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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第48章

  在炎熱與寒冷的分水嶺秋分這天,鹿墟市中院關於唐建華一案的終審刑事裁定出來了,最後認定他被指控的經濟詐騙罪名不能成立,而且此裁定為終審裁定。這一紙裁定結果令唐家的人鬆了一大口氣,因為這意味著該案的刑事訴訟已經徹底終結了,剩下的就是民事訴訟了。當然,對於這個結果唐建華心裏跟明鏡似的,那就是已經升任市中院副院長的白正源在這裏邊出了很大的力,否則的話這個時候他早就應該進監獄去吃不花錢的公家飯了。他覺得,雖然該案民事方麵的官司還沒打完,但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估計最終的情況還是比較樂觀的,因為有白正源這個貴人在台上,結果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所謂的大恩不言謝,是指不能光用嘴頭子去幹巴巴地感謝大恩人,而是要用實際行動去感謝,對於這個道理唐建華這個社會人還是非常明白的。經過和老婆陳燕蓉幾回徹夜不眠地反反複複地計議,最後他決定邀請白正源象征性地拿出一部分資金來入股他的建築公司,以此來作為正式的酬謝。在經過一番虛情假意的推讓之後,白正源最後欣然同意拿出一部分錢來入股唐建華的建築公司,並且占有公司一定的股份,而且是以他小姨子何翠的名義入的股。同時,他還暗示他會在下一步的民事訴訟中繼續不遺餘力地幫助唐建華。


  當唐建華辦完事走出白正源辦公室的時候,他非常難得地讓司機把他拉到湖東區最有名的解放公園去逛了一圈。他覺得自己這個剛從地獄裏被解放出來的人去逛一下解放公園還是非常有必要的。和當前天氣的逐漸變化截然相反,在他眼裏似乎一切都在向著溫暖的方向發展。


  在公園裏一進大門的大道兩旁栽種著兩列高大優美的欒樹,樹上的葉子疏疏朗朗的,呈現出滿眼醉人的金黃色,樹下的地麵上也灑滿了繽紛的落葉,看著就讓人陶醉不已。桂花已經在厚厚的灰質綠葉的掩映下悄悄地綻放了,散發出陣陣或明或暗的清香。成片成片的薰衣草正處在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裏,它們一株一株地互相爭搶著,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好向天空展現出最動人的一麵。石榴本該是成熟了,但是公園裏的果子向來是留不下的,所以早就被人摘去了,隻留下一些不起眼的疤痕。五顏六色的菊花和月季花,以及高大豔麗的美人蕉,此刻都開得正好,讓人根本感受不到紅衰翠減、玉露冷冷的淒涼意思。


  唐建華在公園最東邊的一小塊池塘跟前停下來腳步,然後兩手輕微顫抖著點了一支上好的煙細細慢慢地抽了起來。池塘裏滿是半黃半綠的已然衰敗了的荷葉,充滿了蕭瑟冷清的意味,確實很貼合他此時複雜難平的心境。他臉上的皺紋不多,但是每一條都很明顯,都很倔強。皺紋與皺紋之間的皮膚上全是星星點點的黑頭,使得他那張本來就發黑發紅的臉龐顯得更加沉鬱和灰暗了。他的唇形很好,屬於棱角分明、線條優美的那種樣子,與人中和下巴上刮得十分幹淨的鐵青色胡茬相映襯,顯得整個人特別的深沉和穩重。他出神地望著池塘裏那一方灰綠渾濁的水麵,不時地眨眨那雙牛馬才有的長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忽然有一種傷心欲絕和疼痛難忍的感覺襲來。於是,沒多久,他就忍不住流下了兩行滾燙的熱淚。他的一雙眼白已經發黃發灰了,他那對黑色的瞳仁已經渾濁不堪了,眼角裏的胬肉似乎也更加肥厚壯大了。


  他明白,世界依然還是清澈的,隻是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這些了。他也曾和張道武一起快樂地拉過毛驢車,因此知道驢在最難過的時候也是會流淚,就像現在的他一樣。按理說經受過非人磨難的他應該瘋掉的,但是幸運的是他沒有,這就已經是燒高香了,也是老爺奶奶從前積的好德,使得他初看起來差不多還是老樣子。


  “人和驢一樣,除非馬上就要咽氣死了,不然的話根本就別想消停下來,”他在抽了一根煙之後才想明白了這個對他來講非常深刻,但是多年以來他卻從未真正認識到的道理,同時他又順著這個思路繼續走下去,逐漸變得有點不像平時的他了,“甚至說有的時候人過得還不如一頭驢呢。哦,更有的時候連豬狗都不如,想想也是,豬狗哪有這些窩心事啊。唉,人這一生忙忙碌碌地活著到底為的什麽呀?這了那了的,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經此一役,在心理上他想不頹廢都不行。


