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在到達新加坡之後,波魯納雷夫“照料”的那個人形替身終於有了不同的動作。


  即使梅麗號航程很快,他們也仍舊足足用了一周才到達新加坡的港口。在這一周內,那個渾身由暗色金屬組成的替身始終維持著出現時的姿勢,即使在被搬來搬去的情況下也紋絲不動,靜止如雕塑。


  搬運擋路的替身這一任務由任勞任怨的白金之星義務進行。


  “他、他動了!”


  自從有了這麽一個關照對象之後,波魯納雷夫日常除了訓練便是觀察。本來他是絕不喜歡雷同的,但是莫名的一見這替身,心中就湧起一股濃濃的惆悵,眼睛怎麽都舍不得離開他。


  潛意識裏他認為:這替身一定和自己關係匪淺。


  這一周裏,波魯納雷夫將各種可能的試探都已經用盡了,要不是瑪利亞對他的存在信誓旦旦,他都得懷疑這個替身或許隻是一個虛影。


  不過現在,這個替身動了。


  他從泊在港口的船上站起,身姿並不很筆挺,肩膀微縮,脊背朝前彎著,渾身疲憊的樣子。等他真正動作起來,波魯納雷夫才發覺他的手中一直拿著一隻被折斷的箭矢。


  那箭矢的模樣奇異,箭頭的一側有著金色的蟲一樣的裝飾。


  就在他準備上前打量這個替身的變化時,銀色戰車忽然不受控製地在他身側浮現,這一瞬間,透過對方看過來的無機質的眼眸,波魯納雷夫心中閃過一道靈光——


  他也是銀色戰車!

  這個認知叫他一下子愣住了,與此同時,那雙眼睛裏的淡漠和懷念也隨之傳遞過來。波魯納雷夫看見的不僅僅是那對黑色的眼眸,還有那眼眸一直所注視著的……毀滅又重啟的世界。


  一個混亂無序,充滿了詭異生物的世界。


  而在那世界中央,在無數匍匐前進的新生物的包圍裏,他沉默地坐著,身後是一座天使玩鬧的噴泉雕像。


  小天使們活潑圓潤的臉早已被侵蝕得不成樣子,一半天真一半蒼老的石像還在繼續著當年雕塑家定下的動作,嬉戲著,玩鬧著,幹涸的寶瓶裏再淌不出一滴潔淨的水。


  歪戴著牛仔帽的銀色金屬騎士靜靜地坐著,懷裏捧著那支箭矢,箭頭上的金色蟲子裝飾微微閃光。


  生命的進程似乎被無限拉長又無限循環起來,唯一靜止不變的,就是早已倒塌的噴泉旁靜坐的他。


  因他而起的天翻地覆,因他而終的命運輪回,他隻是坐著,低垂著腦袋,亙古不變的金屬牛仔帽在時代交替的冷風中微微顫抖。


  後來,那些古怪的,從未見過的生物懂得了思考,學會了交流,新的文明繁榮昌盛起來,噴泉的遺址上建成了英雄的雕塑,英雄是個垂著頭無聲無息的騎士。


  他便在那騎士的腳下坐著,像一切剛開始那樣坐著,萬事萬物從他無實體的身體上穿梭而過。


  不過一瞬,恍神的波魯納雷夫便從那無邊無際的寂寞中掙脫開來。畢竟那寂寞是旁人加與其身,並非心有所感,掙脫起來不算太難。隻是等他掙脫了那份孤寂,捂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再看那替身時,那雙眼睛竟然慢慢的,宛如鑽木取火時一點一點竄出來的火星似的,逐漸亮了起來。


  那雙亮起來的眼睛與銀色戰車的眼睛大體相同,隻不過遠沒有銀色戰車那樣大而圓潤,那是一雙狹長而又溫柔的眼睛。


  “波魯納雷夫。”


  他站直了身體,仿佛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他衝著波魯納雷夫伸出手,手上放著的正是那支箭矢。


  “我做到了。”


  “銀色戰車鎮魂曲,不負所托。”


  他像所有忠誠的騎士那樣,在自己認定的主人麵前單膝下跪,隨之抬起頭,看向不知所措的年輕的,陽光燦爛的波魯納雷夫。


  或許他等待的就隻是這樣短短的一刻而已,這短短的一刻,足以讓他用千萬年的時間來等待。他守護著應該守護的責任,他無所畏懼,也從未後悔。


  “銀色戰車?”


