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藥不能停
飛入暗潮洶湧的河內城時,天幕已變成黛藍如寶石一般的顏色。信鴿在河內城盤旋一陣後,終於望到了自己久別而熟悉的家。然而,就在它準備下落的時候,隨著弓弦一響,信鴿應聲而落。
司馬懿撿起信鴿,那張如狼一般的臉上浮現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一旁的劉協靜靜看著這一幕,沉默不語,卻又如司馬懿一般期待著那信筒中的信件。
好在司馬懿還懂一點人情世故,撚出信紙後先交給了劉協過目。劉協打開信件隻看了一眼,立即麵如土色,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僵硬而死板。他隨後欲將信件交給司馬懿,卻被司馬懿擺了擺手。
“沒什麽好看的,”司馬懿漫聲應道:“張楊為人雖然粗俗,但卻有容人之量。又在朝廷體製裏混過一段時日,早就被那些滿腦子仁義的士大夫給荼毒了。平日裏捉到逃跑的士兵,往往也隻訓誡一番便將人放了。他如此寬縱手下,不出現一兩個野心勃勃的家夥,反倒是怪事了。”
劉協聽司馬懿這胸有城府之言,便知司馬懿早有了應對之策,不由升起了考校之心,開口問道:“那你可知這封信的主人是誰,知他們究竟意欲何為?”
“這有什麽好猜的。”司馬懿無聊地拉了拉弓弦,表示若不是為了將計就計,他連剛才那支箭都懶得射:“張楊手下的心腹戰將,不過眭固與楊醜二人。楊醜雖為人粗橫,然仗義每多屠狗輩,想必這楊醜是不會做那吃裏扒外之事的;至於那個眭固嘛……”司馬懿後麵的話並沒有說出口,但臉上的笑容已十分明顯。
對於眭固此人,劉協也是有一點印象的。此人投奔張楊就是眼前的事兒,界橋一戰前後,黑山諸賊向東侵犯魏郡,於毒、白繞都被當時擔任太守的董昭打垮,惟有這個眭固見事不妙,早早逃之夭夭,率部投奔了張楊。這個巨寇素來以心思詭秘著稱,而如今張楊又收留了董昭,若說他沒有一絲不忿,打死劉協都是不信的。
“張郃用兵以機巧著稱,此番被呂布與趙雲所敗,必然不會再與此二人正麵交戰。如此算來,張郃想必應讓眭固控製了河內兵權之後,假借張楊之名將二位將軍迎入河內,繼而隻需在接風宴會上埋伏上幾十名刀斧手,縱然呂布與趙雲武技蓋世,卻也擋不住眭固在酒中加些作料……”
“既如此,你又當如何應對?”
“陛下何必明知故問,如今張郃和眭固想做什麽,已然水塘中的魚一般清清楚楚擺在我們眼前。草民想問的,倒是陛下您究竟想如何?”司馬懿有意放慢了語速,似笑非笑地觀察著劉協的神情:“若陛下隻想盡快了解此事,自然有快刀斬亂麻的方法;若陛下想借此再予袁紹一記重創,也非是不可能。”
這一刻,劉協也同樣望向了司馬懿那張年輕而自信的臉龐。不得不承認,這個家夥在未來能夠篡了曹魏的基業,並不是偶然。
僅僅通過一鱗半爪甚至可以說紛亂無章的信息,便可用令人難以置信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剝開無關的枝葉,看破並預測出整個事件的麵貌和發展方向——這份兒才能,簡直可用歎為觀止才形容。
最令劉協感到一絲恐懼和無奈的是,在整個事件當中,司馬懿始終沒讓自己參與進去。對於他來說,這場無論誰輸誰贏的戰爭,不過一場遊戲,一場展示他梟雄才智的試驗而已。
這樣一位才智高絕、性情飛揚的年輕人,就如下著一盤以天下為棋盤的棋手。稍有不滿,他便可能將整個棋盤摔爛,然後再按照自己的意願重新擺上一局。
至於劉協,則沒有任何牽製他的把柄,因為司馬懿生下來便什麽都不缺。既然他覺得有所缺憾,也會親自動手去取。
將這樣的一個人收入麾下,究竟是不是一個錯誤?
