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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蔭 三

  趙謙跟著張鐸一道穿過蓮枝雕花垂門。


  青石上苔蘚濕潤,險些讓大步流星地趙謙滑了一跤。他撲騰了幾下站穩身子,追聲道:

  “欸,我你又要動那些血淋淋的東西啊。”


  “你不是第一次見了。”


  “我是不是第一次見了,我就是,欸,實覺非有此必要,你要不信他,大可攆他走,他雖名聲在外,但……”


  他實在不肯出口,但為了拉住寒蔭下的人,還是昧心道:“他就是個山野村夫,還是那種什麽……哦,廢的,你硬不肯把那塊銀子給他,他能怎麽樣啊。”


  前麵的人猛一止步,趙謙顧著自自話,沒留意一下子撞在他的背脊上。


  “啊呀!沒撞到……”


  “你以為我是喜歡那個女人?”


  趙謙看不見他的正麵,不知其表情。隻是覺這句話從張鐸嘴裏出來,雖然冷冰冰的,卻頗為好笑,於是走到他身邊,繼續不怕死地續道:“陛下能看入眼的,難道不是絕色?再有,認識你這麽多年,你有過女人?你那清談居,除了平宣能,誰都不能進去,這六日,平宣來過嗎?你那觀音相染不得塵我是知道的,平宣不在,誰在替你灑掃,你別是你自己啊。”


  他越越得意,“我是不如人家一賢公子,抽絲剝繭,清清楚楚,但男人的心思,我,”著拍了拍胸脯,“我最會猜了。”


  一席話完了,身旁的人卻沉默無語。


  趙謙有些尷尬,拍在胸脯上手尷尬的垂下,又悻悻地抬起來,抓了抓後腦勺。


  “我這個……錯話了。”


  “金衫關死局都教不會你,活而無畏,你日後還是死局。”


  “哈……”


  他打了個哈哈,“這不有你嘛,死不了。不過,話回來。”


  他稍微收斂了些神色,正道:“就算他熬得過酷刑,你真肯把他放到晉王身邊去啊,青廬餘一賢,這可未必是浪得虛名啊,你不怕東郡至此不受控?”


  “如今就授控嗎?劉家子孫,盡數蠢貨。”


  他罷邁步續行,“東郡本來還該有兩年氣數,現而全泄,他若非浪得虛名,就看得明白。不過劉必不盡信我,這是個暗疽,我剜不盡,要換一個人。”


  完,低頭理袖:“讓他熬吧,試試,死了就算了。反正那女人也就活到四日後。”


  趙謙追來道:“都活了十日了,梅辛林不在,你那滿背的傷也是她給你上的藥吧。還殺什麽呀。要不你留著做個奴婢吧,毒啞?找跟鐵鏈子拴著?讓她給你擦擦觀音像也是好的啊。”


  “拴著,你以為是狗嗎?”


  “我可沒這樣……不過,你以前那麽怕狗的,如今怎麽……”


  話未完,已至清談居庭門前。


  奴婢們正將大抔大抔的落梅掃出,見張鐸回來,忙退避在一旁。


  張鐸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花,冷道:“怎麽回事?”


  一個奴婢聲道:“郎主,那位姑娘抱著矮梅死活不肯出來。江伯勸她也不聽,問她什麽也不。”


  趙謙見張鐸跨步往裏走,忙扯住他的袖子跟進去:“欸欸……那是個姑娘,憐香惜玉啊……”


  趙謙一聲不應,直跨入庭中。


  那老奴見他進來,躬身行禮,而後又看向了樹下。


  席銀的姿態著實不雅,雙臂環抱,死死摳著樹幹。


  樹上滿開的梅花被搖落一大片,因知張鐸不喜歡庭院草木草木狼藉,大半已被奴婢們掃了出去,如今剩下的,沾了她一身。


  她似乎被扯拽過,身上的那件寬袍鬆鬆垮垮,半露出肩膀,一雙雪腿也露在外頭,腿上鞭傷將將發黑結痂。


  趙謙驚道:“你連女人都打,夠狠啊。”


  張鐸側身,“江沁,拿鞭子來。


  趙謙聽著要動鞭子,連忙擋住,大聲道:“我在呢!看不得這些!”


  張鐸冷笑一聲:

  “你以為我要打她?”


  “那你要幹什麽?”


  張鐸懶得再應他,反手接過一柄舌皮鞭,指向蹲在角落裏那隻雪龍沙。


  “過來。”


  “不要!”


