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

  承歡殿裏, 紅燭已燃盡了四五支,隻剩下屏風後燈台上的兩支還燃著,令整間寢殿籠罩在昏暗的光線下。


  四月的天已不冷了,麗質不著寸縷地躺在單薄的錦被下, 雙肩恰露在空氣裏, 被裴濟的手掌包裹著, 輕輕揉撫。


  他將她貼在額前的碎發撥開, 凝神道:“以後, 千萬別再像今日這樣大膽了,凡事沒有一定, 萬一出了岔子,傷到自己就不好了。”


  麗質腦中還混沌著,聞言隻眯著眼懵懵點頭, 心中卻在思索他說的到底是什麽事,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應當是指白日她直言讓李景燁離遠些的冒險舉動。


  “怎麽了?”她眼神漸漸清明,直覺他這樣說,應當不隻是句尋常的囑咐。


  裴濟低頭沉默片刻,慢慢歎一口氣,翻身仰麵朝上,凝視著床頂的紗帳, 沉聲道:“陛下——已和從前越來越不同了。”


  麗質微微眯眼,盯著他的臉色, 問:“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裴濟雙眉緊鎖,一手繞在她背後, 無意識地僵了一下, 另一手蓋到額上, 抿唇低聲道:“我在蒲州時,發現陳尚書私下與身份不明之人有往來,今日稟報陛下,陛下卻無動於衷,隻叫我全權處理。後來到尚書省見杜相公和父親,才知道陛下近來還請了民間的一位道士入宮,說是為太後祈福,實在令人擔憂。”


  從前,陛下也曾請入宮祈福的都是皇家寺廟與皇家道觀中的僧人、道人,這一位袁天師卻隻是個在民間頗有名氣的道士,陛下如何得知?又為何會在太後已然好轉時,特意將其召入宮中?


  現下雖還沒聽說那人到底做了什麽,可總讓人擔憂不已。


  除此之外,河東和盧龍附近與突厥的事,也一直懸在他心頭,一日未決,便多一分不安。


  麗質沉默,認真地打量他,頭一回有些佩服眼前這年輕的男人的洞察力。


  袁仙宗的事,現在半點端倪也未露,想不到他現在便已有了懷疑。


  至於蒲州鐵牛的事,她本不大關心,經他方才一說,才想起來。


  原來的麗質不關心朝政大事,夢境裏也鮮少涉及,隻依稀有一閃而過的片段。


  她記得,那時李景燁還不像現下這般難以捉摸,原本負責此事的人,似乎不止兵部尚書一人,那二人不久便上奏,檢舉幽州一位官員趁此機會大肆斂財。


  至於是哪位官員,以及其中細節,她一概不知,隻知此事當時雖轟動,卻也因證據確鑿,很快就過去了,直到後來睿王謀反,才將此事重新牽出。


  這樣敏銳謹慎,又十分忠心堅韌,難怪連疑心極重的李景燁也十分放心事事都交給他。


  裴濟察覺到她閃著光的欽佩眼神,麵上莫名有了幾分羞赧,不由故作鎮定,問:“怎麽這樣看著我?”


  麗質笑起來,杏眼彎成月牙,露出一排潔白又整齊的貝齒,令原本嫵媚動人的麵龐一下多了幾分嬌俏可愛。


  “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三郎是個有勇有謀的全才。”


  裴濟挑眉,將她一縷發絲撥到耳後,問:“麗娘,難道你從前以為我是個空有一身力氣的莽夫嗎?”


  麗質掩唇輕笑,連連搖頭否認:“怎麽會?若你是個腦袋空空的莽夫,哪裏還能每次都爬進我屋裏,卻從沒被人發現?”


  裴濟仍是挑眉望著她,眼神也越來越深。


  她的話,似乎在說他的謀略都用在夜裏爬牆翻窗上了,雖也不算全錯,可聽起來卻格外別扭。


  麗質已笑得渾身輕顫,忙鑽進他懷裏,抱住他的腰,指尖卻不安分地在他背後的脊柱線上輕勾動著。


  “三郎,姊姊錯了,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裴濟被她的動作引得上身緊繃,一把摁住她的腰,連嗓音都啞了,“你別勾我。”


  “我沒有,三郎,你可不能汙蔑我。”麗質雙眸無辜地望著他,指尖的動作卻半點也沒停下。


  裴濟一言不發,直接將她纏在自己腰上的雙手拉開,反剪到她身後,迫使她挺起上半身來麵對他。


  大片光景直直呈送到他眼前,令他眼神愈黯。


  “這麽快就不累了嗎?”他俯視著她,深沉的目光自那一雙含著水光的眼眸一點點下移動。


  麗質瞪大雙眼詫異地望著他,立刻便服了軟,乖乖地撒嬌求饒。


  裴濟卻沒像往常一樣心軟,隻抽了她衣裙上的絲帶來,將她的雙眼蒙住,狠心將她重新壓下。


  ……


  第二日清早,麗質醒來時,裴濟早已不見蹤影。


  她不覺詫異,隻是想起接下來,又該有一段日子見不到他,心中竟又有幾分惆悵。


  也不知為何,近來見到裴濟,她總覺得自己那點異樣的感覺越來越難以忽視。


  春月捧著巾帕與水進來,見她有些發怔,便過來先說起才與與青梔一同到殿外去時聽來的事。


  “小娘子,聽說陛下昨夜歇在韋婕妤處了!”


