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要不起
黃家的喪事辦的幹脆利落, 什麽停靈三日之類的壓根不存在。
禮拜六上午接待完過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大家吃過豆腐宴之後,下午直接就把人拖去火葬場焚燒, 然後緊接著下葬, 塵埃落定。
守靈?沒空。孩子們都得趕回去上學呢,大人們也要幹活掙錢,誰管得了這些。
鄭明明跟著媽媽坐公交車回家。
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媽媽,他到底圖什麽呢?他本來可以生活的很幸福呀。”
月仙嬸嬸這麽好, 小宇哥哥又這麽優秀。他自己還能掙錢。不管放在什麽條件下看,他都不應該落到這地步。
陳鳳霞歎了口氣:“所以說人要守著自己的心啊。太貪心了, 什麽都想要, 肯定會翻船的。”
鄭明明卻有自己的想法:“那會不會有可能是他自卑呢?就好像和賀英良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身世一樣。小宇哥哥的爸爸當初沒發達的時候, 月仙嬸嬸跟了他, 掏嫁妝給他做生意,曉得他落魄的底細, 所以他感覺沒麵子啦。”
今天黃家有人嘀咕的時候,月仙嬸嬸娘家人就懟回頭,跳什麽跳?當初沒有胡家, 黃大發還不照樣是個老混混。
混混哪有黃老板光鮮,小宇哥哥的爸爸肯定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底細。
老婆瞞不住, 二奶就不一樣啦,他在二奶麵前一直都是黃老板, 就好像和賀英良永遠不擔心被人知道是本浦秀夫一樣。
陳鳳霞茫然了, 和賀英良又是誰呀?
“就是那個《砂の器》。”鄭明明奇怪,“爸爸說你們看過那個電影啊, 那個電影很有名呢。日本的, 作曲家殺死了他爸爸。”
陳鳳霞這才反應過來, 的確有這樣一部電影。當年公社電影院連著放了差不多有個把月,她還看過兩遍呢。
當年那叫一個紅啊,男主角穿的大尖領襯衫跟西裝被多少人追捧。
那會兒她在服裝廠上班,他們廠長就聰明的很,立刻開生產線做這兩種衣服。
乖乖,貨沒出來,人家采購員就在外頭拿著提貨單死命催。想先拿到貨,還要給他們廠裏負責人送禮。因為根本不愁銷路。
想想那些年,真紅火。什麽曉慶衫喇叭褲,廠長天天盯著電影跟報紙,什麽流行就趕緊上什麽。
後來就不行了,幸子衫跟光夫衫剛擺出去賣沒多久,上頭就有風聲說鄉鎮企業挖了國營廠的牆角,都是假冒偽劣產品。
那幾年,鄉鎮企業倒閉得可比現在國營廠更厲害。
不過農民進可攻退可守,好歹還有幾畝地,總歸餓不死。所以上頭也不用擔心發生什麽大亂子,更不會想辦法安置他們。
他們就隻好找出路,當第一代的農民工唄。
陳鳳霞唏噓了一回,就對女兒表示疑惑:“明明,你是不是記錯了?我怎麽記得電影裏頭的鋼琴家也怪倒黴的。”
當時電影裏音樂一響,大家都哭得稀裏嘩啦,為和賀英良的命運心痛得要死。她看了兩回,出來手帕都沒辦法重新放回口袋,全濕了唄。
最逗的是,大家哭完了回廠裏上班。公社團委還要過來開會批判,讓大姑娘小夥子們擦幹眼淚,充分認清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
他們沒有集體觀念,就強調個人奮鬥,不管社會秩序,全搞自由競爭那一套。優勝劣敗、弱肉強食的血淋淋,毫無人性可言。
陳鳳霞現在想起團委書記說得唾沫橫飛的樣子就好笑。
這人前腳還痛心疾首地給他們上思想政治課呢,後腳就自己承包廠當上了資本家。後來生意越做越大,還出國了,去的就是他嘴裏頭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日本。
陳鳳霞感覺不好跟女兒說這些,就又回歸最初的話題:“黃大發這人壞的很,哪裏能跟那個鋼琴家擺在一起講。”
那個老警察一直逼著他跟麻風病父親見麵。在當時的環境下,麻風病被當成魔鬼,鋼琴家真要承認自己有這樣的爸爸,人家也會當他是人不人鬼不鬼的。
鄭明明奇怪了:“沒有啊,他根本就不是什麽鋼琴家,他就是個假作曲家。他殺了養父還殺了證人,害得人家的女朋友才死了,連自己的女朋友都被他逼得絕望自殺了。”
陳鳳霞疑惑不已,怎麽女兒跟自己說的完全不是一個故事。
母女倆越往後說,提到的細節越多,終於發現問題之所在了。
鄭明明沒有看過那部日本老電影,她看的是鬆本清張的小說。拍電影的時候,不少細節被改編了。
所以故事還是那個故事,給人的感觀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陳鳳霞看著懊惱不已的女兒,趁機教育她:“你看,是不是跟你們書上說的一樣,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你以為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可哪怕是一個小細節不一樣,整個情況都有可能完全不同。”
媽媽肯定是在說她啦。
鄭明明撅著嘴巴,小腦袋往媽媽肩膀上蹭,哼哼唧唧的,顯出了小姑娘的嬌態:“我今天辦了件大蠢事。”
女兒擺出態度來,陳鳳霞反倒於心不忍了。
她放軟了聲音安慰自家姑娘:“沒事,你舅媽未必會記恨。”
鄭明明疑惑:“為什麽?”
