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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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團長, 我挺好的。”廖依依擦掉眼淚,探出頭來,對著季寒素露出一個疲憊但真摯的笑容。
“休息吧, 我們會保護你的。”季寒素自認為也還算會說話, 現在卻隻能給出如此幹巴巴的保證——無論過去怎麽樣, 現在他們這隊伍的命都是廖依依救的,即使廖依依自己不清楚,他也不能當不知道。
“嗯!”廖依依聽見這句話, 眼睛卻亮了, 她叫住了就要離開的季寒素,“團長!”
“嗯?”
“團長,你能當小星星的幹爹嗎?”說這話的時候,廖依依有短暫的別扭,畢竟她那年代, 幹爹已經不是個正經詞了。但這個年頭不一樣,就連莫郤那樣把義子當仆人的,那也是把義子們養大了, 還給安排工作了,幹親是很重要的一門正經親戚。
“好。”當幹爹季寒素倒是熟手, 上輩子做大將軍的時候,也收了不少幹兒子幹女兒,大多是戰死軍士的後代。其中很多季寒素一次麵都沒見過,不過是當年在他們年幼時, 給他們一個名頭, 讓他們不至於被鄉鄰或親戚欺淩。也不知道他失勢後, 這些孩子過得如何了, 當年是半點都顧不上啊……
“謝謝!謝謝團長!謝謝你!”廖依依微笑的吐出了一口氣, 眼皮就疲憊的合攏了。
季寒素看著她的樣子,忽然覺得不對:“……胡大夫!”他看過很多這樣變化的人,之前再如何都沒事,鬆了一口氣後,就有事了……
擔架匆忙被放在了原地,顧不得男女之別,衣服和孩子一塊抱起來隨便塞給了旁邊的戰士。季寒素抓起廖依依的手,直接從地上拿了塊尖頭的石頭去撬她的指甲:“廖依依!你醒過來!你讓我們一群大男人怎麽養個小姑娘?!廖依依!你女兒才剛吃過你一口奶!”
胡大夫趕來時,廖依依的臉色已經開始變青發灰,濃鬱的血腥味蔓延開來。
她剛生產完的時候明明沒事,現在卻開始大出血。季寒素酷刑一樣的把她的指甲一片一片掀開,孩子因為戰士抱姿不正確的嚎啕大哭,胡大夫的針灸都沒能讓她有任何反應。
前後都不到三五分鍾,胡大夫停了手,對著季寒素搖了搖頭。
這位在過去的鬼子封鎖中,給獨立團帶來一抹亮色的女性,就這樣去了。
廖依依臨走時,把氣運都給女兒留下了……她應該也不是故意要死的。
這事有什麽故意不故意的?人都不想死。季寒素歎氣希望這姑娘能夠回到他穿來的世界吧。不過……我是真沒養過孩子啊。
他也有帶在身邊的幹兒子,但也是交給仆役照顧的,如今卻要給個小嬰兒把屎把尿,喂飯喂水,他哪幹過?環境還這麽糟糕,這孩子怎麽養得活?
竺昭昭偷偷的,其實有一些擔心。擔心季寒素過分愧疚自責,但很顯然是他想多了。
季大將軍不知道經曆多少生離死別,廖依依的死亡在他的經曆中,根本不算太大的波瀾。頂多就是廖依依剛死的時候有點感慨,人埋了也就徹底被他放下了。讓他愁眉不展的,隻是如何養孩子而已。
——竺昭昭發現,雖然看過季寒素的生平,其實他對他的了解,依舊大多停留在當年他離開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還都年少……時間,其實已經將季大將軍磨礪出了一副冷硬的心腸。有點難過。
“孩子餓了,咋辦?”季寒素把軍官召集起來。
季寒素的聲音,驚醒了沉在自己思緒裏的竺昭昭。
一營長說:“喂奶吧?”
“說得輕巧,誰有奶?你?”
此時旁聽的竺昭昭:其實……男人有奶的世界,也是有的。臨到那種世界的時候,如果季大將軍成了有奶的,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繼續這麽淡定?呃……這麽想暗搓搓的想白衣,還像有點不太好。可竟然有點想看啊。
“阿嚏!”季寒素打了個噴嚏,還摸了摸後脖頸:絕對是有人在想他壞話,八成是小鬼子!
“團長,咱弄點米糊吧。我小時候,我娘就是這麽養我的。”三營長總算是給了一個還算靠譜的主意。
“團長,總得給小星星起個大名吧?叫莫星?”
“莫星?聽著就跟魔星似的,你不覺得晦氣?明明這小姑娘運氣好。”季寒素冷笑,他可瞧不上莫琥,“而且……這孩子跟莫家也沒啥關係了。從她娘的姓吧,姓廖,叫……廖從軍。軍中煞氣重,硬氣,希望這小姑娘能活下來。”
“團長,咱們把這孩子……”送給老鄉吧?
