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津州。
守衛森嚴的知府府邸, 此時一片燈火通明,眾人皆小心翼翼, 屏氣凝息。可憐津州知府陳大人, 一把年紀,忐忑的跪在石階上,頭上的烏紗帽放在一旁, 臉上神情疲憊不堪。
韓湘君原本他之前在江岸就已經苦苦支撐了三天沒合眼, 這一倒,就倒了整整一天一夜。再醒來時已是夜幕深沉之時。
秦忠大喜, “皇上, 您終於醒了。”
韓湘君神情略微恍惚, 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那個人頑皮得很, 出門遊玩了許久遲遲未歸, 他等得焦慮,也等得疲憊。
他聲音沙啞的問道:“她回來了嗎?”
秦忠不知皇上的這一問是在夢中還是已經認清現實,心中忐忑。
“她回來了嗎?”他又問了一遍。
“皇上, 蘇良媛和小公子的……屍身皆已經抬回, 陳知府匆忙設了靈堂, 此時, 人正在靈柩裏躺著。”
“秦忠你大膽!”他突然怒喝一聲, “你竟敢滿口胡言, 她分明沒死!”
秦忠趕緊跪下來, “皇上,屬下該死!”
可韓湘君心裏清楚,靈堂裏躺著的就是她們, 秦忠做事向來謹慎, 定不會弄岔,但他心裏就是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他幾日前還與她們言笑晏晏,還將人抱在懷中憐愛,那樣鮮活的生命,怎麽能說沒就沒?
他不信!他絕不信!!
他艱難的爬起來,然而由於多日未曾進食,連站著的力氣也沒有,差點就要跌倒。還是秦忠眼疾手快的扶住他。
“領朕過去,朕要親自確認!”
然而,當他真正到了靈堂的時候,站在門口卻不敢再往前踏近一步。愣愣的看著孤零零停放在屋子中央的靈柩。
棺木漆黑龐大,陰森寒冷,蓋得嚴嚴實實,他看不見她,心裏驟然怒氣橫生,“是誰鬥膽將她們放在這裏的?”
陳知府趕緊爬過來跪下,戰戰兢兢的說道:“皇上,是老臣。”
“還不快將人弄出來!她不喜歡這裏,不喜歡被關在漆黑的匣子裏。快去!”
眾人不敢怠慢,忙不迭的七手八腳蜂擁過去,將裏頭的屍體抬出來,放在一張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軟塌上。屍體上蓋著一層白布,韓湘君遠遠望過去,看見麵上凸起兩個臃腫的身形,一大一小,緊緊摟著一起的模樣。
這一刻,他心都要裂開了,隻覺得五髒六腑疼得要滴血。他驟然咳嗽起來,越咳越烈,呼吸如破舊的風箱,呼啦啦的粗重又低沉,果真,不一會兒,嘴角便咳出血絲。
“皇上!”秦忠大驚,趕緊讓太醫過來。
太醫是連夜從上京趕過來的,來到津州也不顧上歇息,徹夜照顧。這會兒上前準備為他把脈,卻被韓湘君狠狠一把拂開,連帶秦忠也揮退在地。
他眼睛猩紅,踉蹌的朝那兩具屍體走過去,離榻邊一步之遙時,又停了下來。顫抖著手想去掀開白布,伸到半空卻又無力落下。
他不敢,竟然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他忽然低低的笑出聲來。
半晌,才說道:“你果然走了,無情得很!”
語氣悲痛中夾雜著無限的恨意,令眾人聽得唏噓。
在此之前,他們的君王,英明神武,光輝熠熠,而如今仿佛如垂老之人,全然沒了往日的帝王孤高之氣。也不知靈堂裏躺的那對母女到底何人,眾人隻敢各自心裏猜測,卻不敢問之於口。
靈堂裏寂靜無聲,眾人皆埋頭不敢喧嘩,也不敢看他們帝王此時狼狽的模樣。
突然聽得“砰”的一聲大響,抬頭看去,隻見他們的帝王突然倒在軟塌旁,似乎因體力不支,但沒過多久,他又漸漸的撐起身子,站起來。繼續伸出手顫顫巍巍的去扯上頭的白布。
韓湘君雙眼緊閉,聞著腐爛的臭味,一度絕望得要窒息,他想看她最後一眼,無論如何,他一定要看她最後一眼。
他顫抖著手緩緩揭開白布的一角,鼓起勇氣睜開眼看過去,然而隻這麽一眼,卻令他頓住了。
露出的發髻上有一枚銀簪,他看得分明,這是一支做工拙劣的簪子,且質地粗糙。蘇璃那個女人他再是清楚不過,在衣裳首飾上極其講究,發飾可以低調,但質地和做工一定是要最好的,寧可隨意插一根木簪,也絕對不會佩戴這種劣質的銀簪。
他此時,胸口砰砰直跳,響如擂鼓,心裏的希冀漸漸複蘇,隨後飛快的一把掀開白布。躺在榻上的兩具屍體,已經被水泡的腫脹不堪,完全認不出原貌,但他卻仍是一眼就能認出來,這女子不是她,一定不是她。那麽,懷中的幼兒,也一定不是他的團子。
心情大起大落,令他疲憊的跌倒在地,秦忠想要上前去扶,卻被他揮手止住。片刻後,他又低低的笑出聲來,又哭又笑,神態幾近癲狂。
眾人忐忑的趕緊跪下,“皇上節哀啊!”
