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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一)

  隆啟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 洛陽終於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


  李太後一早便醒了,無力地半靠在床上,趁舒娘讓人將殿裏的門窗都推開透氣時,就見到外頭的銀裝素裹, 不由微笑起來:“今年的雪總算是來了啊。”


  北風裹挾著涼意鑽進屋中, 衝破炭火帶來的暖意, 一下湧入她喉間, 令她忍不住捂著嘴咳嗽起來。


  舒娘忙邁著略微蹣跚的步子走近, 替她在偎得緊緊的絨被外又多披了件薄毯,再將溫熱的茶水送到她唇邊:“殿下快喝些熱的, 別凍著了。”


  李太後飲了兩口溫茶,等喉間熱起來,將癢意壓下, 才重新靠回枕頭上, 擺手道:“我沒事,你別擔心。”


  舒娘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見確無異樣,才起身去將放著早膳的幾案端來,服侍她一點點吃下。


  才吃完,外麵的宮人便道:“皇後殿下來了。”


  李太後漱過口,擺擺手讓將幾案端走後, 麗質已進來了,衝她笑著行完禮便坐到床邊, 問:“母親昨夜睡得可好?”


  李太後身上沒力,臉上卻溫柔笑著, 輕聲道:“我好著呢, 沒什麽大事, 是你們太擔心了。”


  麗質沒正麵回應,隻垂下眼道:“為人子女,自然最關心母親的身體。昨日元英還讓人知會,說是已在回洛陽的路上了,她也想著祖母呢。”


  元英便是她那年在太原懷上的女兒,去年初才嫁了人,因夫君被外調揚州,便也跟著去了,如今聽聞李太後病重,就忙不迭要趕回來。


  李太後的病起於一個月前的一次宮宴。


  那日本是太子的元朗同準太子妃過庚帖的日子,李太後高興,便請了準太子妃的娘家人,和幾位宗親夫人一同在宮中小聚,誰知宴到一半,原本正開懷而笑的太後卻忽然當眾暈倒。


  幸好禦醫來得及時,連番看診查問後,道是太後年邁,身體疲乏所致,多加休養便好。可未等眾人鬆一口氣,接下來這一個月裏,太後卻始終臥床不起,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虛弱。


  幾個禦醫反複診斷商討,最終仍是將原因歸咎到年邁體衰上。


  若是尋常疾病,再凶險,也有藥可醫,唯有衰老,藥石無用。


  李太後今年已過了花甲之年,一輩子沒受過什麽苦,在尋常人眼裏,已能稱得上福氣不淺了,禦醫更寬慰眾人,稱太後尚能支撐一段時間,可對親人而言,仍是難以接受。


  舒娘見時候差不多了,便將敞開的門窗重新關嚴實。


  麗質見狀,伸手替李太後將後來搭上去的薄毯取下,將暖爐也拿走一個。


  李太後聽見唯一的孫女也急著回來,一時也不再寬慰旁人。畢竟,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當初,他們就是這樣送走了裴太後,如今,大約該輪到她了。


  人到暮年時,總容易想起過去。不知怎的,一聽說孫女的事,她腦中就自然回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她半躺下,雙目注視著床頂的錦繡紋樣,忽然便道:“孩子,我還沒同你說過我和你們父親的事吧?”


  麗質輕輕握住她擱在床沿的手,笑道:“沒有,不如趁著今日三郎還沒來,母親先悄悄同我說說。”


  李太後點頭,慈愛的麵容間露出幾分溫柔的懷念。


  “那時候,我也像咱們元英一樣,還是長安城裏受父親和兄長寵愛的公主呢。”


  ……


  昭成十二年,城南芙蓉園。


  今日是太子壽辰,由皇帝允許,在芙蓉園曲水畔設宴,邀城中宗親、貴族家中的年輕郎君與娘子前來。


  沒有長輩們在場,芙蓉園裏本該是一片熱鬧輕鬆的氣氛,可身為壽星的太子飲了兩杯酒後,麵色便有些不好,周遭作陪的人自然也不敢肆意歡笑。


  “那些胡虜真是欺人太甚!不過仗著多養了幾匹好馬罷了,竟敢對我大魏大放厥詞!一個茹毛飲血、尚未開化的野蠻之人,竟敢揚言要我大魏的公主去和親!”


