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二十杖
馬車上的三人同時僵住身子。
項二隻愣了一秒,默默下了馬車,跪在地上,頭低垂著,假裝自己沒看見。
項天禮望著腳上一坨不忍直視的嘔吐物,“乾陵悅。”
這三個字仿佛從嘴邊擠出來,前一刻還不可一世的乾陵悅訕笑著想抬手擦嘴,看了看自己幹淨的袖子,又看了眼他已經髒了的鞋,簡潔直接地扯起他的袖子迅速在嘴邊擦了一把。
“乾、陵、悅。”他握緊拳,青筋暴起,咬牙切齒。
她捂嘴站到馬車邊,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假惺惺地,“臣妾不忍王爺受惡臭之襲,先告辭一步。”
說完不顧門口侍衛訝異的神色,一轉身麻利溜走。
漱了口水,乾陵悅才活了過來,又嫌棄地換了套衣服——雖然沒粘在身上,但心裏總歸有點陰影。
師黛幫著她忙活完後才有功夫問,“王妃,怎麽了?”
“剛剛吐了,換身衣服。”她言簡意賅,說完想到倒黴催的項天禮,遲來的愧疚鞭打著她的良心。
“師黛……你去看看王爺。”再三思考,她低聲吩咐。
“是。”師黛領命離開,並未多問。
又過半刻,綠竹終於走到,一進流火居便道,“今天是有誰在門口鬧事嗎?我看王爺的衣服都扔在門口了,很不好對付?”
“鬧事者”本人憨笑一聲,笑嘻嘻地抿口茶,轉移話題,“我的客人們在我走之後怎麽說?”
“都說您得罪了人,原本打算報的也離開了。”綠竹有幾分沮喪。
帶她去的路上,王妃便與她說好,若是她能成功賣出一單,就會給她相應的提成,結果一單沒有。
“對了,二當家還想跟過來,被我擋回去了。”她補充道。
乾陵悅摸摸她的頭,果然是她的丫鬟,機靈。
二當家還是少與王府來往得好,畢竟他是江湖之人,與王府來往過密,恐怕項天仁會誤會,給項天禮惹小麻煩有趣味,惹大麻煩,她會引火燒身。
被派出去的師黛回到流火居,神色閃躲,觸到乾陵悅疑問的視線後更加為難,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低聲回稟了幾句。
乾陵悅嘴角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上揚,在笑容徹底揚起來的時候穩住,悄悄確認,“真的?”
“嗯。”師黛不懂她為何不懼反笑,王爺就差提著劍來拿她的項上人頭了。
“走。”她毅然起身,不明所以的綠竹忙跟上去,師黛去留為難,好在她主動為她解圍,“師黛便留在流火居內。”
腳步輕快地走在去王爺寢殿的路上,毫不知情的綠竹見她神色開朗,以為她和王爺關係回暖,還在天真詢問,“王妃可是與王爺和好了?”
乾陵悅腳步微頓,偏頭飛快地掃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答,“是啊,和好了,王爺答應送我一劍以示和好的愉悅。”
“真的嗎?寶劍可是王爺的心頭好,他能送您劍,可見您的地位非同一般。”綠竹的聲音裏滿是高興。
……作為主子的人隻想扶額。她未免也太天真了,這樣不帶腦子,真的讓人擔心。
這個話題因為綠竹的天真而不得不打住。
王爺寢殿前,侍衛跪在地上,眼睛看著地麵,餘光察覺到有人影,稍微抬頭,打算好心提醒一下。
視線與乾陵悅交接後大驚失色,忙俯首跪在地上,“王妃,王爺吩咐過任何人不得進入。”
“我也不行?”她句尾揚起,這囑咐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是。”侍衛叫苦不迭,心說這就是您惹起的禍患,當然不行。
還喜滋滋等著主子受賞的綠竹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不對,上前一步,指著侍衛,“大膽,王妃可是受了王爺的命令來的。”
侍衛臉色僵住,這小丫鬟看上去也不像在說謊,句句確鑿似的,可王爺又分明說過不準任何人闖入。
乾陵悅攔住綠竹,默默衝她搖搖頭,裏頭的項天禮大概正愁沒有正經治她的理由,這假傳王令,又擅自闖入,到時候新賬舊賬一起算,她不得脫層皮?
“王妃……”
雖然圍觀不到項天禮發飆的場景有點可惜,但她更加惜命,拉著綠竹打算離開。
“放王妃進來。”項天禮的聲音適時傳出來。
嘖,這是人說的話嗎?放?放狗似的。
她縱然不滿,好奇心卻驅使著她帶著人進去。
項天禮已然更換了一件新衣,正巋然不動地坐在正座上,斂著眉眼,一個正眼都不給她,周遭散發著嚴肅與低壓。
原本還嘻嘻哈哈的乾陵悅瞬間正色,卻悄悄腹誹著,隻不過不小心吐到他身上,擱現在就一個道歉加洗個衣服的事。
“你可知錯?”他沉沉發問,就連項畏都噤聲,默默站在他的身後。
“臣妾不知。”她也理直氣壯,一點都沒當回事。
項天禮氣得心裏堵了下,默默運氣順了順,“跪下。”
嗯?是他飄了還是她不會用藥了?
