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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秋荼(五)

  “陛下恕罪。”


  張平宣與張鐸僵持半晌之後,最後出聲的還是岑照。


  張平宣聽到這一句話,側身又見他以額觸地,匍匐在張鐸案前,遮目的鬆紋青帶垂落在地上頓時五內具痛,若遭淩遲。


  她彎腰就要扶他起來,卻被岑照別開了手。


  “臣不敢起。”


  玉浸泥淖,英落糞土。


  岑照的身上的謙卑,帶著一種不得已的蒼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幹淨樸素的寬袍,並不算單薄,卻總能隱隱透出他周身的骨節輪廓。毫無庇護,杖即摧之。


  張平宣一時顧不上席銀在側,屈膝朝張鐸跪下。


  “不必傳宮正司,是我無端遷怒,是我的過錯。”


  張鐸扼袖,抬臂仰頭,盡興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飲,此次罷了。”


  說著他放下酒盞,低頭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來吧。”


  岑照叩首道:“臣謝恩。”


  再拜方起。


  樓中席宴擺開,已是月升之時。


  宮人為了安席,來往不止,內坊召了三四伶人,司絲竹。月在濃雲裏時隱時現,樓上物影斑斕。豔麗的海棠花為風所搖,脫離花枝,翩遷而過。


  岑照親斟一盞,跪直身道:


  “臣請敬陛下一杯。”


  張鐸什麽也沒說,抬手舉起一迎,而後一飲而盡。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後,卻忍不了喉嚨裏的嗆辣,險些咳出聲來。


  那是性烈的椒酒,辛味衝目。


  無戰時,征人常靠著它來暖身。當年在金衫關的時候,張鐸和趙謙也曾靠著此酒續命,如今趙謙仍然愛這種滋味,張鐸到是喝得少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時正摁著喉嚨壓抑胸口蓬勃的辛辣之氣,一麵擋開張平宣遞來的溫茶。


  張鐸把著酒盞,隨口道:“荊州的水,比這個還辛。”


  “是,臣知道。”


  “但朕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岑照平息過來,跪直身拱手道:“陛下請問。”


  “顧海定舉薦你去荊州受降,一連給朕寫了三道奏疏,朕覺得過了。”


  張平宣聽完這句話,後背生寒。


  張鐸將酒盞遞向席銀,示意他添酒,一麵續道:“過猶不及,恐在你身上要見反噬之象。”


  岑照道:“陛下是覺得臣與光祿卿有私,還是覺得臣有不臣之心。”


  張鐸凝向他道:“能直白議論的事不值得思慮。朕問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症結之處。


  “關於當年的陳氏一族……其實,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雲州城之前,臣在中領軍的刑房,受過一次考竟,此行荊州,臣也願意再受一次,隻求陛下,恩賜性命,讓臣不至於辜負長公主殿下。”


  “好。”


  張鐸一個“好”字剛出口,張平宣立時起身,慌亂之間,甚翻倒酒盞。


  她顧不及擦拭,徑直倒:“你一定要一個人受罪是不是。”


  張鐸抬頭看了張平宣一眼,“坐回去。”


  張平宣搖頭,不退反進:“你若一定要一個人受罪,我來受。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荊州,若有逆舉,我張平宣自行法場,伏法受死。”


  張鐸聽她說這句話,卻不應答,鼻中冷笑一聲,衝著岑照揚了揚下巴:“逼出她的這句話了,痛快?”


  “不是。”


  其聲柔和從容,“殿下尊貴,怎可與臣共命。”


  說完,他抬起頭朝著席銀喚了一聲:“阿銀。”


  席銀聞聲,端酒的手不自覺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應聲,便聽張鐸道:“住口。”


  岑照頓了頓,到底沒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續道:“請陛下聽臣說完,阿銀之於臣,是傾性命也要維護的人,她在陛下身邊,臣絕不敢有不臣之舉。”


  所有鋒利的兵刃,都懼怕玩弄人心的伎倆。


  在這個場合下,岑照的這句話有多麽絕,席銀不能完全聽不明白,張鐸卻清清楚楚。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來做擔保,張鐸無話可說。


  而言語之間,岑照輕而易舉地把席銀逼到了張鐸的對麵,令她自以為是一個苟活在張鐸身邊的人質。


  另一方麵,他也把張鐸逼入了一個死局。


  若岑照在荊州圖謀不軌,那麽,張鐸究竟該如何對待他身邊的這個“人質”呢?


  殺了?


  張鐸看向席銀,她靜靜望著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時竟看不清。


  張鐸不覺牙齒齟齬,“張平宣,席銀,你們退下!”


