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隻爪爪
第五十四隻爪爪
三小時後, 夜晚22:30,某家高級酒店,頂層會議室
黎敬雪的高跟鞋在上等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推開門。
門後, 寬大寂靜的會議室被窗外投下的月光一分為二, 形成了鮮明的界限。
陰影與光。
……回廊與水。
他總是一直安靜坐在角落裏。
教團內舉足輕重的人物眼睛閃了閃,她走向那麵巨大的窗戶——更準確的說,那是一整塊由落地玻璃組成的牆麵。
那裏佇立著她將要會見的人。
對方正背對著入口的方向, 雙手按著玻璃麵, 似乎沉迷著窗外城市的夜景。
黎敬雪穿過一排座椅, 行至被月光劃開的那條線時,停住腳步。
高跟鞋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祭司監管者兼教團監事會主席,在此向您問好。”
鞠躬的角度與語氣裏的敬意都無可挑剔, 標準至極, “誠摯期待您的蒞臨, 總教長兼廷議會副主席閣下。”
她頓了頓, 維持著躬身的姿勢, 又補充道:“黎敬學先生。”
注視著窗外的男人轉過臉來。
——而那是張幾乎與黎敬雪一模一樣的臉,隻除了男性特征稍微明顯。
“姐姐。”他的口吻聽上去熟稔多了,“你不用每次見我都這個樣子。”
黎敬學打量了一眼自己站在陰影裏的雙胞胎姐姐,半晌, 彎彎眉毛。
他笑著說:“所以,沈淩已經從教團出逃長達三年零八個多月,由你帶隊的搜尋工作已經展開了四個多月——而你這個徹徹底底的廢物女人仍舊一無所獲,對吧?”
黎敬雪沒有抬頭。
“很抱歉我讓教團失望了, 黎敬學先生。”她冰冷地說, “但作為本屆祭司監管者, 容我提醒您, 直接稱呼至高無上的祭司為‘沈淩’是失禮的行為。”
黎敬學笑意更濃:“認真的?你打算讓我把那個腦子裏隻有吃睡玩的低等生物——不,抱歉,那東西連低等生物都算不上——那種低幼的破爛東西,當成‘祭司’?”
他轉身,向她這裏走了一步,但依舊籠罩在月光下。
“姐姐,你明白。”
黎敬學低聲說:“沈淩那東西在我這裏,連顆骨頭都不是。”
嘖。
黎敬雪結束了鞠躬禮。
她抬起頭。
“我看不出你為什麽不能尊敬至高無上的本屆祭司。”公事公辦的態度,“況且,沈淩作為祭司領導教團的一百年間,教團各方麵的輝煌成果都是極其顯著、卓越全新的。她所創造的成績遠遠超過你——”
她咬重字眼:“前·任·祭·司。”
黎敬學不笑了。
他緩緩收起嘴角。
“你非要每次見麵都提起這事對嗎,你這個廢物女人?”
黎敬雪:“如果不是你每次見麵都要用‘姐姐’來惡心我的話,我是不會刻意提醒你這點的,黎敬學先生。”
嗬。
“就算你這麽說……”
他抬起西裝袖,微微拉起昂貴的袖口,露出手腕上綁著的東西。
一枚紅色的鈴鐺。
這是晃動時不會發出聲音,一片死寂的鈴鐺。
看到紅鈴鐺的那一瞬間,黎敬雪嚴肅冷淡的表情不由得波動了一瞬,她似乎是用牙齒緊緊咀嚼了空氣中某種不存在的東西,以至於臉頰繃得像石像。
而黎敬學很滿意自己從中窺到的怒氣與憎恨。
“……是我曾經成為了祭司,不是你,廢物女人。”
他合上袖子的動作故意放慢了一點,“而我是唯一一個取得這玩意兒的祭司,需要我提醒你嗎?姐姐?我是唯一一個通過那結界,被認可的正統祭司,沈淩那種東西根本就——”
“那是因為你殺了他。”
黎敬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待在那個結界裏不肯出來,你一遍遍地殺死他,用劍用斧頭用剪刀用一切你能找到的東西——”
那天的場景是黎敬雪見過最惡心的場景。
她的雙胞胎弟弟,從結界裏走出來,頭發上滴著那個人的血,衣擺上沾著那個人的碎骨,用輕快的語氣告訴當時的監管者,他一共殺死了那個人多少遍。
接著,他捧著手裏被染紅的死鈴鐺衝她笑,其餘仆人衝他跪下。
……那讓她簡直恨不得抽幹自己身上每一滴和他同源的血,她差點吐出了胃裏的粘膜。
黎敬學打斷了她,輕鬆地聳聳肩,剔透的月光也在他的肩膀上抖動。
“這就是成為祭司的方法呀。姐姐,你看,當時我們明明同等享有這個機會。”
他又往黎敬雪所佇立的陰影之處靠近了一步,微微前傾身體:“可你放棄了。為什麽?因為你是個蠢貨女人,就算對方隻是一部分殘留在那裏的破玩意兒——”
“那是薛謹!”
看,下雨了。
黎敬雪低聲咆哮:“那是薛謹,而你虐殺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虐殺——直到你從他還沒來得及複活的屍體上扯下了這個破鈴鐺,成為了什麽該死的祭司!”