陳鳳霞笑吟吟的:“你仔細想想媽媽跟舅舅說了什麽?”
鄭明明皺起了秀氣的兩條眉毛,認真回想一番,恍然大悟:“學習理財!我都說我學了,舅媽肯定不讓陳敏佳落在我後麵。”
舅媽就那樣,從小自己要是比陳敏佳高了半個指甲蓋兒,她都不痛快。
難怪媽媽剛才跟舅舅說,陳敏佳自己也想學習怎麽掌管自己的小金庫!
哼哼,這個方法還是她想出來的呢。
陳鳳霞看女兒又有些不服氣的小模樣,笑著歎了口氣:“媽媽知道你聰明,可是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人最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善泳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
陳鳳霞文化程度不高,沒反應過來:“什麽?”
“意思是善於遊泳的人,反而容易溺水,善於騎馬者,反而容易墮馬身亡。各自有自己的優勢,但卻往往這個優勢會給他帶來禍害。”鄭明明小小聲地補充了一句,“這話出自《淮南子·原道訓》。”
馬老師在黑板上抄了好多名人名言,讓他們寫作文的時候用,說到時候可以加分。
她背了好多。
陳鳳霞笑了,伸手揉女兒的腦袋:“看,你比媽媽知道的多。既然道理你都懂,那你自己好好琢磨。這會用人會藏拙也是大能耐。”
公交車到站,母女倆又拎著一大袋子雞毛菜往家走。
胡月仙種了不少菜,本來還想給她們母女倆帶萵筍。可惜萵筍分量太沉,她們實在拎不動,她隻好退而求其次,準備把萵筍都曬成幹。
泡開了的萵筍幹涼拌也好吃。
鄭明明懊惱:“我都沒來得及看養雞場呢。”
原本她跟陳敏佳說好了要去看小雞,她們還打算自己撈浮萍當雞飼料來著。
結果後來什麽都沒顧上。
陳鳳霞笑道:“等下個禮拜吧,今兒亂糟糟的,你們跑來跑去也不好。下個禮拜帶上你弟弟一起,不然他可得哭了。”
母女倆都是急性子,走路快的很。不過是說話的功夫,她倆就到了院子門口。
鄭驍正探著身子往門口張望,瞧見媽媽跟姐姐,立刻興奮得大喊大叫:“媽媽,客人,今天割肉!”
小二子同學實在太愛吃肉了,別說姐姐鄭明明天天擔心弟弟會從小豬豬長成大肥豬,就是陳鳳霞這個信奉小孩子應該吃好喝好的媽,也不敢讓他岔開來吃。
肉都是一口一口吃上身的。
上輩子小兒子長大後又高又瘦又怎樣?那是他成長階段可沒那麽多大魚大肉吃。
陳鳳霞感覺自己必須得控製下。
可是小孩子的嘴巴哪有那麽好糊弄,反正魚生火肉生痰這套對還不到兩歲的小朋友是沒用的。
陳鳳霞就開始忽悠兒子,肉跟菜不同,不能天天吃,得家裏頭來客人了才能割肉。
鄭驍雖然是個鬼機靈,可到底年紀小,還是成功地被他媽唬住了,就天天扒著門口指望客人登門。
可惜鄭家小院雖然客似雲來,但來的都是掏錢買肉的客人。小趙姐姐跟三伯伯三伯娘他們又不算客人,所以小豬豬同學已經連著半個多月都隻能在托兒所裏頭一天隻吃一頓肉了。
這回看到兒子手舞足蹈的興奮勁兒,陳鳳霞也好笑:“今兒來什麽客人了?”
“鳳霞,是我。”
院子裏頭走出個麵色黧黑的中年男人。因為常年在工地上風吹日曬,更因為表情愁苦,還不到四十歲的人瞧著跟五十多歲的老頭一樣了。
陳鳳霞認出人來,頗為驚訝:“是張師傅啊。哎喲,真不好意思,今天有點事,出去一天了,叫你等好久,耽誤你做事唻。”
張師傅趕緊擺手:“沒有,也沒的事情做。”
陳鳳霞下意識抬頭看天。工地上可沒有周末的概念,幹一天拿一天的工錢。但凡天還過得去,工地就不可能停工的。
今兒天氣不錯啊。
安建軍正忙著洗菜,關水龍頭時抽空插了句嘴:“杜老板工地早停工了。”
去年秋天,杜老板結束中醫藥大學的工程後,又接了個老牌國營廠廠房改造的活。
結果廠房還沒改造好呢,國營廠就正式破產停工了。
陳鳳霞無語,這廠子要倒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老杜怎麽連這種工程都敢接?他就不怕拿不到工錢嗎?