  其聲之厲,驚得站在柱後的宋懷玉都踉蹌了一步,抬頭見兩個女人都沒動,忙上前道:“來人,為殿下和內貴人提燈。”


  說完,又輕輕掐了掐席銀的袖子。


  樓上的人一時之間退得幹淨。


  月上中天,海棠吐豔。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張鐸麵前。


  “其實臣並沒有什麽話要避忌殿下和阿銀,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聽你說一句真話。”


  “臣說的,都是真話。”


  “陳孝。你已是個死人,朕不忌諱,你還有什麽可忌諱的。”


  岑照聞話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頭來。


  “陳孝的確已經死了。”


  他說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過,如今倒是還有很多人都記得,陛下在魏叢山的流觴會上,與陳孝的一番對論。不知陛下自己,是否還記得起當日之景。”


  “無關舊事重提,你想說什麽。”


  岑照含笑接道:“流觴會以清談為尚,陛下當年隨侍大司馬在席,甚少言語,直至於商鞅、韓非被陳孝議為——慘刻寡恩,陛下才棄羽扇,立席相駁。其間,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籠統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論辯嚴苛,足以削得《論語》《周禮》體無完膚。其行以“賞罰生殺”規範自身,約束臣民。’當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駁得無言以對,唯有陳孝發問:‘生殺賞罰,可否一以貫之。’”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朝著張鐸改跪為坐。


  “陛下當時說,‘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這句話……已然是說絕了,陳孝亦無話可駁。不過,如今在臣看來,陛下當年,終究是過於自負。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陛下……”m.X520xs.Com

  岑照說著抬起頭:“阿銀這個姑娘,殺不殺得?”


  話音剛落,隻聽幾案上啪的一聲重響,酒盞震顫,餘聲亂如碎麻。


  岑照應聲伏下身,口中的話卻並沒絲毫遲疑停頓的意思。“十幾年來,陳家滅族,鄭氏覆滅,劉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連陛下的養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確踐行了當年的話,令天下所有的門閥世家,豪門大族都因被強刑震懾,而震顫不已。但陛下一定從來沒有想過,雖陳家,鄭家,劉家,都不足掛齒,卻偏偏殺不了一個無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辭,幾乎把前因後果都挑明了。


  張鐸拂開案上的亂盞,直道,“陳孝果然已經死了。”


  岑照點了點頭:“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陽城裏活著。當年,他醉心清談玄學,終日遊曳山水,不知護家族之難,致使陳家百餘人,慘死闔春門外,腰斬,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該受千刀萬剮,方能贖其荒唐。”


  風裏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銀看見張鐸從角樓上下來的時候,月色已晦。


  他揮手命宮人內侍都退避,隻令席銀一個人跟從。


  然而自從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發紅,一路步履極快,席銀亦步亦趨十分狼狽。


  走至琨華殿外,席銀忽然頓住腳步,開口道:“你別這樣。”


  張鐸回過身喝道:“朕告訴你,你今日最好不要開口,你若說錯一句話,朕就把你碎屍萬斷,棄到亂葬場喂食野狗!”


  席銀被張鐸突如其來的斷嗬嚇了一大跳,但她沒有怯退。反而摁著胸口喘平氣息,一步一步走近張鐸跟前。


  一雙手無辜地伸到張鐸麵前,對襟的寬袖滑落臂彎,露出那對細弱的手腕。


  “你幹什麽。”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醫正對你說的話了。”


  “什麽話。”


  “他說,你應該給我戴上鐐銬,把我鎖起來。”


  張鐸一怔。


  席銀凝向張鐸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麽,但是……我覺得你因為我,好像在為難。你不要這個樣子,我隻是你撿來的一個伶人而已。這一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無所有,根本不知道怎麽報答你,”


  她試著將手抬得高些,“廷尉獄和掖庭獄,我都去過。這回你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張鐸低頭逼視她:“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掣肘朕,你不過是岑照放在朕身邊的人質。岑照但凡不軌,朕殺了你就是,你這樣一個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這話說完,張鐸自己也覺得諷刺。


  他原本害怕席銀會將自己當成一個苟活的人質,如今她倒是沒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卻不得不用岑照的這個“道理”來掩蓋他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感情,一連串地說出那麽多傷她尊嚴的話。明明那些尊嚴,是他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一寸一寸,鑄給她的。


  冷風襲麵,卻吹得他耳後滾燙。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麵對著她,轉身就往階上走,然而沒跨幾步,卻聽背後喚道:“張退寒。”


  張鐸腦中一炸,幾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麵前,揚手喝道:“你再敢喚一句!”


  誰知,麵前的女人閉著眼睛仰起頭道:“我不能背棄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來害你,害趙將軍,我是你教的阿,你為什麽就不能信,你們的話,我如今能夠聽明白兩三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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