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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雪

  他稍怔,轉而嗤道:“哪怕出自賤口(1),身上不尊重時也不該提親族,你死有餘辜。”


  完,鬆開手指,像丟棄一張破布一樣地棄了人,握掌成拳,直背睥睨。


  “下麵誰剝的。”


  她聞言,耳朵裏頓時響了一個炸雷,慌亂地退縮到角落裏,拚命地扯堆在腰間的禪衣去遮蓋。奈何衫子過於短,她盡力把雙腿蜷在胸前,仍然遮不住一雙在雪地裏凍得通紅的腳。


  “我不碰髒的東西。”


  一言追來,剜心般的狠。


  “奴不髒,奴也不想這樣……”


  她著著,聲音細成了遊絲,想起自己趴伏在他膝蓋上的模樣,想起他的手掌與自己皮肉相貼的知覺,不禁夾緊了雙腿,後臀上那一塊沾著他掌上鮮血的皮膚,越來越燙,越來越癢,以至於使她忍不住地伸手去摸。


  她今年十六歲,雖然不盡通曉人事,但也隱約明白,在生死一線之間,自己被這個滿身血腥氣的那人挑起了情浪。


  “髒了這個地方……”


  “不敢!奴不敢!”


  不待他完,她慌忙應聲,連坐都不敢坐了,“蹭”得彈起來,跪伏著用禪衣袖子去擦拭那塊被自己弄潮的地方,擦著擦著眼淚就忍不住了。


  又是冷,又是羞恥,又是恐懼。


  滿頭烏發如瀑流一般地披散在她的肩上,看似一層遮蔽,實質是一種蹂/躪。讓她的身子更加淩亂。


  他看著她的模樣,不自知地將指骨捏出了響聲。


  車已行過永和裏(),兩側高門華屋,齋館敞麗,掩映在大片大片楸槐桐楊的濃蔭中。幕下的雪粉清白幹淨,飽含著濃鬱的梅花寒香,洋洋灑灑,揮斥滿。


  江淩勒住馬韁,躍下車,點起一盞燈籠,侍立在車旁道:“郎主,到了。您的傷可要尋梅醫正。”


  車幰翻開一麵兒角,雪風吹進,凍得女人渾身一哆嗦,指甲在車底猛地一刮擦,頓時疼得連氣兒都呼斷了,然而她不敢停下來,明明已經看不見痕跡了,卻還在拚命地擦拭。


  他沒有話,靜靜地看著她那慌亂地動作。


  一時之間,周遭隻剩下的她越來越疲倦的喘息聲。


  “死了就幹淨了。”


  他突然開口。


  女人魂飛魄散,想湊過去求他,又怕他厭惡。


  “啊……奴擦幹淨了,奴真的不髒……”


  他卻笑了一聲,不再言語,起身下車。


  一時之間,那濃厚的血腥氣也一並背他帶了出去。


  女人跪在車上,顫顫地朝他的背影看去,驚駭地發現,除了手腕上的那道鞭傷之外,他的背上竟也滿是淩厲的鞭痕,力道之狠,甚至連衣料都被得打七零八碎,和血肉粘膩在一起,猙獰恐怖。


  他受過刑。可是究竟是誰能令這個當街剜中領軍內君將領眼睛的男人受刑呢。


  “你的背……”


  她脫口而出,然而才了三個字,就已經後悔。


  男人側過身。


  溫暖的燈火照亮他的側臉。安靜的春夜雪為其做襯,卻烘不出一絲一毫的鬆柏的高潔氣質。


  他是一個脛骨強勁的人,即便身著禪衣,也全然不顯得單薄。隻身站在楸槐蔭的銅駝禦道上,鞭傷滿身,任憑風灌衣袖獵獵作響。身後夾道林立的高門宅邸好像失了氣度,蟄伏白日裏的華貴,逐漸露出和他身上一樣瘡痍。


  “江淩。”


  “是。”


  “不必去找梅幸林,把她帶進來。”


  “是。”


  江淩抬頭看向那個縮在角落裏尤物,有些遲疑。


  “帶到……。”


  “帶到清談居。”


  ***

  河內張氏長子,名鐸,字退寒,官拜中是書監。看似出身儒學士族門第,卻崇法家的嚴刑厲則,平生最厭清談。但又偏偏把自己的居室定名為“清談”。後圈此地為府邸禁室,其宅奴婢雖不少,但五年之間,江淩從未見張鐸準許任何一個女人踏入清談居。


  他好像不愛女人。


  或者,他不喜歡男女之事。


  至於為什麽他要在年輕的時候,斷絕這一人欲?


