。


  許風是習武之人,一開始尚能忍耐,因怕周衍擔心,也沒有表現出來,可到了晚上吃飯時,已是臉色發白了。


  周衍問起來時,他卻推說沒事:“昨夜沒睡好,有些累了而已。”


  周衍便送他回房休息,到了房門口又問:“可要我留下來陪你?”


  許風失笑道:“周大哥當我是三歲孩童嗎?”


  周衍僅是一笑。


  那目光著實溫柔,同月光一道落下來,旖旎得難以形容。


  許風立在門口,竟有點舍不得走了,直到周衍出聲催他,他才轉身進了房間。一旦安靜下來,那種被萬千小蟲啃噬的感覺便愈發鮮明起來。


  許風忍了一個下午,這時終於支撐不住,和衣倒在了床上。他雖然疼得厲害,但神誌仍是清醒的,知道周衍耳力極佳,因而強忍著沒有出聲。


  他的右手幾乎沒了知覺,像是那蠱蟲已經食盡了他的血肉,又鑽到了骨頭縫裏去,既是疼痛入骨,又是奇癢無比。


  雖不如當初受傷時那樣疼,卻比當時更加難挨。


  許風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慢慢坐起身來,左手摸索著尋到傷口處,用指尖掐了下去——這一下用勁過猛,他疼得哆嗦了一下,整個人都蜷了起來,但總算壓過了那種奇異的麻癢。


  許風喘了喘氣,額上冷汗涔涔,連背脊都被汗水浸濕了。但隻片刻工夫,那蠱蟲又活躍起來,繼續啃咬著他的血肉。


  許風沒有辦法,隻好再次按住右手的傷口,如此折騰了幾回,包紮好的傷處漸漸印出了血痕。


  屋內一片漆黑,這一夜還漫長得很。


  許風停下來歇了歇,想下床倒杯水喝,可他身上的力氣都用盡了,剛下床就覺腳下一軟,跌倒在了地上。


  他聽見“嘭”的一聲響,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隻是短短一瞬,再睜開眼時,屋裏已經點起了蠟燭,有人將他放回了床上。


  許風的視線也是模糊的,開口道:“周大哥?”


  “是我。”周衍用袖子拭了拭他額上的汗,問,“風弟,你怎麽樣?”


  許風把右手往身後藏了藏,道:“沒事,屋裏太暗,我下床喝水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周衍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燭光昏暗,但一眼就可瞧見他傷口處滲出的血。


  周衍麵色一沉,問:“疼嗎?”


  許風勉力笑了笑,說:“一點也不疼。”


  周衍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竟是受不住那疼的樣子,忽道:“我讓徐神醫將蠱蟲取出來,我們不治這傷了。”


  “周大哥……”許風沒有力氣攔他,隻斷斷續續道,“我不想……半途而廢……”


  “風弟!”


  “已疼了半個晚上了,若這時取出蠱蟲,豈非前功盡棄了?”


  周衍拗不過許風,就把過錯都怪在徐神醫頭上:“那姓徐的滿嘴胡言,若非留著他的性命還有用……”


  “周大哥……”


  周衍哼了一聲,道:“說說而已。”


  又看著許風的手道:“我叫他過來瞧瞧你的傷。”


  許風隻是搖了搖頭,迷迷糊糊道:“周大哥,別走……”


  周衍聽了這話,自是一動也不動了。


  不知是不是疼過了頭,許風這時隻覺身上輕飄飄的,竟沒有先前那樣難熬了。


  周衍扯過被子來蓋在他身上,說:“離天亮還早,你再睡會兒吧。”


  許風“嗯”了一聲,果然閉上了眼睛。隻是剛要入睡,又被那疼痛拉扯回來。他於半睡半醒間,想了一些前塵往事,輕聲道:“周大哥,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兄長?”


  周衍的手一僵,說:“確實聽你說起過。”


  “周大哥一心想尋你的弟弟,我卻從未去找過哥哥,你猜是為什麽?”


  “為何?”


  許風半闔著雙眼,過了許久才道:“當年冀州大旱,我爹娘在逃難的路上過世了,我跟著兄長顛沛流離,時常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幾天也吃不上東西。過了這麽多年,我連兄長的相貌也記不清了,唯有一件事記得清清楚楚。”


  “什麽事?”


