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傍晚, 紫宸殿。


  李景燁煩躁地揉著眉心,接過內侍奉上的參湯,一飲而盡。


  何元士命眾人下去, 獨自侍立在側,低聲匯報著近來暗中打聽來的, 以及今日出宮所聞與那位袁天師有關之事。


  “……從前在眉州的龍鶴山中修行近二十年,後來出關下山。在眉州百姓間便頗有名望, 是大半年前才來的長安, 起先在長興坊義診,治好了不少貧苦百姓。老奴將尋到的他開的那幾張方子尋了城中幾家醫館的醫者看過,都道那方子無功無過,不過也算對症下藥, 最要緊的是, 撿的都是最便宜的藥材, 百姓們若囊中羞澀, 擠上一擠,也能勉強買來。”


  李景燁點頭,又問:“先前打聽來, 說他道骨仙風, 近百歲仍鶴發童顏的傳言,有幾分真假?還有說他治好了幾名百姓多年的頑疾, 又是怎麽回事?”


  “依老奴看,傳言三分真,七分假。不過,這位袁天師, 倒是個坦率之人。”何元士回想著白日親自見到的情況, “此人一聽老奴的話便笑了, 主動解釋了自己的來曆,道他今年也才花甲之年,全不是旁人所傳的百歲老翁。這話倒與先前從眉州打聽來的別無二致。老奴看,他雖是花甲之年,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光看麵色,說是才過不惑也不為過。”


  “倒是不錯。”李景燁疑心重,自然不信真有傳聞那般神,如今這樣卻恰合他心意。


  “至於說治得好頑疾,袁天師也道是外人謬讚,他不過是用了先前多年研製出的丹方,盡力一試。不過,老奴親自去看了那幾個服了丹藥的人,病情的確未見痊愈,可似乎病症減輕了許多,且個個麵色紅潤,精神煥發,看來的確有幾分真本事。”


  話音落下,李景燁麵色莫測,沉默不語,隻望著手邊還冒著熱氣的烏黑湯藥,絲毫沒有要喝的意思。


  這大半月裏,張禦醫的湯藥仍每日奉上,可他按時按量喝下的次數卻越來越少。


  何元士眼神一瞄,心中便已有數:“陛下,不妨先將袁天師召入宮中見一見,再做定奪。”


  李景燁沉吟片刻,隨即點頭,又添了句:“將他請進北邊的大角觀吧,就說——是朕命他來,替蒲州鑄造鐵牛一事祈福。”


  此事便算定下。


  另一樁更令他牽腸掛肚的事,卻遲遲未提及。


  眼前的桌案上,除了盛參湯與湯藥的瓷碗外,還放著一方才進貢而來的於闐美玉。


  不知怎的,白日他一見此玉料,便想起了麗質。


  玉料潤如凝脂,白如梨花,質地上乘,正與她白皙無暇的肌膚相襯。若能做成玉鐲,由他親自替她戴上,定十分好看。


  可惜,她並不在身邊。


  “可去過鍾家了?”他慢慢收回視線,壓下心底異樣的情緒,淡淡問。


  何元士的後背又開始滲出冷汗,忙斂眸躬身,稟道:“去了,已見過貴妃,將陛下贈的禮送去了。”


  李景燁沒出聲,隻微調了下坐姿,不自覺地挺直後背,等著聽她的反應。


  何元士頓了頓,飛快地斟酌道:“貴妃令老奴代傳謝意,請陛下顧好自己,不必掛念與她,又道舍不下大娘,會留在鍾家伴其到出嫁。”


  李景燁聞言沉默,心中有掩不住的失望與煩躁。


  若她對他所贈之物感激欣喜,也希望能重回宮中,與他相見,何元士的回複根本不會這般輕描淡寫。


  她仍要留在鍾家等著鍾家大娘出嫁,可見心中沒有半點悔意。


  他身為天子,已主動讓步示好,她卻無動於衷!


  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先前近一年的時間裏,她的柔順、溫婉都是假象。她仍是那個才入宮時,倔強不肯低頭的她,不曾因這幾月的消磨而改了性子。


  是他疏忽了。


  可他想要的不過是她能忘掉其他,徹底屬於他一個人。他給了她人人羨慕的寵愛與榮耀,卻始終沒能打動她。


  她到底想要什麽?

  何元士看著他變幻莫測的神色,忖度道:“陛下,貴妃從小與大娘相依為命,想來的確感情深厚,定盼著能見大娘風光出嫁,做個好人家的夫人,留在鍾家,也情有可原。陛下若得空,不妨到婚儀那日,親自觀禮,如此也給足了鍾家麵子,更了了貴妃的一樁心願——”到那時,貴妃定不會再拒絕陛下的好意。


  李景燁卻怔怔的沒有說話。


  “做個好人家的夫人”——一個是尋常人家的正室夫人,一個是權貴之家的妾室。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


  “罷了,就照你說的,到時,朕親自出宮去觀禮。”


  “這塊玉就照貴妃的尺寸,做一對玉鐲吧。”


  ……


  蒲州城中,裴濟才將主持鑄造事宜的兵部尚書陳應紹親自送走。


  他負責儉校事宜,自來此處,便先往城中才築起的冶煉之所巡查,隨後又每日閱覽各地鐵礦送上的奏報,理清各方運輸路線。


  大半月下來,此處事務他已基本心中有數。


  工程才剛開始,陳應紹的行止尚都合乎規矩,隻不知兩三個月後,是否還能如此。


  回到屋中時,石泉已等在一旁。


  他瞥了一眼,將屋門闔上,這才回到案邊坐下,問:“怎麽樣?查到異處沒有?”