等韓湘君笑夠了,指著秦忠,聲音寒冷刺骨,“秦忠,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三日內,務必找到她,否則提頭來見!”
……
鶩州常縣。
“怎麽樣,銀子拿到了嗎?”蘇璃問。
她已經聯絡好了商隊,今晚酉時就準備出發,這支商隊是從西南黔州過來的,此時正要回去。蘇璃研究了一下當今的大致地圖,黔州以南正是邊境國家,那裏距上京甚遠,而且雜居了許多少數民族,官府也難以教化管理,正是適合她隱居。
想到終於可以在一個地方長久住下來,她心情雀躍不已,一邊整理衣裳行李一邊問剛剛進門來的彩雲。
彩雲大口的灌了一壺熱茶,“姑娘,已經拿到了,我還特地去錢莊換成了不同數額的銀票,好方便攜帶,您這邊準備得如何?”
蘇璃點頭,“一切妥當,咱們今晚就走,”她遞了餅子和粥過去,“先隨便吃些,吃飽了咱們好走夜路。”
“嗯,小公子呢?”
“這會兒睡著了,吃完了你也歇息一會兒,我已經跟鏢局的人說好,晚些時候他們會過來接我們。”
彩雲哪裏還睡得著,跟著蘇璃一起興奮不已的盼著呢。
酉時二刻,果然有人敲門了,“蘇娘子在嗎?鏢局的。”
蘇璃趕緊去開了門,隨後又招呼彩雲將東西都搬上馬車,自己則進屋抱著還在睡夢中的肥團子出門。
她問道:“張大哥,商隊那邊也準備好了嗎?”
張武是這次押鏢的二把手,他身材魁梧,為人熱情,還主動幫蘇璃她們搬東西,聞言說道:“早等著了,就在城外呢,咱們這會兒過去剛好跟上隊伍。”
“好好好,那咱們快些吧。”蘇璃趕緊鑽進車廂。
等她們到達城外時,趕往黔州的商隊早已點著火把等候著了。蘇璃聽見張武過去與他們交涉,也沒聽清楚具體說了些什麽,但聽好像聽見對方有人罵了句娘,說他們鏢局不講信譽,說好隻做他們這一趟生意,卻又帶著其他人。
蘇璃心下擔憂,趕緊從身後準備好的包袱裏拿出一些糕餅果子來。她下了馬車,見張武站在不遠處與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說話,便走了過去,向那人歉意的說道:“對不住您了,我們也是臨時有急事,所以求著張大哥帶上的,我保證,絕不給您添麻煩。這裏有些果子,還請別嫌棄,路上辛苦,分給眾位弟兄們吃吧。”
這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皮膚黝黑,見她一身粗布麻衣,眉歪嘴斜,還半邊臉都長麻子,不忍直視。但聽她說話倒是細聲細語的,很是客氣,便也不好跟個娘們計較。擺擺手說道:“算了算了,那就走吧!”
蘇璃心下歡喜,趕緊道謝,隨後又坐回車上。不一會兒,馬車緩緩動了起來,她掀簾瞧去,隻見商隊在夜間排成長長的隊伍,眾人舉著火把,猶如一條火龍,漸漸的離開了常縣。
提心吊膽了兩天,直到這一刻,她才放鬆下來。車外是雜亂的腳步聲,和人群說話的笑鬧聲,然而這些聲音卻讓她感到無比踏實,伴著這些嘈雜之音,她靠著車壁,漸漸的,也睡著了。
不久,入得一夢,夢裏她們到了黔州。
黔州真是美啊,風景好,人也善良淳樸,她在那裏買了宅院,還經營著小生意,每日坐在櫃台前數銀子,時不時看兒子坐在後堂的小板凳上讀書,聲音郎朗清脆。小小的人兒坐得端正筆直,晨光照在他的肩膀上,讀了一會兒,便轉過頭來對她一笑。
“娘親!”
“哎。”她應聲,“累了就歇息一會兒吧。”
他搖頭,“不累。”之後又轉身讀書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頭來,問:“你在做什麽呢?”
“我在數錢呀。”她回道,抬頭朝他看去,這一看卻嚇了一跳,坐在凳子上的驟然變了一個人。
是那個男人。
蘇璃突然驚醒過來,卻發現馬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外頭一片安靜。
她掀簾看去,隻見到處都燃著無數火把,通明如白晝,商隊的人也都停了下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於是下車想過去問問張大哥。
擠過人群,走到最前麵,正要尋個人問張武在那裏,卻見不遠處來了一群官兵,迅速將她們的商隊圍住。
打頭一人騎著馬飛馳過來,到了近前才勒馬停下,那人縱身一躍,恭敬的對她行了一禮。
“蘇良媛,請隨屬下回去吧,主子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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