“有事?”季寒素瞪了莫玄一眼,莫玄立刻搖頭:“沒事!沒事!”
廖依依既然把這孩子托付給了他,他也應下了,那就得盡力照顧好了。一個女娃娃隨便給幾個大錢交給老鄉?過幾年再來找,就算能找到那家老鄉,那到時候拉出來的姑娘還是不是這小東西就不確定了。
就帶著吧,活下來了就是他女兒。活不下來……至少也能跟她親娘埋在一塊。
宮本聯隊長損兵折將回去請求增援,可已經兵力不足與資源緊缺的鬼子大本營,沒有第一時間給他提供補充人員和物資。
鬼子上層提到季寒素也是恨得牙癢癢,可舒陽省沒有什麽他們非要不可的資源,這個省又已經在實際上納入了他們的管控,那就可以暫時把季寒素這個獨立團放著不管,慢慢耗死他們。
所以宮本聯隊長的增援請求被駁回了,而原本隻是來臨時剿匪的宮本聯隊長,因為聯隊的大量損失,幹脆變成了長期駐守。他在辦公室跳腳大罵,非常傳統的抽爛了手下大隊長的臉……
鬼子雖然沒再組織大規模的圍剿,但卻開始建立起無人區。他們嚴格控製著進山的道路,對於世代居住在山區周圍的百姓,除少量被強製遷徙進入人口稀少的曦城之外,大多數百姓都被直接殺光!
季寒素將獨立團拆散,與小股鬼子進行了數次交火,救下了部分的百姓。可相比起被殺害的人,被救的人隻是極少數……
夏末時,獨立團帶著老百姓,勉強算是建立起了一個小小的根據地,他們在大山裏開墾農田,再加上打獵和捕魚,食物勉強算是餓不死。武器裝備有來自鬼子的繳獲,也勉強算是有的用。因為投軍者陸續出現,雖然都是新兵,但人員也是有補充。
獨立團最缺的,是鹽。那些立起來的炮樓裏,抓得最嚴的,也是鹽。
“我親自下山一趟。我離開期間,隊伍暫時交給莫玄指揮。”眼看著天氣一天涼過一天,鹽越來越少,季寒素決定冒一次險。
“團長!有任務你交給我們,哪能親自去!”
“你們身手太差。”季寒素脫著軍裝,給了所有軍官一個蔑視的眼神。
一群軍官萎了,他們也不算太差啊,否則怎麽可能在獨立團裏升到現在這個位置?
“我!我身手還是挺好的!”莫玄揮舞著胳膊越眾而出。
“你腦子太笨。”季寒素已經換好了老百姓的衣服。
“我、我腦子……”莫玄指著自己。
其他軍官看著莫玄,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照顧好小星星,五天後如我沒回來,你們就立刻轉移。”
“是!”最後一句吩咐,讓眾人臉上嬉笑重新被憂慮覆蓋。
季寒素下午四點多出發,他下山的速度極快,畢竟有個竺昭昭當導航——早先說過盡量不用,但季寒素已經把自己的臉打腫了。他們在戰爭中,又處於絕對的劣勢,竺昭昭的這種能力真的無法放置不用。
靠著兩隻腳走到第二天下午兩點多,季寒素能看見曦城的城牆了。不過現在是不能進城的時候,從百姓那得到的消息,鬼子嚴查曦城的進出者,男的女的都會被強命脫衣服,棺材裏的死人也會被補上兩刺刀,甚至直接點上火燒。
季寒素這樣的,手上明顯都是拿木倉磨出來的繭子,又一身戰傷的,絕對混不進去。
季寒素一頭紮進路邊的樹叢裏,找了棵粗壯的大樹攀了上去。
即使衣衫襤褸,但他躺在枝丫上坐下來的樣子,依然像是頭矯健的豹子。
竺昭昭正大光明“偷”看得開心,就聽季寒素突然傻笑了出來“嘿嘿嘿嘿!”
笑什麽?如果不是確定這世界沒有鬼神,他在大白天這麽笑,竺昭昭一定以為他是中邪了。
沒,就……突然特別開心。
???
剛過來時還沒這感覺,但現在又隻有我和你了,那種感覺……真好。
……剛知道,季大將軍還有這麽傻乎乎的時候,就算邊上有其他人在,但在你心裏,永遠是隻有我和你的二人世界。竺昭昭輕輕笑了一聲這就是當係統的好處。如果你讓我成為人,反而很難擁有這種絕對屬於彼此的空間了。
前一句我讚同,後一句不讚同。因為我想了想,我和你夜裏關上門,那就是絕對屬於彼此的空間。等光天化日的時候,有旁人在了,你若是人,我能與你並肩而立,挽手前行,將彼此示於人前。你是係統,不管你我有多好,也隻能讓我將你藏於心中。這與富貴還家卻錦衣夜行又有何異?