  石泉先搖頭,隨即又猶豫一瞬,慢慢點頭:“陳尚書倒沒什麽異常之處,辦事大都是照章程來的,在城裏的居所也未越過儀製。不過,今日他似是在酒肆中與一人同飲,後來那人還進了陳尚書的居處,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才離開。”


  裴濟凝神聽著,問:“可知是何人?”


  石泉道:“正是不知,才覺蹊蹺。那人非蒲州官員,也非京中官員,看二人行止,也非過去舊識。若是負責運輸、開礦、鑄造事宜的官員派來的信使,何不光明正大到衙署中來?況且,我觀那人身上透著股行伍之氣,應是出自那處的軍中。”


  鐵礦本就關乎軍中兵器的鑄造,一旦與軍中有所關聯,勢必不能掉以輕心。


  陳應紹能擔兵部尚書這樣的要職,的確是有真才實幹的。


  當年,他由先帝提拔上來,這些年裏但凡辦差,杜、裴二人都著意安排一二與之地位相當者互為掣肘,朝中知道他偶爾克製不住貪念的人並不多,卻也並非沒有。


  萬一有人利用這一點暗中牟利,後果不堪設想。


  裴濟麵色嚴肅,斟酌片刻,問:“那人是否還在蒲州?”


  石泉點頭:“宿在城中逆旅。”


  “暫不必讓旁人知曉,仍暗中盯著。”裴濟看一眼桌案上堆疊的奏報,“明日你悄悄去尋皇甫靖,換他派人跟著,那人若離開蒲州,定要摸清他回哪一處。”


  石泉低聲應下。


  “明日,咱們便收拾一番,後日啟程回去。”


  他隻負責儉校事宜,並非常駐此地的官員,早晚要回去。若真有人要趁虛而入,定會等他離開後再大張旗鼓行事。他恰好先離開,趁這個機會將對方摸清。


  他伸手摸了摸腰間。離京久了,也有些掛念。


  ……


  轉眼四月初六,蘭英與魏彭婚期至。


  由天子親自賜婚,就連嫁妝中也有天子賞賜,即便鍾家再不願,也不得不盡心操辦。


  這日一早,鍾家便大門洞開,個個衣新結彩,忙碌起來。


  麗質留在蘭英屋中,伴著她一同沐洗梳妝,更衣綰發。


  府中上下熱鬧非凡,不少族中女眷紛紛到屋中與她和蘭英二人說笑賀喜。


  她不禁想起自己作新婦出嫁時的情形。


  那時她才來到這個世界不久,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便已要與人成婚。更令人害怕的,是傍晚的婚儀才行完,她才坐入新房中,便被宮中傳來的一道聖旨召入望仙觀中。


  如今一年多過去,這些事想起來,似乎隻是昨天。


  她一天也沒忘記過那時的茫然無措與惶恐不安。這樣的感覺,她不想再體驗,也不想別人遇見。


  幸好,蘭英不必麵對她這樣的境地。


  過來的女眷們一波接著一波,直到申時才漸漸停歇。


  眼看吉時將至,姊妹二人單獨留在屋中,心中都有幾分酸楚。


  蘭英坐在銅鏡前,望著鏡中裝扮過後的自己,又看一眼立在身後,正含笑望過來的麗質,眼眶忽然泛紅。


  麗質見狀,走近兩步,將雙手擱在她的肩上,笑著與鏡中的她對視:“阿姊眼怎麽紅了?一會兒可就要出門見魏家哥哥了,好容易做好的妝定不能花了。”


  “沒事,一會兒就好。”蘭英拿帕子掖眼角,又深吸一口氣,覆上肩上的手,努力挺直脊背,如幼時做姊姊安慰妹妹一般,鄭重其事道,“今日我要嫁給合心意的郎君,往後我家三娘定也能得償所願,能尋到中意的郎君,從此相伴度日。”


  麗質靜靜聽著,當聽到“中意的郎君”時,腦中莫名閃過一張堅毅沉穩的麵孔。


  她隨即暗自搖頭,好笑地否定方才那個一閃而過的荒唐念頭。


  “阿姊不必替我擔心。我已看開了,隻要能離開,怎樣都好。至於中意的郎君,若有,自然錦上添花,若沒有,也不必強求,我一人也過得自在。大不了,到時去投奔阿秭。”


  這個時代,她幾乎不相信會有真心敬她、愛她、尊重她的男人,更別提,她心裏最重要的一夫一妻,也與時下的風俗慣例背道而馳。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放棄。


  蘭英想起自己也曾說過相似的話,望著她欲言又止,最後輕歎一聲,拍拍她的手,未再多言。該來的,早晚會來,到時候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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