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空歡喜
“醒了便好，小神可禁不住帝君的怒氣。”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把折扇，正悠悠晃著。
長明隻是笑，並不說話。
李東赫微微一怔，說道，“我觀神君這把折扇樣式獨特，不知從何而來？”
“哦？”招決手上的動作一頓，困惑道，“我一覺醒來，這扇子就在身上了，我瞧它並無甚特別之處，沒想到今日卻是入了你的眼。”
李東赫搖搖頭，“神君笑起來，卻有幾分故人風姿。”他站起身拱了拱手，“在下鬥膽，想同神君說一樁凡事。”
他這個故事說了很久，從一隻赤尾紅狐說起，開頭講他因貪吃摔下山崖，意外傷了雙眼，卻僥幸為凡人所救。
“你這雙眼睛應是同你這身皮毛一樣漂亮，別擔心，我一定會治好它。”
他在別人的夢裏走了一遭，看到那隻狐狸溫順的窩在那人的懷裏，也看到狐狸撲上去同黑熊廝鬥，被打得奄奄一息，卻不知道山坡下同樣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有個道長經過，將那人帶回山中，收入門下。
後來有一日，他們在樹林中意外重逢，狐狸見他模樣生得不錯，有心引誘徐徐圖之，卻不知這人心心念念想了他八百年。
“眾生皆苦，雖身死，吾願往之。”招決失神的重複著這句話，細細琢磨了一會兒，忽而笑了，“倒是個癡人，正好拿來釀酒。”
“八百年前我與刑天前去收服饕餮，重傷昏迷，之後曆此一劫，釀得無憂。”他神情淡淡，“你這故事說得不錯。”
世人皆知招決有酒，名喚無憂，千人千味，卻不知其酒引無二，一則相思，一則斷愁。
招決離開後，李東赫呆坐了許久，他回過神的時候長明並沒有走，隻看著他，低歎一聲，“你昔日被人剖去心髒丟棄在山崖邊，我把你帶回天宮，在你身上種下一物讓你續命。你後來修得仙體，那物已無用，卻還是一直待在你體內。因我知來日會有一劫，那物恰能救我一命，否則前塵皆罷，世間再無長明。”
他身體裏那件物什叫凝魂珠，當年帝君下凡曆劫，仙體陷於永眠，恰逢饕餮為禍人間，凡身被饕餮厲爪拍碎，三魂七魄走失了兩縷，需凝魂珠重新凝魂，方能蘇醒。
“你一身靈氣盡數凝於此，離不得天宮，偏遇上金烏作亂，我沒想到你這般忠心護主，竟假冒金烏鳥飛上天以求被落日弓射下凡間，想要為我聚魂。”長明沉吟片刻，目光帶著些許惋惜，“如今你也算是曆劫重生，超然六界之外，何苦再為俗事所累？”
李東赫深深的望著他，低聲道，“既如此，帝君便放過我罷。”
人世匆匆，白雲蒼狗，因而長明帝君的澄陽宮內少了一隻鳥，實在算不上什麽事。
李東赫繞著幽鳴洞走了一圈，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小三兒，我剛才遇上個問路的，他好奇提了一嘴，說洞前那座山為何是個禿的，我同他說：因為有個人在這上頭啃了八百年的草，草根都啃沒了，自然就禿了。他就跟看瘋子一樣看著我。”李東赫捧起地上那汪泉眼裏的水往嘴邊送，喝完後托著下巴望向不遠處的空地，好似那裏站著個人，“我如今沒有內丹了，小三兒，你還願意同我在一塊嗎？”
沒有人應，自然是沒人應的，李東赫知道。
這世間從來沒有一個叫小三兒的人，當然，也沒有叫小十的。那個少年，不過是戰神刑天彌留之際殘存在六界中的一抹執念，他不忍生靈塗炭，一心想要找到凝神珠喚醒好友長明，於是救下了那隻鳥。
他在好友身邊待了數萬年，知道這是長明的愛鳥，他雖要取他內丹，卻對他不錯，其實也算不得不錯，隻是有樣學樣罷了。
誠如羅渽民所言，這人是個蠢的。