  沒有人敢問。


  他一個人在前麵走,親自提著燈。


  偌大的宅邸靜悄悄,隻有血腥氣順著風散入口鼻。


  古老的楸木參,遮住了一路的粉雪,地上幹燥得很,赤足踩上去,每走一步都痛得入骨。她大氣不敢出地跟在他的身後,時不時地看一眼身旁的江淩。腳上的銅鈴鐺摩挲地麵,隨著她時快時慢的步伐,偶爾發出幾絲尖銳的囂聲。每每那那個時候,她就不敢再動,直到被江淩用劍柄推抵,才又被迫跌跌撞撞地往前麵挪去。


  張鐸一直沒有回頭,走到居室門前,抬手將燈懸在簷下的一棵桐樹上,而後推門跨了進去。不多時室內燃起了一盞孤獨燈,映出他的影子。


  江淩在桐樹下立住,對她道:“進去吧。”


  她瑟瑟地立在風口處,幽靜的雪在她的頭發上覆了白白的一層,隨著她周身一連串的寒顫,撒鹽般地抖了下來。


  “我……一個人嗎?”


  “是,我們府上除了女郎()君,誰都不能進郎主的居室,犯禁要被打死。”


  她聽到“打死”二字,瞳孔縮了縮。


  然而門是洞開著的,似是在等她。


  室內很溫暖,連地麵都是溫熱的。


  青色的帷帳層層疊疊,蓮花陶案上拜著一尊觀音像,像前供奉著一隻梅,除此之外,室內寡素,再無一樣陳設。他盤膝蓋坐在陶案前,低著頭,用一張白絹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身上的血衣還沒有換下,被燈火一照,入眼淋漓。


  她剛要走過去,暗處卻響起一聲狂妄的犬吠,她還沒來得及分清聲音在何處,一隻白龍沙(4)就狂吠著朝她撲了過來。與此同時,她麵龐前嗖地劈下一陣淩厲的鞭風,蛇皮鞭響亮地抽在犬身上。那隻白龍沙慘叫著轉過身,看見身後的執鞭人,卻一下子失了神氣,趴伏下身,一點一點往帷帳後麵縮去。最後團在角落裏,渾身發抖,鼻中發出一陣一陣的嗚咽聲。


  “過來。”


  他放下蛇皮鞭,從新拿起手邊的白絹。


  她卻驚魂未定,怔怔地看著角落裏的那一團白毛。


  一時之間,她想不明白,麵前這個男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竟能讓一隻凶犬怕他到如此地步。


  “它喜歡血的味道,再不過來,你就賞它了。”


  “不要……”


  她嚇得朝後退了幾步。


  影子落到他麵前,他也沒有抬頭。


  “坐,等我把手擦幹淨。”


  在車中她就被嚇怕了,這會兒又被那白龍沙駭得六魄散了散魄,哪裏敢胡亂地坐。拚命地拉扯著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勉強包裹住自己的下身,這才敢心翼翼地席地坐下去。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角落裏的犬時不時地發出兩聲淒厲的痛嗚聲。


  孤燈前,兩個同樣衣衫單薄破碎的人,各自孤獨地對坐著。


  他靜靜地忍著周身的劇痛,認真地擦著手,連指甲的縫隙都不放過。她則直直地看他腳邊的地麵,期待著他開口,又怕他開口。


  但他始終沒有要話的意思。


  “外麵的人……公子從來不準旁人進居室。”


  過了好久,她終於忍不住了,想試一試自己的生死。


  他仍然沒有抬頭,隻在鼻中“嗯。”了一聲。


  “那奴……”


  “你,半人半鬼。”


  她沒有聽懂,卻還是被那話語裏隨意拿捏出的力道嚇噤了聲。


  他把那被/幹涸的血跡染得亂七八糟的絹帕丟在地上,抬起頭來看向她。


  “會上藥嗎?”


  “不會……啊,不不,會會……”


  他挑眉笑了笑,“會的話,你就能活過今晚。你叫什麽。”


  “席……銀。”


  “席是姓氏?”


  “不是……奴沒有姓。”


  “你既有兄長,如何無姓。”


  她聞言,目光一暗。看了看自己滿身的淩亂,又看向那雙青紅不堪的膝蓋。


  “奴的兄長是如鬆如玉之人,他的姓……奴不配。”


  他聽完這句話,突然仰麵肆意地笑了幾聲,牽扯全身的鞭傷,將將凝結的血口子又崩裂開來,粘黏衣料,血肉模糊。


  她忙撐起身子膝行過去,手足無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動啊……你……哪裏有創藥,奴去給你拿……”


  他指了指牆上的一處暗櫃。


  “第二層,青玉瓶。”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頭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開,傷口和衣裳黏在一起,就挑不開了。”


  “不必,我自己來。你去把藥拿來。”


  “是。”


  她不敢怠慢,連忙起身過去。


  暗櫃的第二層果然放著一排藥瓶,然而青玉質地的有兩個,其上似乎有名稱的刻字。


  席銀不知道哪一個是他的金瘡藥,隻得把兩隻瓶子一並取出,心地放到他的麵前。


  他掃了一眼那兩隻青玉瓶,不禁笑著搖頭。


  “為何兩隻一並取來。”


  “奴不識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隻,遞到她眼前。袖口後褪,露出血淋淋的傷。


  “牽機。”


  她聞言腿一軟,忙接過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後藏。


  “奴真的不識字……奴……”


  他直起身,“我讓你活過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1)佃客和奴婢都屬於賤口。


  ()永和裏是銅駝街側的一個地名,達官貴人的宅院多在此處。


  ()下人對族中姐的稱呼。


  (4)古代一種名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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