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九雲陛
音州帝都,諦寰殿上。
雄渾脆遠的編鍾懸磬之聲宛如金聲玉振,自高廣的聆啼台上鼓蕩開,向帝君腳下的都城宣告朝會的開始。
隨著金朱玉門緩緩大開,早於殿外守候的百官朝臣們或三三兩兩,或魚貫而入。
八根雲飾雀繞的擎天拱柱撐起了諦寰殿的輝煌,由鳳凰圍盤作邊的七個藻井自殿門直沿深處的雲陛,七顆頭顱大小的輝澤珠從天頂投下了如日光明。
輝煌富麗的朝殿沒有因為百官的進入而顯嘈雜,空曠的大殿之內隻聞聲聲腳步的回響。
按職各列其位的百官已然就緒,耳邊猶有鍾磬之音聲聲回蕩,可那該在雲陛之上的人卻仍未出現。
眾百官之位首,才剛近半百便銀發簇生的蘇家家主蘇鏡世看了眼立於雲陛之畔的中常侍,略一猶豫後,便向雲陛之上的禦座遙遙作揖,同時口中問道:“楊常侍,朝時已至,為何仍不見帝君蹤影?”
雲陛下的人立得有些遠,待中年男子禮畢起身再看向他時,才微微躬身作答:“塚宰大人,帝君今日延請天師入殿,天師難得作應一次。今日,這朝會怕是,難見帝顏了……”
尖細的身音從遠方傳來,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之內,引得數聲低惆的歎息。被稱為塚宰的男子雖未發聲,卻顯而易見地麵露無奈。
“既然帝君未得空,那蘇大人,不如我們便先開始吧。”
中氣十足的聲音忽地從殿右響起,蘇鏡世不由移目看去,隻見一位袖袍藉以鸞鳥裝飾的紫衣男子正微側著身子,半笑地斜睨著他。
“王公子此言未免不妥,帝君不臨朝,我等臣子又怎敢妄啟朝會?”
對於蘇鏡世的話,紫衣男子麵上在某一瞬微露嘲色,繼而不緊不慢地道:“帝君未至朝會的情況今日可並非首例,難道以往你們這些百官便將朝會擱置了麽?”
“自然不是,但今日……”
還未等蘇鏡世的話說完,那紫衣男子身後便有人截口打斷:“蘇塚宰,今日這朝會可不同往日,一刻都耽誤不得。既然帝君不得空,我等臣子便更不可拖遝,我們大可以先行商議,待達成一致後,再上奏帝君,這樣又有何不可?”
唇上和頜下各蓄著一把胡子的大司貨一臉精明,此刻,他言語之中已是帶著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蘇鏡世對此並不意外,他微皺著眉頭,剛要駁斥,那紫衣男子便又再度開了口:“蘇塚宰,司貨大人說得不錯,你應當清楚今日我們為何在此。這樣的大事,可是耽誤不得啊。”
經他這一句,大殿中頓有數道聲音隨之附和,這不由讓蘇鏡世麵色微緊。
許也是見不得這大殿之中些微躁動的趨勢,已是耳順之年,掌天下教化的典業監大司徒穆色肅聲開口:“朝堂之上,怎可如此喧嘩?爾等可有對帝君與朝殿的敬畏之心?”
老司徒顯然在百官之中頗具威望,他這一開口,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小了許多,那些隨聲附和的人也都不由噤了聲。
紫衣男子向著站在蘇鏡世那一側的大司徒點頭致意,微微笑道:“還望大司徒莫要生氣,我們也是心有所急,想必在場的各位也多少都對今日所要商議之事有所耳聞。此事,也確實是從速決議才好。司徒大人身為宗室長輩,遵從禮數人所共知,但帝君此刻正繁務瑣身也是事實,我們總不能特意闖入聆啼台去,在他麵前爭論這些不是?”