  太子胸中怒意難當,將舉到唇邊的酒杯重重擱下,發出突兀的聲響,令周遭眾人一下收聲。


  好好的日子,方才也不知是誰,無意提起先朝和親公主的逸聞,一下便將太子近來按在心裏的怒火引出。


  半個月前,突厥王庭新繼位的達都可汗阿史那思力,不但不時搶掠邊境百姓,甚至揚言,要大魏皇帝將最寵愛的壽昌公主嫁給他和親,否則便要大舉揮兵南下。


  此舉無疑是在挑戰大魏天子的顏麵。


  若是放在從前,皇帝定毫不畏懼地斷然拒絕,不惜發兵,也要揚大魏國威。


  可如今的大魏,實不能與當年同日而語。


  自前年的一場天災後,中原大片土地都陷入饑荒長達半年之久,國中人口驟減,餓殍遍野,經過這一年多的休養生息,方喘過氣來。此時,實在不宜大肆興兵。


  上至天子,下至朝臣,人人心知肚明,雖在朝堂上痛罵胡虜無恥,卻鮮少有人主張直接開戰,甚至已有幾位文臣私下議論,是否當真該令壽昌公主和親。


  太子年輕意氣,自然怒火中燒。


  眾人見狀,暗中交換眼色,隨即便有人起身附和:“殿下說得不錯,區區胡虜,尚未開化,卻敢出言求娶壽昌公主,當真是不自量力!”


  “是啊,不自量力,公主金枝玉葉,豈是他們能覬覦的。”


  七嘴八舌之間,太子冷冷掃視眾人:“諸位既都以為此乃不自量力,不知有哪位,願領兵一戰,挫一挫他們的銳氣?”


  一語出,四下再度陷入沉寂,眾人你看我,我看他,卻沒一個人願做這出頭鳥。


  饒是太子早就料到,心裏也不禁冷笑一聲。


  在朝堂上,這些年輕郎君和娘子的父祖輩們,便是這樣沉默以對。他的嶽丈杜尚書請天子點將應戰,反而遭到別的朝臣的反對。


  “哼,原來不過都是口中逞能罷了。”太子垂眼坐在主座上,麵上的不愉顯而易見。


  太子妃杜氏見氣氛凝滯,不由左右觀望一番,最後將目光落在身側的壽昌公主李華莊身上。


  “華兒,今日是你兄長的壽辰,咱們該高興些,你勸勸他。”她捏了捏李華莊的衣角,湊近低語一番。


  華莊正有些出神,聞言才發現宴上有不少人已將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似乎盼著她這個正被議論的主角能開口說兩句。


  她心裏閃過幾分無奈與難受,隨即調整心緒,輕鬆笑道:“太子哥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別說氣話。一切都是未定的事,我還沒發愁呢。”


  她一向是爽朗豁達的性情。起初聽聞此事,心中也不免恐懼、憂愁,滿是抗拒,到如今,半個多月,始終未有定論,她倒也慢慢平靜下來,不再過於擔憂了。


  她想,若當真躲不過,便更應該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才是。


  隻是,當眾說起自己的婚事,還是在如此尷尬的境地中,她一個不過十六歲的小娘子,心裏仍有些悵惘,一番話說罷,便不自覺扭開視線。


  誰知,這一轉頭,正對上斜對麵一雙漆黑深沉的眼眸。


  她愣了愣,眨眼望著那個與她對視,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沉默郎君,下意識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郎君看來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量修長健碩,五官棱角分明,整個人俊朗之間,有種內斂深沉的氣質,在周遭其他二十左右的貴族子弟們之中顯得與眾不同。


  華莊多看一眼,移開眼後,才漸漸回想起來,那人叫裴琰,是河東節度使裴紹之子,常年駐守太原,似乎已在軍中任職,鮮少回京,這一次,也是因其父進京述職,才一同回來。


  軍中出身,難怪與其他愛享樂的貴族子弟不同。


  華莊心底歎了一句,沒再多想。


  眾人隨著她方才的話,試探著想要繼續交談說笑,卻聽禮部尚書之子劉七郎忽然遲疑道:“依鄙人之見,公主的事,也並非定要靠大興兵馬才能解決。”


  話音落下,太子已抬頭望過去,示意他繼續說,其他人也跟著將目光投去,令他稍顯稚嫩的臉龐間閃過一絲紅暈。


  “達都可汗指明要求娶壽昌公主,可若壽昌公主已經出嫁,他自然隻能作罷……到時,再另封公主,下嫁突厥,既可全我大魏顏麵,又能免去一場戰事。”


  他說完,便有些緊張地看著太子,似乎盼著能得到些許讚賞。


  然而太子低垂著眼眸,卻沒出聲,其他人也都神色複雜地望著他。


  這樣的法子,旁人哪裏會想不到?可這到底是最後沒有辦法的辦法,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誰也不會主動提出來。若堂堂公主,當真為了躲一個胡虜的求婚,而匆匆出嫁,落在百姓眼裏,該是如何的懦弱?