說不過你。
為什麽不想恢複成人?
……
我的權限不夠。
對。
沒事,我們慢慢來,等權限夠的時候再說。
兩人沒再說話,季寒素閉上眼睛入睡了。十二點的時候,竺昭昭將季寒素叫了起來。兩人事先沒商量過,但竺昭昭對季寒素的計劃,卻再清楚不過。
之前城裏的水溝,這段時間已經都讓鬼子處理了,要麽堵住,要麽安裝了柵欄,從水溝走已經沒可能。
季寒素摸黑到了城牆下麵,風吹日曬又年久失修的城牆牆麵早已經沒有當年的光滑,攀爬城牆對季寒素來說不算是困難。牆頭上巡邏走來走去的偽軍,被竺昭昭看得清楚明白,躲過偽軍的視線,季寒素順著城牆拐角的陰暗處爬了下去。
但即使有竺昭昭,在夜裏活動也不是一件明智的選擇,一旦驚動了誰,那季寒素可就成了籠子裏的老鼠了。他找了個牆角,就像是個普通的流浪漢那樣,縮在那裏過了一夜。
第三天的清早,邋邋遢遢一身破舊的季寒素揣著手,縮著腰,跟一群本地的苦力一起,蹲在了百貨大樓的拐角處。
曦城的百貨大樓現在也隻是一個關門大吉的空殼子了,大帥府被炸那天晚上,這裏也是一處戰場,還燃起了大火。後來的大雨澆滅了百貨大樓表麵的火焰,但內裏卻被燒了個精光。
不過,百貨大樓這條街依然是曦城最繁華的街道——城市在這,總會有人回來。隻是相比起過去,現在的這種繁華,就是陽間和陰間的區別。
季寒素一開始是盯著前方五十米處的那家雜貨鋪的,那家賣鹽,但需要良民證,一個人一天隻能買一包鹽——用報紙疊起來,一寸見方的包,季寒素覺得那裏邊有一勺鹽就該謝天謝地了。
有門路的或有錢人當然能買到更多,季寒素摸了摸懷裏帶著的大洋,他到是有錢。但在這種時候能夠賣鹽這種緊要物質的,那個老板八成不可靠,一個拿出不少錢財的流浪漢,季寒素覺得他的下場會是被送到倭國人的手底下。
季寒素把周圍的情況觀察得差不多了,正準備找個地方搞點吃的,然後睡一覺,然後夜裏……竺昭昭忽然叫他兩點鍾方向。
季寒素不動聲色的把視線轉過去,就看一個讓他眼熟的人慢慢從路那邊走過來……趙三陽?
距離當年,隻是將近一年,趙三陽已經長高了一大截,他也戴著一頂髒兮兮的舊氈帽,臉上黑乎乎的,一邊吸著鼻涕,一邊走進了雜貨鋪。他先用良民證買了一包鹽又開始對夥計死纏爛打:“老爺!老爺!我家遠,家裏等著鹽下鍋。實在是沒法子日日朝城裏跑,老爺你可憐可憐我吧!”
那夥計被叫老爺叫得挺高興的,趙三陽又說了多給錢,然後給了趙三陽……三包,之後無論趙三陽再如何懇求,也是不賣了。
趙三陽還想糾纏,結果把掌櫃的惹出來了,挨了兩個巴掌,隻能連滾帶爬的跑了。
摸著四包塞牙縫都不夠的鹽,趙三陽歎了一聲,邁開腳步。他不知道,季寒素就跟在他背後……
在巷子裏左拐右拐的,趙三陽進了個小院子,一進門直接朝裏跑:“叔!我今天就弄到四包鹽。等一會兒……”
被趙三陽叫叔的是個頭上紮著汗巾的黑臉中年人,趙三陽跑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炕上縫一件夾襖,看針腳還挺細密的——這年月其實男人多少會點針線活。
“別去了,一會吃頓飽的,咱們這兩天就得走了。”叔放下手裏的針,“幫我把鹽弄進來。”
“哎!”趙三陽剛打開紙包,臉色既變了,“生兒子沒PY的缺德鬼!”
原來這包裏放著的不是鹽,是那種隨便在地上捏一下就有了的細沙土。趙三陽把其他幾包也都打開,竟然隻有一包是灰色的鹽。趙三陽氣得肺都炸了:“那幾家就算給的分量少,至少也有鹽,這家真是……真是……”
叔卻笑他:“我就說你小子早晚得吃虧,行啦,在這小事上吃點虧,吸取教訓,以後不吃大虧。快點把鹽倒進來,我這舉了半天了。”
他舉著的正是夾襖那沒收住的口,趙三陽不服氣的抿著嘴,小心的拿了包鹽朝裏邊倒。倒完了,叔拍打了拍打夾襖,拿起針正要收口,突然一個人出現在門口,張口問他們:“是朝我們家送的嗎?”