  自麗質入宮後,李景燁過去大多宿在承歡殿,其餘時候不是留在紫宸殿,就是到淑妃的拾翠殿去,幾乎不再踏足其餘妃嬪處,昨夜去韋婕妤處,的確有些出乎意料。


  麗質聽了她的話,從方才的愣神中回神,輕笑道:“陛下留宿哪裏,以後與咱們關係都不大了,你呀,有這心思去打聽,不如再多把字認認熟。”


  春月皺皺鼻子,笑著道:“奴婢每日都讀書呢,現在青梔認得字也多了呢。隻是宮裏每日就這些事,奴婢不仔細打聽,也都能聽進耳朵裏。”


  宮中的女人,一切都以陛下為中心,自然人人口中議論的,都是他。


  說著,春月又皺眉:“以後咱們這兒清靜了自然好,隻盼每日的吃穿用度別跟著短了就好。”


  “淑妃管事,不會這樣的。”麗質一點沒懷疑蕭淑妃會借機克扣承歡殿的用度。


  “但願如此。”春月仍有些憂慮。


  不但是她,承歡殿中其他宮人也都十分擔心。


  好在,果然如麗質所料,十幾日下來,除了多幾分冷清之外,一切如舊。


  眾人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跟著麗質過起平靜又自在的日子來。


  隻是,除了承歡殿,宮裏其他地方卻並不平靜。


  公主去皇陵後的第二日,太後忍著不舍與傷感,以曾得宣光入宮祈福為由,請皇帝下令,準送其屍首返回扶桑故土。


  人已死了,太後又備受打擊,眼看身子又憔悴下去,仍想保留孝子名聲的李景燁自然不會拒絕,立即便答應了。


  李景燁半個多月未曾踏足貴妃宮中,反而去了不少以許久不曾親近過的嬪妃宮中,且每隔兩三日,還會去一趟紫瀾殿,雖不留宿,卻會逗留一兩個時辰之久。


  眾人都疑惑不已,完全摸不準陛下的心思,隻暗暗猜測,貴妃已失寵,如今陛下心尖上的人,已換成了鍾家四娘,隻是念著與貴妃的舊情,陛下才隻封四娘為夫人。


  麗質將這些話都聽在耳中,一笑了之,隻隱隱猜測李景燁恐怕也生了求子心切,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那日的幾句話刺激到了。


  殿中其他的宮人卻大多不滿。


  “近來幾次遠遠地見英國夫人,都是帶了十幾個宮人,氣勢比咱們貴妃與蕭淑妃都足,聽聞脾性也大,有不順意的地方,時常嗬斥、打罵。”


  “先前跟著娘子回府時,就覺得四娘與咱們娘子雖是一家姊妹,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旁邊的小丫頭看一眼擺弄香爐的麗質,忙退了說話的人一把,示意其噤聲。


  麗質看二人一眼,笑笑沒說話。


  妙雲那樣的性子,若過得好,對身邊的人便會大方寬容些,隻有過得不好,才會將怒火發泄在宮人身上。


  到底如何,隻有自己知道。


  ……


  燕國公府。


  恰逢休沐,裴家父子二人難得無事,同留家中。


  裴濟一早給祖母問安回來後,便跟著父親單獨進了書房,父子二人關起門來,議論近來的事。


  “父親,蒲州的事,已有眉目了。”


  裴濟跟著父親在桌案兩頭分坐下,先替父親斟了一杯茶。


  今日清晨,坊門才開的時候,他便收到皇甫靖從蒲州秘密送來的信。


  裴琰點頭,飲茶等著他繼續說。


  “先前與陳尚書私下往來的人,身份尚未查清,不過皇甫靖派人跟了他一路,發現他離開蒲州後,便一路北上幽州,最後似是進了幽州刺史範懷恩的府中。”


  裴琰聞言眉眼緊鎖,沉吟片刻,問:“陳應紹呢?他有什麽動靜?”


  裴濟答:“皇甫靖信中說,陳尚書看來並無異常,不過跟去幽州的人來報,說那附近的鐵礦,似乎並未如先前朝廷的新規,盡數運往蒲州,反倒多留了三成。這中間恐怕要出事,兒子以為,過兩日,還應再親自過去一趟。”


  鹽鐵素由朝廷專營,幽州的礦被人私下扣下三分,頗有借機牟利之嫌。


  “嗯。”裴琰麵色凝重,點頭道,“倒也不必急,免得打草驚蛇,先繼續盯著。此事不宜泄露,你過去,便說例行公事,明日記得先同陛下稟報。”


  裴濟點頭應下,又同父親說些別的,便準備起身離去。


  然而才走到門邊,裴琰又將他叫住。


  “三郎,過兩日宮中有端午宴,到時跟著你母親一同過去。”


  “知道了。”裴濟拱手應下,又覺不對,問,“父親不去嗎?”


  往常宮宴,都是父親與母親同去,自己獨行,可聽父親方才的話,似乎不大一樣。


  “多是年輕人,為父便不去了。”裴琰輕咳一聲,飲口茶道,“你去蒲州,也等那日過後吧。”


  裴濟滿腹狐疑,宮宴,又多是年輕人,難道不是往年那樣的端午宴?

  ※※※※※※※※※※※※※※※※※※※※


  感謝在2020-10-10 23:56:21~2020-10-11 23:24: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聞舟自珩、寒棠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aisy_lilac 2個;38940133、不見長安山水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別睡了快跑!、41617055 10瓶;y_an ? 3瓶;秋、安安安言若 2瓶;心晴滿分、馮雲歌馮雲寶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