  偏偏劉七郎年紀小,思慮不周,竟然當眾說了出來。現在見眾人神色不對,才慢慢回過味來。


  正待他尷尬得不知所措時,華莊卻從座上起身,當著眾人的麵,向劉七郎遙遙作揖:“多謝劉郎君的好意,這的確是個法子。”


  眾人一時嘩然,以為公主當真有此意。


  誰知,接下來她卻話鋒一轉:“我明白,陛下與太子殿下,乃至諸位,都是出於對我的維護,才會憂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盡。然而,我身為大魏的公主,除了享受榮華,受萬人敬仰矚目,也不能忘了身上承擔的責任。如今,我大魏正是災後重建的時候,不宜大肆興兵。若最後,陛下決定與突厥議和,我這個公主,絕不會逃避自己的職責。不過就是和親,我去便是。”


  這一番話是將她心裏搖擺多日後,終於下定的決心說了出來。


  眾人聽罷,都有些震撼。


  這是大魏的公主,大義凜然,毫不退縮的公主,這些年來,陛下對她的寵愛,果然並未錯付。


  如此一對比,她的磊落與勇敢,反倒襯得場中的其他人如縮頭烏龜一般,毫無血性可言。


  眾人紛紛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唯有那個叫裴琰的年輕人,坐在遠處,分毫未動,再度用那一雙漆黑的眼眸注視她。


  她無暇多管,斂目退回座上,連太子的欲言又止也未理會,略一垂首道歉後,便起身離座,獨自往園中的其他人少處行去。


  場中有杜氏的有意緩和,正漸漸恢複先前的氛圍,華莊沉默地走了許久,直到將聲音統統拋在腦後,才停下腳步,走近水畔涼亭,倚欄遠望。


  “殿下,”始終亦步亦趨的舒娘滿心擔憂,見她停駐,這才忍不住將心裏的話說出來,“方才怎麽能說那樣的話?那話說出來,可就收不回去了……”


  這裏雖不算十分正式的場合,可方才那麽多人在場,定很快就會把她方才那番話傳出去。到時,天下人人都知公主願意和親,臣子們便不會再猶豫不決,權衡之下,當真會犧牲她一人,暫換休養生息的時機。


  華莊搭在欄杆上的手緊了緊,隨即放開,回轉身去,望著舒娘笑道:“怕什麽?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話說完,她的眼眶卻忽然紅了,一股酸意躥上來,激得她無聲落下兩行眼淚。


  舒娘看得更憂愁了。


  公主再是好性子,也還是個十六歲的年輕娘子,從前都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哪裏能一下承受這麽重的擔子?


  舒娘吸吸鼻子,苦著臉道:“若這時候,能有個用兵如神的將軍,不必傾舉國之力,就能將那群胡虜打得一敗塗地該多好,那樣,公主就不必受委屈了……”


  華莊拿帕子擦幹淚,仰頭笑道:“若真有這樣的將才,便真是我大魏之幸了。”


  “殿下,方才劉七郎的話,也不無可取之處,奴婢聽說,皇後殿下近來也正私下給殿下尋問呢……興許陛下也舍不得您呢……”舒娘心有不甘,想再勸說一番。


  華莊卻沉下臉:“以後莫再說這樣的話了。父親和母親是疼惜我才如此,可我卻不能仗著他們的寵愛而逃避這一切。”


  “殿下!”舒娘滿眼難過,心裏堵著口氣,忍不住跺了跺腳。


  “若有人能解眼下的困局,讓突厥人臣服,殿下會如何?”


  涼亭外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嗓音。


  華莊嚇了一跳,忙轉頭看過去,卻見裴琰不知何時已站在亭邊的假山旁,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心中有一瞬茫然,不知這個年輕的郎君為何會跟來此處,更不知他為何會如此問。


  “若當真有這樣的人才,我自感激不盡,不論他提什麽要求,隻要我力所能及,絕不會推辭。”


  話說完,四目相對,空氣裏有些沉寂。


  “你——”


  華莊遲疑著開口,想打破這份沉寂,裴琰卻已麵無表情地衝她作揖,轉身離去。


  “這人,怎麽有些古怪……”


  ……


  “父親那樣問,是已想好,要向天子請戰,殺退外敵了嗎?”麗質聽得認真,握著李太後的手問出來。


  李太後滿眼都是感慨的笑意,艱難地在床上翻了翻身,點頭道:“是啊,他那次隨他父親回長安,父子兩個便早就想好了要向我父親進言請戰。隻是當時沒人知道,我也沒料到,直到聽說他已經在麵見父親時,當眾跪請領兵出征時,才忍不住親自去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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