  這場天上掉下來的官司,這場無妄的牢獄之災,讓他深深地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如果沒有過硬的權力的庇護,那麽金錢所帶來的隻能是禍害,而且錢越多禍害就越大,說穿了錢在權麵前狗屁都不是。想通了這個最淺顯也最深刻的道理之後,他才開始琢磨起眼前最要緊的三件事情來,即二兒子唐星強追求副市長武劍鋒的女兒武蔚然的事,村子裏重修伏虎山甘霖廟的事,還有給他的小媳婦和私生子在北埠市買房子上戶口的事。


  俗人終究離不開俗事,更不要說他這樣的大俗人了。


  常言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這次遭遇的人生災禍雖然切切實實地給他本人和整個家庭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悲傷,也使他糟蹋了不少白花花的銀子,但是卻在另一件事上給他帶來了意外的驚喜,那就是他的二兒子唐星偉受到這件事情的強烈刺激,居然下決心去追求他的同學武蔚然了。要知道,武蔚然那個小妮子可是原任青雲縣一把手,現任鹿墟市副市長武劍鋒唯一的女兒啊。能和大權在握的官運一直都很亨通的武劍鋒結上兒女親家,能抱上這樣一條貨真價實的大粗腿,對於整個唐家來說絕對是一樁極為劃算的買賣,也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這個二小子,看不出他還真是個人才唻,”他挺了挺驢一樣長的黑脖子,往池塘暫時平靜的水麵上重重地吐了一口灰色、黃色、白色兼具的唾沫,然後狠狠地嘟囔道,像極了一個傳統意義上的××人,“看他平時悶悶癡癡的不怎麽愛說話,其實他心裏都有數啊,知道關鍵時候該怎麽去做,掉心梁確實不少……”


  “嗯,這家夥將來一定比他哥強一萬倍。”他認定。


  “隻要他能把武劍鋒的閨女追到手,就是去賣血,我這個當爹的也得支持他!”經過一陣沒有任何起伏和曲折的慎重考慮,他終於心情愉快地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於是就暗暗地給自己鼓勁道,“更何況,聽說武劍鋒這家夥下一步還要幹常務副市長……”


  “白正源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他又驟然想到此節,身心突然為之一震,猶如在大冬天的早晨不小心吃了一小口非常正宗的老虎油一樣,“唉,隻可惜這個道理我明白得有點晚了!”


  “不過能明白過來也不算晚,”他又自己勸自己道,非常到位地展示了知錯就改的優秀品質,到底還算個粗中有細的人,“比到死了都不明白的強。有些道理就是這樣,雖然看著很簡單,一點都不複雜,而且別人也不止一次地說過,但是自己就是聽不心去,非得等親身經曆過了,吃了大虧受了大罪了才能記心去……”


  至於重修甘霖廟的事,其實在他春天從裏邊出來之後沒多長時間就著手進行了,而且工程進展得還算順利。眼下他需要考慮的是怎麽樣采取措施抓緊時間盡快趕在9月底之前完工,以便讓竣工典禮趕在國慶節這一天,畢竟他也想湊個好日子。在資金上他理所當然地得拿了大頭,盡管他完全可以一個人出錢包下來整個工程,但是為了照顧村子裏老少爺們的麵子,象征性的大麵積募捐還是不能少的,不然的話最後他很可能雖然出了錢出了力,恐怕還是免不了要背上個“燒包”的罵名。在人員方麵他是請的陳向輝出的麵,讓他挑頭來幹的這個事,盡管對方隻是掛個名而已,實際上並沒出什麽錢,也沒出多大的力。當然了,不管是明的還是暗的,該有的好處他一點也沒少給陳向輝。名和利這兩樣東西都得規規矩矩地送給白正源的這個兩橋,連襟,這是堅決不能動搖的一個偌大的原則。田福安也被拉了進來,因為他畢竟也是個能人,活動能力很強,小嘴也會說,而且他還開著飯店,在那裏吃飯也比較方便。當然了,要是幹活的人不在他那裏吃飯,結果恐怕就不好預測了。至於老二唐建國和老三唐建英就更不用說了,都是自家的兄弟,既然是他唐建華這個新時期的大善人出錢來操辦這樣光彩留名的好事,當然不能少了要給自己的親兄弟臉上貼貼金。像村主任秦元豹、電工秦元停、太陽能廠的老板張道新、陶瓷廠的老板陳向明這些人,包括地痞牛三這樣的醃臢角色,統統都被他拉進重修寺廟的班子裏來了,他圖的就是這個浩大的聲勢,就是這個隆重的場麵,這個萬眾一心的紅火勁頭。他無數次心情激動地認為,既然幹的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嘛,當然是參與的人越多越好了,他不僅不怕別人說他逞能好勝,相反,他還總是擔心知道這個事的人不多,了解的人不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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