旁邊有過來買晚飯的病人家屬說了句公道話:“哎喲,紡織廠要倒閉,都傳了幾年了,前頭人家不照樣過得好好的。領導那個小轎車叫一個氣派。前年他們廠裏頭還分了一次房呢。”
結果誰知道,開過年來說倒就倒了。聽說一堆工人去市政府門口靜.坐呢,他們必須得討個說法。
陳鳳霞歎氣,攤上這種事,隻能自認倒黴。
別說包工頭了,連他們掛靠的建築公司都拿不到工程款,又怎麽可能給底下的農民工發工資?
病人家屬也跟著唏噓一回:“可不是嗎?人家就白幹這半年的活。”
旁觀者感歎完畢,端著飯盒走了。
當事人卻隻能佝僂著背站在院子裏,半天才冒出一句:“鳳霞,我對不起你們家國強,燈市口的那個房子,我還不起貸款了。”
說話的時候,身材高大的男人簡直要哭了。
多好的房子。
年前,他們幾個在燈市口買了房的工友趁著工地不上工的時候,又是埋電線,又是刷石灰,忙得不亦樂乎。
那個時候他跟大家想的都一樣,等開過年來,就能住進新房了。上下兩層樓的小洋房呢,夠他們兩口子外加一雙兒女住了。
就是爹媽跟嶽父母上來,大家也各有自己的房間。
可是現在,傾注了他心血的房子,保不住了。因為他現在真是挪不出一分錢還房貸了。
陳鳳霞微微皺眉,詢問對方的意思:“張師傅,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人高馬大的男人一張嘴,聲音都帶著哽咽:“沒法子,這房子我要不起了,我就想問問,後麵要怎麽辦?”
陳鳳霞認真道:“前麵去銀行簽合同的時候,人家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要是後麵不還貸款,房子就隻能被銀行收回頭。你這都已經付了首付,剩下的還不到3萬塊錢,你現在斷供的話,實在太虧了。”
杜招娣一直在旁邊忙著,她不是愛說話的人,這會兒卻也插了句嘴:“是啊,你這房子被收回頭了,你們家孩子上學怎麽辦?上回你不是說等下學期開學,你就把娃娃接上來的吧。”
張師傅聲音帶著哭腔:“誰不想呢?我這真是沒法子了。我現在是找不到工,我家春華身體又不好,還在縣裏頭住著院呢。”
杜招娣嚇了一跳,趕緊追問:“春華怎麽了?”
當初老杜跟陳文斌合夥接工程,兩邊的工人也在一個工地上幹過活,春華那時候跟著張師傅做小工,沒瞧出來有哪裏不好啊?
張師傅聲音哽咽,含混其辭:“就是不好唄,要吃藥呢,吃好幾種藥。我在這裏也找不到事做,我準備回老家去了。”
陳鳳霞聽他說到這處,才突然間想起來他老婆到底是怎麽回事。
春華的確生病了,得的是肺結核,也就是以前人家常講的癆病。
這病擱在幾十年前那就是絕症,就是現在有藥治了,旁人聽到了也要眉頭皺得緊緊,身子躲得遠遠,真怕自己也染上病。
陳鳳霞認真地看他:“你回老家去,你準備找個什麽事情做?”
他們這代農民工主動出來闖事業的,十之一二就已經算多的了。大部分人都是實在被逼得沒辦法,孩子要上學,家人得花錢,老家又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大家才硬著頭皮背井離鄉的。
陳鳳霞認真地看著張師傅:“你也講春華身體不好,得吃藥。你回家以後要是找不到事情做,光靠著幾畝田,不說養老人孩子,就你老婆的醫藥費能掙出來嗎?”
張師傅臉上全是茫然的神色,他也不知道啊。他就曉得城裏待不下去了,除了回老家,他找不到第2條出路。
“這樣吧,我給你問問看,看上元那邊有沒有地方招人。”
陳鳳霞進了屋,直接將電話打到了胡月仙家裏。
今天她去前進村參加葬禮的時候,就聽見建築隊的朱老板提起,現在村裏蓋房的人越來越多,他手下的工人都要忙不過來嘍。
朱老板說這話帶著炫耀的意思。比起那些四處追在人屁股後頭討債,又被人追著要錢的同行,他實在太幸運了。
因為村裏人蓋房子就是有多少錢蓋多少,不會拖欠工程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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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營養液會清零喔!
感謝在2020-11-26 19:49:12~2020-11-26 19:53: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大蟹酥 2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