  趙謙被那女人尖銳的呼聲給刺疼了耳,忙伸手摁著耳後/穴:“嘖,得了,和你以前一樣怕狗。”


  張鐸回頭道:“早叫你不要多事,你給我出去。”


  趙謙應其話,擺手噤聲,退了一大步。


  席銀死死地盯著那隻雪龍沙,雪龍沙也戒備著她,時不時地低吠。


  “怕就鬆手過來。”


  她聞言渾身一顫,手指卻越抓越緊,眼中含著水光,不住地搖頭。


  “不想被咬死就給我鬆手!”


  她嚇得牙關亂咬,卻還是死死不肯鬆手。甚至把頭埋進臂彎,一副就死的模樣。


  張鐸沒了耐性,寒聲道:“你不是想見岑照嗎?”


  “公子……奴不能這樣見他。”


  “什麽意思。”


  “奴要一身衣裳,一身完整的衣裳。”


  完整的衣裳。


  他原本不打算讓她久活,也就懶怠給她找身得體的衣裳。


  相處六日,她也如同一個卑賤的娼妓一樣,從來沒在意過他隨意給她的這件避體之物。今日忽要起“完整”的衣裳。他到有些詫異。而這又是太瑣碎無趣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怎麽問緣由,好在她自己開了口。


  “兄長是皎皎君子,是下最幹淨整潔的人,奴……奴不能這樣髒了他的眼睛。”


  趙謙聽了這話,忍不住道:“姑娘,你兄長是個盲眼人啊,看得見什麽。”


  “不是!你們都欺他盲眼,但我知道兄長比誰都清明!”


  “你這……”


  趙謙無話可,看向張鐸。


  張鐸放下鞭子沉默了一時,那隻雪龍沙也識意,重新退回了角落裏。


  “江沁。”


  “是,郎主。”


  “去宣平那裏,找一身衣裳給她。”


  “可是郎主,女郎君怕是不喜……”


  他不耐,出聲打斷了老奴的話。


  “她要多少做不得。”


  老奴也不再多語,躬身行禮。轉身去了。


  席銀終於鬆了一口氣,鬆開手,抱著膝蓋喘息著坐下來。抬頭,顫栗地望著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張鐸。


  “多謝……公子。”


  張鐸沒有應她的謝,偏頭打量著她,突然冷聲道:“你仰慕高潔,卻又身為下賤。”


  這話令站在庭門外趙謙一愣,隻覺好生熟悉,似在什麽地方,聽張鐸過似的。


  然而,他還不及回想,又聽人道:“在我麵前放浪若娼妓,卑賤可恥,在一個盲眼人麵前,卻要衣衫體麵。你當我是什麽?啊?你此心該萬誅!”


  聲音震得人耳鳴,聽起來像是動了真火。


  趙謙望著他略略顫抖的背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氣什麽,與此同時,十一年前的記憶猛地衝回,他一拍腦門,終於把那句:“仰慕高潔,身為下賤”的話想了起來。


  那應該是張鐸酒後狂浪的醉言。


  那時,金衫關困戰,一關軍士隻餘百人。


  城中糧草殆盡,援軍不至,趙謙開了最後一壇酒,與張鐸靠在城牆上互灌,那年他們二人不過十四歲,月高秋風強筋,除了酒香,風裏全是血腥味,張鐸舉著酒碗問他:“你一個將軍之子,為何要來赴這場死戰。”


  趙謙把手舉過頭頂,敲了敲靈蓋,豪氣道:“北方秋野無人,英靈孤獨,所以我來了。”


  張鐸一笑,舉碗:“得好。”


  趙謙卻狂笑道:“你少放我的香屁,這話,我偷我老子的。我就是傻,以為這一戰能建功立業,回去我老子就不會再叨念他那什麽‘將門無繼’的鬼話。哪裏知道,要把這一輩子交代在這大愣冷的風裏了,起來,媳婦兒還沒娶呢,真有些可惜。嘖嘖……”


  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個楞頭傻子,被人賣了還悶頭大睡,那你呢,你早就知道金衫觀是死局,西麵的河間王不會馳援,朝廷也要舍我們,你為什麽要來。”


  張鐸仰起頭,頭頂的寒月沁血,流雲遊走,幕星空盡低垂。他抬起傷臂,一口飲盡碗中酒。


  “仰慕高潔,身為下賤。所以上無門,就來試試這條通的死路。”


  趙謙一時不解:“什麽意思,你是大司馬長子,怎麽叫身為下賤。”


  他搖頭不語,枕著一個死人屍體靠下來,架起一雙腿。


  “你知道什麽人最高潔。”


  趙謙靠著他一道躺下。周身的傷痛一下子全部卸下,酒氣衝上腦門兒來,飄飄欲仙。


  “欸……什麽人最高潔啊……”


  “君臨下的人最高潔。”


  “嗬,這什麽歪話。你喝醉了吧。”


  完,忍不住疲倦,閉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好像解釋了一句什麽,但他實在太疲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並沒有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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