  “那一天……我記得那一天,我又餓了好幾頓,實在是熬不住了,就爬進一戶人家的院子裏,偷了樹上的果子吃。誰知那家養了兩條大狗……凶巴巴的兩條狗,立起來足有一人高,放了出來追著我們跑……我怕得很,拚命跑拚命跑……”


  許風像是回到了那個時候,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道:“跑著跑著,我就摔在了地上。我疼得大哭起來,兄長把我從地上抱起來,對我說,‘別怕,阿弟接著往前跑,千萬不要回頭’。我沒聽他的話,我跑了幾步回過頭,看見兄長又衝了回去。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麽,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救我,自己去引開那兩條大狗了。這以後我再沒見過他,這麽些年了,我隻記得他當時的背影。”


  許風麵白如紙,不知是因為蠱蟲還是別的緣故,說:“我不敢去尋他,是因為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怕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不會的。”周衍聲音低得很,道,“他年紀比你大上許多,肯定是將那兩條大狗打跑了。”


  許風瞧著周衍道:“那兄長為什麽沒有回來找我?是不是怪我……丟下他一個人跑了?”


  “怎麽會?他必是另有苦衷,才不能跟你相認。”


  周衍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許風的臉,最後卻隻是輕輕落在他鬢邊,道:“你是他弟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縱是為你赴湯蹈火,也是心甘情願。”


  他說這番話時,神情與平日大不相同。


  許風仿佛又陷入那個光怪陸離的夢裏。他追著兄長的背影跑,那人回過頭來,卻變成了周大哥。


  他心頭一動,正待細看周衍的神色,周衍卻移過手來,掌心慢慢覆在他眼睛上,說:“睡一會兒吧。”


  許風確實倦得很了,聽了這話後,很快就睡了過去。他在睡夢之中,模模糊糊地叫了聲:“周大哥……”


  接著又說:“哥哥,好疼。”


  他聽見有人在耳邊道:“別怕,很快就不疼了。”


  聲音動聽得很,不知是他的兄長,還是他的周大哥。


  許風這一覺睡得自然不安穩,時睡時醒的,恍惚間看見自己落進了滿是蟲子的洞穴裏,身上的血肉已被啃齧幹淨,隻剩下一副骨架子。他吃了一驚,這才知道自己仍在夢裏。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在他屋裏進進出出。接著又由屋外傳來了說話聲,許風聽出那是徐神醫的聲音。


  “哎喲,哎喲,大俠饒命!”


  “誰是大俠?”


  “那……好漢饒命?”


  “……”


  “啊啊啊,疼疼疼!”


  “說吧,到底有沒有辦法……”


  “有有有!我剛剛想到了一個法子……”


  後麵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許風也就聽不清了。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到他的床頭來,低聲叫他的名字。許風很想應聲,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那人便在床邊坐下來,用手托起許風的背。


  許風稍微一動就忍不住喊疼。


  那人將冰涼的藥碗湊過來,說:“喝了藥就沒事了。”


  許風雖未完全清醒,心中卻對這人信任得很,不由得張嘴喝了一小口藥。藥汁極苦,且帶著一股濃重的腥味,許風被嗆了一下,幾乎咽不下去。


  那人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背脊,仍是低聲哄他喝藥。


  許風給他這麽哄著,隻覺心裏軟得不行,果然就著他的手,聽話地將剩下的藥喝完了。說來也怪,這藥喝下去之後,手上的劇痛癢麻確實緩解許多,先前在他體內肆虐的蟲子,竟如潮水般褪去了。


  那人讓他躺回床上,輕輕掖好被子。


  許風總算沉沉地睡了一覺。


  他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醒來時日頭正好,暖洋洋地由窗外照進來。他抬了抬手,發現右手的傷已重新包紮過了,除了有些刺痛之外,並無任何不妥,昨夜的種種煎熬,直如夢境一般。


  許風正自疑惑,卻聽屋內有人道:“醒了?剛好可以起來吃藥。”


  許風見不是周衍的聲音,不覺吃了一驚,起身一看,在他屋裏的卻是徐神醫。徐神醫將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端到他麵前來,說:“剛煎好的藥,趁熱喝了吧。”


  許風接過來一聞,跟昨晚的藥一樣,有一股衝鼻的腥味,叫人難以下咽。但畢竟是治病的良藥,他憋了一口氣,仰頭喝盡了碗裏的藥。


  喝完後就問:“我大哥呢?”