許久未被如此命令過的人不可置信地看過去,確認著,“您要我跪下?”
他的眼神不經意地轉個向,落在一旁的地麵上。
外頭還有這麽多人看著,不跪是不給他麵子,不把他放在眼裏,與平日的打鬧不同,今日他的嚴肅有目共睹。
乾陵悅短瞬間閃過諸多想法,一邊是憤然他對自己的嚴厲,失望他的度量,一邊是顧及他的身份,不願輕踏他在其他下人前的尊嚴。
雖然她並不知他做這一出的用意。
僵持半晌後,她挺直脊背,緩緩跪下去,眼前突變令綠竹愕然,自動隨著她跪下去。
在她跪下的刹那,項天禮猛地坐直背,握著杯子的手收緊一些。
他原本以為她是不肯跪的。
兩個月前,她連辯解都不屑多說,我行我素。
“臣妾知錯。”乾陵悅沉下聲調,歡脫不再,心沉甸甸的,一股壓抑的失望難受侵襲著她,遏製著她的呼吸。
可她沒有任何立場埋怨。是她挑釁在先,一直沒有束縛,自由自在,新月之行讓項天禮吃了那麽多苦,又在府門外讓他當眾出醜,新仇舊仇的,也足夠好好算一筆了。
隻是他的突然發難,讓她正視了他的身份。
他終究是個王爺,對她的縱容隻是出於喜歡,現在喜歡到了頭,收回縱容也是應該的。
而她一邊說著不喜歡他,一邊卻接受利用著他的偏愛,現在想來屬實卑鄙了。
“錯在何處?”項天禮一直都希望她能乖順一些,至少偶爾能聽聽話,現在當真一聲不吭地耷拉著頭跪在麵前,又心疼得不得了。
“錯在不該擅自留宿南王府,錯在不該王府門口挑釁王爺權威,錯在不聽警告,擅自闖入主殿,錯在恃寵而驕。”乾陵悅流利地回答,既是在回答他,也是在讓自己看清。
人總是對自己缺乏反省,所以極端的利己主義才會逐漸決策著所有的行動。
她句句在理,卻字字戳心,項天禮懊惱地皺眉,悔恨自己方才被怒火與焦躁支配。
“王爺若是覺得不夠,臣妾可再細細列出幾條。”她越說越心越沉,態度也越發恭敬。
綠竹已然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在她身側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這小動作沒逃過項畏的眼睛,他輕聲道,“王爺……”想為王妃求求情。
本以為這次也不過是一場小鬧劇,誰知道王爺忽然認真起來,上綱上線。
“既然你知錯了,無需多言,以示本王公正,本王決定罰你二十杖,讓你長個記性。”項天禮聽著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人的嘴巴說出來的。
“臣妾謝王爺寬宏大量。”乾陵悅不知他為何突然這樣,隻能俯首謝禮。
侍衛立刻上來將她帶走,綠竹驚得求情都忘了,忙跟出去,等她們走了,項畏才低頭急切問,“王爺,您這是何必?”
不過是不小心吐在他的靴上,依照往日他對王妃的寵愛,也就是隨口笑罵兩句就過去了,怎的今日如此大動幹戈?
他垂下眼瞼,手緊了又鬆,最後才道,“她總該上這一課,與其旁人動手,不如本王親自教。”
項畏默然,沒再開口。
安王妃挨了板子的事不脛而走,才剛被扶回流火居,司空長嬋後腳就上門安慰,麵上焦急不似作假,“王妃姐姐,王爺如此寵愛你,怎麽會賞你二十杖?”
“若是你拿食物白白喂了半個月白眼狼,還被反咬一口,你會打他不?”挨了板子的人看上去還很樂觀,除了綠竹給她上藥時沒忍住的呼聲。
“姐姐,您這是什麽比喻。”她不傻,當然聽懂,就是聽懂了才覺得不可思議。
王爺對她的寵愛,就差直接把主家的位置給她。
她往後看了眼自己紅通通泛著血絲的傷口,回答著司空長嬋的問題,“最恰當的比喻。這事兒你也別操心,誰讓我自己活該。”
的確是活該,她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
長嬋不知該說什麽好,接過綠竹手裏的藥,一點點壓在傷口上,“重了和我說。”
“我要是王爺,就讓你衝冠王府,個個都是你的洗腳婢。”乾陵悅嬉笑著調侃她,絲毫沒有被打的傷心,以及“失寵”的落寞。
替她上完藥,司空長嬋欲言又止,話在嘴邊兜了幾圈,最後還是道,“王爺隻是一時糊塗,他對你的心依然沒有變。”
“你唱首曲說不定都比這話安慰人。”她並不是那麽在乎項天禮的喜惡,他不喜歡了正好,給她休書或者將她貶為側妃,她還落得個自自在在。
長嬋看了她半晌,終是歎口氣,為她裹好紗布,又輕輕地打了個結,“這幾日少碰水。”
“我可比你懂多了。”她輕快回答,看不出任何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