李東赫心想，這著實算不得什麽好故事，他該覺得難過，又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他心悅長明上千年，長明心中隻安天下，縱是一隻螞蟻也能在他心裏蕩起淡淡漣漪。澄陽宮空無一物，長明眼中隻看到他，心思卻從不曾有一刻放在他心上，他不過是漫長歲月裏聊以打發的玩物，偏偏還恃寵而驕，以為自己是這六界之中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實在是癡人說夢。
不對，不應是這樣的，還有個叫李敏亨的人，他知前塵，也曉後事，因此待他頗有不同。他拿走鹿靈草，曾多次“欺淩”他，卻全然是為他著想。他暗中為他鋪了許多條路，隻盼著他什麽都不知道，能過得快活一點，可他偏偏還是選了最不好走的一條。
李東赫想起來，那天他掛在斷壁上好不容易被拉上去，缺眼的饕餮忽然發狂撲過來，霧清劍錚然而出，馱著他脫離險境，那人沒了劍靈傍身，與饕餮一同墮下深淵，金光乍現，裂痕消彌，一切如初。
他那句話還沒說完，他來不及告訴他。
他其實，是歡喜他的。
他曾經歡喜過織女的雲錦，天橋底下的灌湯包，百花樓中那位會唱曲兒的聽琴姑娘。他歡喜甚多，所求甚多。可是他想告訴他，即使沒有這些，他還是歡喜他的，真心歡喜他，最歡喜他。
隻是李敏亨又騙了他，那日他被吸入回塵鏡，所見所聞皆為前事，並非所謂的幻象。他確確實實曾作為六界第一寵物在天宮中待了千年，也確確實實曾肖想過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最後也是真的，把內丹渡給了那個凡人續命。
當時他並不知曉，那個凡人早被天雷嚇死，隻恰逢司命脫不開手，臨時充作帝君那幾縷殘魂的宿處罷了。天雷自是不敢劈傷帝君，他因此才撿回一條命，捱過天劫修作人形。
他在回塵鏡中將內丹渡過去，隻被帝君其中一魄吸收，那道孤魄有了意識，抽離出凡體，落地化作一人，被清虛道長帶回去，取名李敏亨。
故這世間也不該有一個叫李敏亨的人，他不過是帝君長明下凡曆劫時意外走失的一縷孤魄罷了。
這孤魄不知起的什麽念頭，竟給他造過一個夢。
他三百年來輾轉反側，隻因念著昔日在那座小破屋裏，曾有一個凡人真心實意不為所求的對他好，他會給他念書，也會變著法兒給他準備吃食，早上是一杯清水，中午是碎玉米，晚上是小米糊，他終於不用重複一二三數著樹葉來算時辰了，沒人知道他有多高興。或許那個人知道罷，他高興的時候會繞著屋子來回上下的飛，那人就站在門口，笑著望著他。如今想來，不過也是癡念。
李東赫細細回憶著過去數載，恩人不是恩人，仇人不是仇人，愛的人，也不是愛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或許正如那日一眼看穿他無心也無內丹的羅渽民所言，隻是個缺愛的小怪物罷了。
他求過長明帝君，因而才能下凡，他沒有心，需要找別的東西來填補，他以為這樣東西在凡間，卻沒想到了凡間，反倒更加空虛。
神仙也是會空虛的，不過也有不空虛的神仙，如長明帝君，如上神招決，他們在凡間走過，卻隻當這是踢開路邊一顆絆腳的石子，就好像從南天門到澄陽宮，必須得經過瑤池，就好像人死後，需過鬼門關，趟忘川河，上奈何橋，再喝下孟婆湯。一切都是順理成章，造化使然。
李東赫想不出，他們會不會有無法開解之事。
不過眼下他也不再想了，他覺得累了，想睡一覺，於是他也這麽做了，他趴在石頭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桃花流水，遠處炊煙嫋嫋，琅琅書聲傳來，他望過去，墨黑的眉，冷冽的眼，卻又像蘊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暖意。
這夢會很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