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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 五

  “誰……”


  席銀一時懵了,誰會不怕一個厲鬼一般爪牙鋒利的人。她的魂都要被撕碎了,哪裏是能裝出來的。


  背後一陣炸裂般的疼痛,從背脊一路衝上她的腦門心。如果第一鞭隻是他下的一個警告,那這一鞭子才是他的實意。她的時候在混亂的世道上討生活,挨得打也不少,卻從來沒經曆過這樣切膚入骨的痛,不妨脖頸牽長,青筋凸暴,裏內的氣兒卻猛地滯在胸口,連喊都沒能喊出來。隻剩下一身骨頭皮肉在即將斂盡的昏光之中亂戰。


  他壓根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抬起鞭柄挑起她的下顎。


  “敢在宮裏殺人,卻連牽機藥也不識?”


  聲寒意絕,話音未落,反手又是一鞭從她腰側抽下,毫無章法,似乎連她的性命都不顧惜。


  席銀急火攻心,慘呼出聲,眼前一陣發黑,再也抓不住樹枝上的繩結,身子重重的跌在積雪地裏,迅即蜷縮成一團,不斷抽搐。身上三道淩厲的鞭痕,道道見血。


  “別打我了……我求求你,別打我了……”


  那聲音帶著淒慘的哭腔,伴著牙齒不自覺齟齬的聲音,散入風裏。


  要扯掉一個人防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他痛到極致,痛到身體失去靈性的控製,顯露出牲口的模樣。若不是親身在這種煉獄裏修煉過,也不會有人,得以悲哀地悟到這一層。


  張鐸低頭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女人,平聲,“誰讓你殺人?”


  “誰讓我殺人……啊!是宮裏的一個宦者。”


  她生怕應得慢了又要挨打,險咬了舌頭。


  卻不想裸露的肩背上又狠狠承了一鞭。


  意


  料之中,也是突如其來。


  她背脊一僵,痛得渾身失了控,塌陷軟下來之後,不禁朝前一撲,整個人匍匐在地後,再也顧不上克製什麽,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直哭得渾身顫抖,肩膀聳動如篩糠,張口語無倫次道:“我不敢騙你啊!他們抓了我兄長,我不聽他們的話……他們……他們就要殺了兄長……”


  她一麵哭述,一麵伸手抓住他的袍角,一點一點地拽緊,好似可以以此來忍痛一般。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想回到兄長身邊,我求求你了,求求……求求你……我要痛死了,我真的要痛死了,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放肆,卑微。


  羞/辱和淩/虐,把她逼入了一個又真實又荒誕的矛盾境地。


  張鐸看著她摳得指節發白的手,以及身上那四道,與其雪膚極不協調,又顯著詭異美態的鞭傷。


  這些東西利落清晰,很真實,他很喜歡。但與此相反,他對這個女人的判斷,卻有些猶疑。


  行刺是刀口求生的勾當,她卻膽怯地像一隻刀下的幼兔。


  當真是性格如此,還是遮掩得當?

  張鐸幾乎本能地懷疑。然而更讓他覺得裏內翻騰不定的是,他竟然從她扭曲的軀體上,看到了一絲自己過去的殘影,以及一種與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掙紮的力道。


  “求,就能被饒恕?蠢。”


  她聽見張鐸的聲音稍壓,才敢怯看向他,見他手中的細鞭垂落下來,忙又將身子從新蜷縮起來。手指拚命地抓著肩胛骨,腳趾也緊摳在一起,啜泣道:“我以前在樂律裏偷米吃,他們抓著我就打……我求他們,拚命地求……後來他們就不打我了,還給我米湯喝……”


  “誰教你的?”


  “啊?”


  她滯聲的那麽一瞬,腿上就又挨了一道,雖然還是痛得她胡亂蹬腿,可那力道比起之前是明顯輕了。


  “誰教你的。”


  “啊!兄長教我的!兄長,這樣我們才活得下去。”


  “嗬,教你這些,你還為他殺人。”


  她驚恐地望向張鐸,雖然怕得心肺都要裂了,卻還是聲淚俱下地在為人辯解。


  “不是……兄長對我真的很好,他眼睛已經那樣了,每回我挨了打,他還是會……會舉著燈給我上藥,公子啊……我們都是卑賤無用的人,要一起活著,才能活得下去啊。”


  她已經痛得咬不住牙關了。然而他沒有打斷她,任憑她抽搐抽泣著,斷斷續續地完。


  無法共情,也不甚厭惡。


  畢竟美人的羸弱,卑微,勾引男人嗜腥嗜血,縱然他刻意避絕這些東西,仍在精神上留有一道豁口。況且她那名節不要,體麵不要的求生之欲,又像他,又極不像他。


  張鐸撩袍蹲下身,鞭尾不經意掃過她的腰身,又激起的她一陣驚厥。


  “不要再打我了……我真的要疼死了……”


  他把鞭尾捏回手中。


  “我換一個問題。”


  “好……好……”


  她連聲答應。


  “誰讓你攔我的車。”


  她一時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反應過來之後,頓時嚇破了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翻爬起來跪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公子的車架,我隻是怕被他們抓回去,我是嚇瘋了才冒犯公子,我錯了……我錯了,公子,您放過我吧!”


  張鐸凝著那張即便粉黛不施,仍舊勾魂攝魄的絕美淚容,試圖從那些晶瑩的眼淚後搜到破綻,然而,她好像真的快被他嚇瘋了。瞳孔緊縮,胡言亂語,全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不斷地跟他認錯求饒。


  純粹的懼怕,純粹的貪生。


  這明晃晃的欲/望,在洛陽的煙樹亂陣裏,是多麽珍貴的明靶。


  在十步之外彎弓搭箭,一射即中,立即讓它成為執弓人的箭下鬼,階下囚。


  在階下囚麵前,是可以暫時放下戒備的。


  所以張鐸此時,實則心有暗樂。


  頭頂的昏光退盡,上的陰雲聚來。


  興慶十二年的最後一場春雪悄然而降,血腥氣撩撥著梅花香,致使香勁冷冽霸道。


  張鐸用鞭柄把她褪在累雪地裏的那件袍衫挑起,扔到她的身上。


  “穿上。”


  剛完,正要起身,眼風掃到了將才從她束帶裏掉出來的那一包東西。


  “你拿了什麽。”


  她捏著袍衫跪坐在雪地裏,朝著他的眼光的方向看,半晌才怯怯地吐了一個字:“香。”


  “偷的?”


  她慌忙地去雪裏撿,“別打……”


  “為什麽偷。”


  “我我……我想帶回去給兄長一些,剩下的,能賣錢。”


  他看著她忍者痛在雪地裏翻尋,突然平道:“今日初三,記著,你還能活九日。有必要?”


  完起身,也不等她應答,順勢甩開了她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回身往清談居走去,一麵走一麵道:“緩得過氣了就進來,不然,你明日就是狗嘴下的骨頭。”


  ***

  梅花下曆了一劫,她活下來了。


  然而席銀並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麽要挨這一頓打,又為什麽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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