“黑山南麵更無州,馬放平沙夜不收。風送孤城臨晚角,一聲聲入客心愁。”劉協苦澀地拒絕著杜牧這首《邊上晚秋》,忽然覺得這首詩很是應時應景。因為,此刻他真的很愁。
司馬懿似乎沒想到劉協能夠這般出口成章,且還如此匠心獨運。待想明白了劉協究竟為何而愁後,他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陛下,明日之事如東流水,尚未可知。與其在此杞人憂天,不若先將眼下之事處理好。”
被司馬懿教訓了一頓,劉協止不住曬然一笑。司馬懿說得不錯,事情都還未發生,自己就在此憑空擔憂,實在比那杞人還不如。正好他心中也有一事,便脫口道:“朕既不想簡單了解此事,也不想再給袁紹找什麽麻煩了。朕想的是,借由這一時機,撬一撬並州黑山賊的根基。”
聽到‘黑山賊’這三個字時,司馬懿眼神爆出一團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劉協道:“陛下果乃胸懷天子之人,這場遊戲,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對付黑山賊,於司馬懿來說,不過是將遊戲提高了一絲難度,令他更加興奮而已。但對劉協來說,事情便沒有那麽簡單了。雖然一穿越過來,他就繼承了這個時代最虛無也最寶貴的漢室正統頭銜。但同樣,劉協身為漢室天子,也有義務必須先替他那個便宜老爹擦幹淨屁股。
黑山賊興起於中平二年,也就是黃巾大起義的第二年。那一年,雒陽發生了火災,大火從南宮燃起,急速蔓延,以至自皇宮複道以南所有的樓台殿宇無一幸免。整個雒陽城被火光映照著,夜晚都猶如白晝相仿。
大火一直燒了半個月,直燒到南宮建築群完全化為瓦礫焦炭。
劉協那個便宜老爹,目睹慘狀惋惜不已。痛定思痛之後,不顧民生困苦,竟決心要修複南宮,而且要將它建得比當年光武爺劉秀修的還要宏偉。於是就在南宮廢墟上當即傳旨,宣布天下賦稅提高為每畝十錢。
劉宏想用這種方式湊錢以支撐南宮的工程,但是提高賦稅直接導致的,便是河北黃巾再起,活動於黑山一帶的起義軍首領張牛角、褚飛燕等人不堪苛政盤剝,扯起了大旗、拉起了隊伍,大肆劫掠官家府邸推翻地主土豪。
由於朝廷的主力軍尚在西北,對河北這一次暴亂又沒能形成有力的鎮壓態勢。一時間,各種名號的黃巾小頭目比比皆是,姓李的大眼睛頭領就自稱“李大目”,個子高大又一臉大胡子的就自稱“左髭丈八”,官婢奴隸出身的首領就叫自己“左校”,嗓門大的叫自己“雷公”……
接著什麽劉石、黃龍、郭大賢、王當、孫輕、於毒、白繞、睢固、浮雲、張白騎、羅市……各種各樣的匪號滿天飛,常山、趙郡、中山、上黨、河內等地的山穀密林之間,無處不見黑山軍的影子,朝廷已經無法控製,隻能緊守城防,避免他們抓住可乘之機。
麵對這麽嚴重的危機,漢靈帝劉宏又玩兒了一手令劉協驚掉下巴的把戲。他一方麵改任丁原為並州刺史,協同那時還是前將軍的董卓鎮壓叛軍;另一方麵,為了化解白波黃巾與黑山黃巾的聯係,又派使者拜黑山軍首領楊鳳為黑山校尉——這簡直就是兩手兒抓,兩手兒都硬的節奏。
隻可惜,漢靈帝終究是個蠢材。站在董卓的立場來看,一方麵是苦哈哈榨不出多少油水的黑山賊;另一方麵卻是富庶繁華、遍地黃金的雒陽。該往哪方麵打,就是傻子都能算清賬。再加上朝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家夥也不爭氣,終於給了董卓入雒陽的機會。
董卓當權後,麵對黑山起義方麵,更是直接采取了息事寧人的策略,他任命其首領張燕為平難中郎將,默許他在黑山一帶劃地自治。自此,黑山賊徹底作亂並州,年年血腥仇殺,大小動亂不計其數,降而複叛、叛而複降已如家常便飯。劉協鞭長莫及,隻能眼睜睜看著黑山賊荼毒黎庶,痛苦不已。
所以,假如有可能,劉協更願讓這次機遇帶上一絲脈脈的溫情。至少,給並州那些翹首以待的百姓一點的希望。
“陛下,不得不說,您慧眼如炬,正好選在了黑山賊分裂的這一大好時機。”司馬懿仔細思忖了片刻,隨後那冷峻的麵容變得更加冷漠了一絲,對著劉協說道:“不過,黑山之疾於漢室而言,已病在腠理,陛下若想痊愈,絕非一日之功。”
“嗬嗬,我有病,你有藥。不管怎麽說,有藥總比沒藥吃的好。”劉協慘然一笑,忍不住調侃了自己一句:“看來,自從之後,朕恐怕藥不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