年邁的大司徒對於紫衣男子的話顯得極為不耐,不僅未對他的話回一句,甚至在他說話時也未投去一眼。但視線雖不曾觸及,耳朵卻是捂不住的,紫衣男子的話讓他更是不免陰鬱了麵色。
蘇鏡世無言地回顧了一圈殿內百官,也是心知拖延之法不妥,並非良策,於是便待出言啟朝。
遠揚清脆的鍾磬之聲猝響,自雲陛之後的殿牆外滲進了廣殿之中。直入神魂的音透進心底,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渾身一震,盡皆不由自主地向雲陛之上躬身作揖。
立在陛下的楊常侍一聽見那鍾磬之聲響起,忙自雲陛的側階拾級而上,匆匆地趕到雲陛上的後室錦簾之前。抬手卷起重重帷帳垂簾,口中尖細的嗓音也隨之傳徹了整個諦寰殿:“帝君臨朝,恭迎帝君——”
“臣等恭迎帝君——”
陛下百官聞言下拜,唯有那紫衣男子肅色站著,直到看見那重重錦簾之後的身影後,才不得不略顯僵硬地深深作揖:“臣弟拜見帝君……”
九重雲陛之上,著深紅鎏金色寬袍的男子極不情願似的從簾下走出,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和不耐。隨著他散漫的動作,其衣袍上的展翅鳳鳥栩栩如生般扇動著羽翼,翩翩地落到了雲陛之頂那尊崇無比的帝君之位上。
看著陛下拜倒一片的人,他無聊地歎了一聲,又轉頭看向隨著他從那錦簾之後走出的人:“天師啊,這朝會有什麽好看的?要不是您偏要讓我一起過來,我才懶得看他們這些官腔官調的嘴臉呢。”
頭頂上傳下的聲音令拜倒的所有人都不禁詫異地抬了頭,當看到雲陛之上的場景之時,幾乎在場的所有百官盡是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言道這心中的感覺來。
代表著九州至高無上的地位的禦座上,坐著的人散漫無狀,除了那躬侍一旁的中常侍之外,竟還有另外一個與朝堂毫不相幹的人。那人一身白衣雲袍,周身不綴一物,那素衣真如天邊浮雲般清淡無色,別無所飾,恰是一個仙風道骨的謫仙模樣。再加上與其青年麵相極為不稱的一頭奇異長發——烏發與銀絲錯雜而有序地成縷夾雜著,又被一頂高冠結束,有別於常人的狀貌確也有些教人隱生敬畏。
但是,這一幕在一些恪守禮法的百官們看來,是一件極為挑釁的事。
紫衣男子嘴角微不可覺地笑笑,重新直起了身。
“多日不見帝君,臣弟甚是想念。似乎,帝君的氣色要比往日更好了。”
聽到雲陛之下傳來的話,冕服襲身的男子這才注意到那個陛下唯一直起的身影。
“哦,是昭治啊。我沒來朝會那麽久,當然氣色好了。哎,對了,剛才我說的那些讓人生厭的官腔官調裏,可沒有你啊。”
冕服男子無忌地與陛下的身影笑言道。
師昭治聞言,也隨之笑起來:“臣弟明白,而且,帝君怎樣說臣弟都是無妨的。”
“帝君,國有國威,禮製為先。九重雲陛之上,理當隻有您能站在上麵,為何這個道人會與您一同出現?”
蒼老而年邁的大司徒氣得渾身發抖,看到那個被尊為天師的人站在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雲陛之上,本便已是怒得心肝皆顫,此刻又看到他與師昭治旁若無人地談這些不著邊際的話,更是忍不住,終於截口打斷了兩人的閑聊。他的這番話,其他百官之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人在心底不無讚同,卻到底是不敢顯露。
被掃了興致的冕服男子自然是心有不滿,同時也幾乎是勃然大怒,在看清陛下那顫顫巍巍的佝僂身影後,說出的話更是有些不加顧忌:“大司徒,我是帝君,這九重雲陛之上我想讓誰上就讓誰上,怎麽就隻能我站著了?再說了,怎麽不見你說楊常侍也不許站在這呢?你身為大司徒,掌天下教化,平日又這麽地循禮節,怎麽反倒對天師言語無禮了?”
大司徒聞言,頓時渾身發顫,顯然是被氣得不輕。眼看著他血氣上衝,漲紅了臉就要暈過去,一位背著藥箱的中年人急忙上前扶住了他,接著又在其麵部幾大要穴上連施幾針,才讓他堪堪緩了過來。
場中的這一番變故電光火石,殿下的百官都是暗自搖頭,站在大司徒周圍的蘇鏡世等人更是無奈地默歎。
“哎,大司徒怎麽還突然發病了?杜先生,還要多謝你對大司徒施以援手啊。他可幾乎是宗族裏碩果僅存的長輩了,真要是有個什麽好歹氣出個病來,我可就要對不起先祖了。”
“帝君!你……你……”
大司徒又是一陣翻白眼,杜家醫官連忙再度施救。
“哎,大司徒怎麽又暈了,他是不是今日身體不適啊?那個,杜先生,要不你就先扶大司徒下去休息吧,免得他再操勞過度。”
杜家醫官聞言,微微致禮應是,便與幾個醫芸館的人一起帶著陷入昏厥的大司徒下去了。
這一場鬧劇很快落了幕,可卻在在場的許多百官心中蒙了一層陰鬱。
年輕的天師淡漠地看著這一出風波緩緩平息,待場麵安靜了下來,他轉向寶座上的帝君道:“未料本道的存在讓諸位建蒼百官感到如此不適。帝君,本道還是與他們一樣,站在這雲陛之下的好。”
見天師如此說,帝君慌忙勸道:“天師莫要生氣,不過是些墨守成規的老家夥而已,您不必動怒的。您就留在這雲陛上吧,適才您與我講的道法我還沒聽懂呢,這朝會要議的事,就任由他們吵去。楊常侍,快給天師移座呀,還站著幹嘛?”
侍立一旁的楊常侍稱是,立刻便去取了寬榻來。
“帝君也莫要肆意隨心,在這朝殿之上,您還是顧及著臣子們的心態才好。這雲陛本道確實不該立足,唯有雲塵之下,方可修純道法。帝君既然想聽道法,那之後本道再與你講便是。”
說完,年輕的天師一步步踏下了九層雲陛,又盤膝坐於楊常侍命人移來的榻上。風輕雲淡之狀,更似墮塵之仙。
雲陛上發生的事,台下的百官盡收眼底,他們或久或短地暗自窺視著闔眸打坐的人,唯有搖頭不已。
師昭治冷眼看著發生的一切,心底嗤笑連連,已是懶得去注意向那個在他看來完全是故作姿態的年輕人。
蘇鏡世默然觀察了那天師幾息,終於緩緩收回目光,抬眼看向雲陛上的帝君。禦座上的人依舊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心底不由又是一聲哀歎。再次頓了頓,他清了下嗓子,向九雲陛上作揖請命:“帝君,今日朝會,可否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