  波魯納雷夫真不知該把自己的手腳往哪兒放,這個替身遠比他本人要沉穩,給他一種來自長輩的壓力。那壓力不僅由經驗造就,其中還附帶著一些他暫時不敢承受也難以接受的關懷。


  與他身邊像個密友的銀色戰車相比,這一位盡管跪在身前,卻有種隔了看不見的壁壘的隔閡感。


  在方才,他的確是感受到了一份記憶。他也推測,那多半屬於眼前的這個銀色戰車鎮魂曲。人在過於沉重的情緒麵前往往會選擇逃避,波魯納雷夫或許沒有逃避的想法,可他的大腦卻下意識地選擇了淺嚐輒止。


  那份來自銀色戰車鎮魂曲的情緒的的確確傳達到了他的心間,他卻不能也不願替另一個自己將這份心意厚顏收下。


  照那記憶來看,那個世界的自己恐怕已經不在了吧……留下孤單的他一個人在世界上守護,守護一份永遠看不見希望的明天。


  “我是波魯納雷夫沒錯啦,但是你應該知道我不是……”


  “我自然明白。”


  驟然清醒的鎮魂曲已經再無之前的凝滯和恍惚,他麵容嚴肅,神情鎮定,眼神之中卻有種溫柔的波濤在起伏:

  “我知道你是你自己。”


  “我也知道你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說這話時,鎮魂曲雖不曾露出悲痛的神色,但眼眸卻難以抑製地閃爍了兩下,那是屬於舊日的遺憾,“這一切,我都很清楚。”


  “但是我仍舊很高興見到你,這樣我就能通過另一種方式將自己的心意傳達過去。”


  “他,或者說你,會聽見的,他就在上方的不遠處,我一直這樣相信著。”


  “每當落雨的時候,就是他在和我問好。”


  “因為隻有陰天或者雨天,我才是最安全的。”


  鎮魂曲說著便站起身,取下帽子衝著天空揮了揮。也不知是否是波魯納雷夫的錯覺,他總感覺自己看見了一朵金色的雲朵衝他做出了回應。


  那是一朵漂亮又精致的雲,飄蕩在無垠的天空上,無拘無束又毫無保留地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一定是一朵快樂的雲吧……


  波魯納雷夫怔怔地想。


  “看來你們相處得還不錯。”


  瑪利亞選擇性地遺忘了之前一周二人的相視無言,開始對現在有些轉機的情況大誇特誇:“果然,畢竟是相熟得就跟一個人一樣的關係嘛,替身與替身使者之間總是難分難舍的。”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她站在鎮魂曲的身下,矮矮的身軀被他高塔一樣的體型襯托得像個營養不良的小冬瓜,“有沒有什麽感覺不對的地方?”


  鎮魂曲輕輕搖了搖頭,忽的看向了曾經的自己——銀色戰車。他看了看銀色戰車,又看了看手上的蟲箭,最後再看了看滿臉不讚同的瑪利亞,最終還是放棄了原有的打算。


  順其自然吧,他想,每一個世界都應該順其自然。當抗爭的路已經走到了終點,除了順其自然別無他法。但是當抗爭之路仍在蔓延向前,那就帶著希望和勇氣,像所有為之獻身的人一樣,勇往直前吧。


  “我現在很好。”


  鎮魂曲抬手摸了摸銀色戰車帶著護盔的腦袋,感覺有些難以言明的奇妙在心中盤旋。


  “喂,別做這種事啊。”


  波魯納雷夫捂著自己因為感觸相連而癢癢的腦袋嘟囔出聲。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陽光照在他俊朗的人形麵龐上,那麵龐流淌著金屬冰冷而又燦爛的光芒。他抬頭看著太陽的時候,所有人的影子都隨著他的站位而移動著,他是所有人的影子。


  “謝謝你。”


  最後他還是選擇將蟲箭留給了波魯納雷夫,他那個新世界,與這些東西再無相關了。


  說到底,他到底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呢?

  對於世界而言,秩序的毀滅,生命的重建,想必是違背自然規律的壞事吧?

  但是對於曾經的波魯納雷夫,對於他英勇無畏,舍己為人的主人而言,不曾將蟲箭旁落使之落於迪亞波羅之手,就是件好事吧……


  好壞這種東西,是說不清的。


  “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出現了又不說話,說話了卻又要回去,到底在想什麽?”


  波魯納雷夫搞不清楚對方的想法,他覺得鎮魂曲似乎通過剛剛的形式告別、了卻了一樁心願,可是那心願究竟是什麽,他卻無從知曉。


  “說不定下次還能見到他呢,下次你可以問問他。”


  瑪利亞拿過鎮魂曲留下的蟲箭,小心收好。她暫時沒有給自己來一下的想法,不過——其實試試也無妨?


  還是算了,萬一戳了自己以後高達暴走,讓自己的本體死於非命就糟糕了。


  “你隻要知道他是沒有了波魯納雷夫的銀色戰車就行了。”


  “總體來說,他還是很灑脫的啊……”灑脫得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瑪利亞是做不了其他什麽評判了,她對這些沉重的情緒一直都很沒轍。


  她希望,自從以希望為能之後,她就常常想“我希望”,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夠走入正軌,駛入幸福。


  盡管她連幸福的定義都未曾搞清,她還是由衷地希望所有人,無論是哪個世界,都能夠得到他們應得的幸福。


  在這一點上,她終於有了點兒布洛·謝維利克的替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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