  徐神醫苦著臉道:“你那大哥是強盜頭子嗎?三更半夜的把我從床上拖起來,逼著我給你治病,還說若是治不好,就要拆了我這宅子。我行醫治病這麽多年,從未見過這樣蠻橫無理的人。”


  許風瞧他臉色,真比昨日憔悴不少,想是周衍去尋他晦氣了,忙向他道了歉,說:“我大哥也是擔心我的病,情急之下失了禮數,還望神醫海涵。”


  徐神醫倒不來為難他,隻小聲嘀咕道:“我瞧過的病人成百上千,可沒見過哪個當大哥的這般緊張弟弟。”


  許風麵上一紅,又問了遍:“我大哥在哪兒?我叫他來給神醫你賠禮道歉。”


  徐神醫連連擺手:“不必啦,他不來找我算賬,已是謝天謝地了。他這會兒在隔壁睡著,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過來了。”


  “我大哥怎麽了?”


  “你是沒瞧見他昨夜那凶神惡煞的勁兒,非要我想法子緩解你身上的蠱蟲之毒,我被逼無奈,隻好把珍藏的寶貝給了他……”徐神醫唉聲歎氣,顯是心疼得要命。


  許風問:“是什麽東西?給我吃下去了嗎?”


  “是蠱蟲,被你那大哥吃了下去。”


  “又是蠱蟲?”


  “我當初嘔心瀝血、千辛萬苦弄到的蠱蟲原是一對,雌蠱毒性溫和,就是放入你體內的那一隻,雄蠱的毒性要霸道得多,一不小心就會傷人性命,所以從未拿來救人。”


  “那我大哥……為何……”


  “他服下雄蠱後,再取血入藥,方能壓製你體內的雌蠱之毒。”


  許風手中還拿著那隻藥碗,聽了這話,手不禁一顫,藥碗就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殘留在碗底的藥汁帶著點暗紅,可不就是一抹血色?

  許風的雙目似被這顏色刺痛,怔怔地問:“那我昨夜和今日所吃的藥……”


  徐神醫道:“正是如此製成。”


  許風一下呆在那裏。


  徐神醫接著道:“這蠱毒發作起來再怎麽痛苦,熬上幾天也就過去了,如今他非要替你受蟲毒之苦,白白地折騰一番,到最後還不是要我來救治?”


  許風一句話也沒聽進去,掀開被子下了床,連鞋子也顧不得穿就跑去了隔壁。一推開門,就見周衍躺在床上。


  許風原本跑得那麽急,一顆心像要從胸口跳出來,待瞧見床上那人時,卻又安靜了下來,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一步步走到周衍身邊去。


  周衍雙目緊閉,雖在熟睡之中,眉頭也是微微皺著。


  許風昨晚剛受了蠱蟲的折磨,自然知道是何等難熬,何況那雄蠱的毒性還要更加厲害。他抓起周衍的手一看,見他腕上同樣纏了白布,隱約可見底下交錯的傷痕,想是為了取血入藥自己劃傷的。


  許風瞧得眼睛也紅起來,想起昨夜那碗帶著血腥味的藥,再想起周衍是如何哄他喝藥的,心中又甜又苦,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他那兄長肯不肯為他赴湯蹈火尚且不知,他的周大哥……卻是肯的。


  許風靠在床頭,低聲道:“我跟周大哥不過是結義兄弟,周大哥何必如此待我?”


  周衍睡得正熟,當然無法答他。


  許風便一直在床邊守著。


  這一個下午過得飛快,天色很快就暗了下去。屋裏沒有點上蠟燭,幾乎就是一片漆黑。


  許風同一個姿勢維持得太久,半邊身體都已經僵麻了,他調整一下位置,離得周衍更近一些。雖是在黑暗中,但他早將周衍的麵孔瞧過千萬遍,一樣樣都刻在了心上,知道哪兒是他的眼睛,哪兒是他的鼻子,哪兒是他的嘴唇……他一雙眼睛生得最好看,眼光裏透著點漫不經心的神氣,像盛著窗外薄薄的霧氣。


  許風瞧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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