“什麽人?!”叔伸手就朝小炕桌下摸。
“季——季團長!?”
趙三陽的聲音讓叔的動作僵住了:“季……”
季寒素把門關上走了進來:“你不是跟神父走了嗎?”
“走了就不許我回來了啊?”趙三陽撇嘴,“我給你介紹,延鄉來的劉特派員。”
“延鄉?”季寒素眨了眨眼睛,“你真跑紅黨那邊去了?”
“嗯,神父帶著我過去的。神父還以為你必死無疑,他說要代替你完成心願。現在神父還在延鄉那邊當軍醫呢。”
季寒素點點頭,看向劉特派員:“帶著這麽個小子一路過來,您也是辛苦了。”
趙三陽嘴撇得更厲害了:“什麽叫‘這麽個小子’?我一點都不會拖人後腿。”
劉特派員也說:“三陽機靈得很,這一路上幫了我許多。這次給你們弄到的鹽,至少有三成都是他的功勞。”
趙三陽不撇嘴了,得意的挺起了小胸脯。看他這個不失少年心性的樣子,就知道在延鄉過得不錯。
“給番號嗎?”季寒素忽然問。
劉特派員愣了一下:“十三軍192師397旅828團。”
“給物資嗎?”
劉特派員把夾襖舉起來了。
“嗯……知道紅黨窮。”
劉特派員:“……”
“給人嗎?”
“我以後就是你們團的政委,還有趙三陽……”
“神父說我縫合已經出師了。”趙三陽少有的不大理直氣壯,就會縫合的算個屁的大夫。
等於一共就派了倆人,季寒素點點頭:“行。”他突然就一個立正敬禮,雖然這身衣服不倫不類的,但氣勢是沒差的,“歡迎加入828團!”
828團新進政委盤腿坐在炕上,手上舉著夾襖,手忙腳亂的下地趿拉上鞋,回禮的時候,政委臉上有點發紅——有那麽點丟臉啊。
“三陽,你熟悉羊蠍子莊和大水村那邊的路嗎?”
“不熟悉。”趙三陽頭搖得特幹脆。
劉政委說:“我們能找著向導。”
季寒素笑了一下,有這個民心,紅黨不勝誰勝?
“好,你們現在出發,這兩個村子中間的三岔路口有一棵就剩下了一半的大榕樹,當地人都知道那棵樹。你們在那等我,我最遲後天夜裏趕到。”
劉政委還有好多問題要問這位季團長,但這時候他選擇服從命令,立刻轉身就開始收拾行李。
“這地方安全嗎?”
“安全。”
“行,我就在這過半天。”季寒素直接上炕躺下,睡著了,同樣表現了他對於兩人的信任。
睡到了晚上一起來,竺昭昭就說桌上他們給你留了吃的。
一個粗瓷大碗裏,放著三個成年男□□頭大的雜糧麵野菜團子,帶鹹味的。季寒素吭哧吭哧的幾口吃完,抄起水壺就要灌涼茶別喝涼水!
我吃太快有點噎。
小口小口的喝,在嘴巴裏含溫了再咽下去。
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涼茶進了口,季寒素就覺得這水是真甜,甜得他都舍不得咽了——小豬蹄,是擔心他胃病啊。
悄無聲息的離開了小院,季寒素躲避著巡邏,直奔白天看好的那家雜貨鋪。正常情況,至少有一天要在夜裏看看雜貨鋪的情況,但季寒素有竺昭昭,這些就都省了。有個夥計就睡在前門的大門口,季寒素直接翻上屋頂,掀開瓦片鑽了進去。
那夥計睡得正香甜,就被一雙大手捂住了嘴,繼而被捆豬仔一樣捆成一團扔在了角落。他很快摸到了放鹽的口袋,找了一個還剩下多半袋二十多斤的,紮緊袋口褡在肩膀上後再固定捆綁一下確定掉不下去,摸了幾盒洋火塞進褲袋裏,又拿了兩罐紅糖(這是給身體不好的戰士們喝的),季寒素都翻上房梁了,他又下來了。
因為竺昭昭說等等!我看見毛巾了,拿回去給小星星當尿布。
好!季寒素眼睛一亮,奔向尿布,不,毛巾。
一群糙漢子,能給小星星當尿布的,隻有幾個軍官的襯衣。可襯衣也不多,又經過在山裏的這一年,材質也不好了,小星星的屁屁都起了紅疹,如今有了新尿布,可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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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嗚,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