黎敬學頓住。
他前傾的身體緩緩收回,臉上的表情滾了滾,露出了極端厭惡的扭曲感——仿佛他剛才是從什麽垃圾旁抽身離開。
“你剛才說了什麽詞?你剛才說了什麽垃圾的名字?”
黎敬學也低聲咆哮起來:“蠢女人,別讓我聽見第二次——那個可憎可恥的混賬叛徒就該被虐殺一千遍一萬遍!”
“這是他的錯!這是他活該!都是他活該!災禍之主,蒼蠅,垃圾,破爛——哈,你想知道他是怎麽承認我的嗎?那個玩意兒就連被掐斷咽喉都不會動一下眉毛——被那麽多候選者殺爛了那麽多次的破布偶——”
“啪!”
黎敬雪揚起手,凶狠迅疾地扇了他一耳光。
黎敬學被打得重重偏過頭去。
“……哈。”
他往地毯上吐了口血沫,“這就是你的態度?所以,隻要我提到他,你就是我的姐姐了,對嗎?你就會‘教訓’我?”
黎敬雪看著他,沒有說話,胸口因為激烈沉怒的情緒不斷起伏。
“我會‘教訓’你,黎敬學先生,是因為我是教團監事會主席。我不能容許任何一個教團高層在我麵前表現得像是個惡心透頂的虐殺狂——”
她收回扇弟弟耳光的那隻手,重新平直垂到褲縫上。
“——這是我的職責,先生,你需要遵守規則。”
黎敬學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擰著嘴角笑起來。
“好吧,好吧,親愛的姐姐——規則,對嗎?刻板,對嗎?站在陰影裏,對嗎?”
他笑得越來越厲害,“天呐,天呐,天呐,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你還真是念念不忘,啊?蠢女人,你該不會是愛上他——”
“閉上你的嘴。你的腦子裏塞的都是些什麽?”
黎敬雪陰冷地說,這一刻,她露出了和自己雙胞胎弟弟剛才相仿的表情,隻不過被當做垃圾注視的是眼前的男人:
“我與你不同,我是個有良心的人,我深深記得我們都對他做過什麽,我無時無刻都活在……自省中。”
是悔恨。
悔恨才對。
“不要侮辱他。你可以忽略他曾經對我們意味著什麽,但我不能。”
嗤。
黎敬學挪開了視線,因為黎敬雪此時的目光太尖銳了。
“好吧,遵守規則的刻板蠢蛋。”
他又往地毯上吐了口血沫,抹抹嘴巴,“那麽,按照規則,作為你冒犯總教長兼廷議會副主席……我想我該給你懲罰?”
“撤掉你領頭搜尋沈淩的任務,由我替代,如何?”
黎敬雪猛地攥緊拳頭。
“你不能。”
“我能。因為你在這項任務上拖延已久,但一無所獲。”
黎敬學從口袋裏抽出手帕,揩幹淨了嘴角。
接著,他理了理西裝領,邁步離開。
“姐姐,姐姐,你願意暫時把沈淩那東西托付給我,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他用唱歌的語氣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該怎麽把她帶回來呢?我會先殺光每一個接觸過她的人……接著……讓她領教什麽是逃跑的懲罰……哦,對了,你提醒我了!”
他頗為浮誇地轉了個圈,裝作恍然大悟:“背叛,對吧?也許我應該也想辦法抽離沈淩一部分的靈魂和力量,把她關在一個更牢固的結界裏,讓她也被殺死個幾千幾萬次,持續個幾百年?畢竟那東西的智商太低,永遠學不會什麽叫痛苦,笑嘻嘻的樣子真令人厭煩……”
“黎敬學。”
僵立在原地的女主席突然說:“別開玩笑了。”
“這樣的懲罰,隻有他有能力實行。建立一個能維持百年的結界,抽離靈魂力量甚至投影的一部分——這些隻有薛謹能做到,也隻有薛謹自願才能做到。”
她轉過身,冷冷盯視著行至門口的人:“而你不過是個趁此機會衝他發泄怨憤與不堪的混賬東西。”
黎敬學臉上的肌肉動了動。
“如果他本人在這兒……我會殺死他,真正殺死他,然後把屍體帶給你看。”
黎敬雪嗤笑一聲。
“你無法戰勝真正的薛謹。你甚至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而我保證……他不會看你一眼。”
黎敬學重重砸上門。
走廊上傳來他的大笑。
“那又如何呢,姐姐?他不會看的是‘我們’,他不會看‘我們’任意一眼!”
哈。
黎敬雪待在原地,靜了半晌。
半晌後,她望向剛才黎敬學所注視的窗外。
雨珠成線,垂落在夜晚的城市上空。
看,下雨了。
“……是的,大人。”
與此同時,郊外公寓
沈淩從夢中驚醒。
那是個糟糕透頂的夢,夢的開頭有紛亂的雨水,有被血染紅的回廊,有一顆死寂的紅色鈴鐺。
……夢裏還有那個她討厭的黎姓祭司,總是朝她投來看蟲子的眼神,並用他的身份給她下各種各樣的禁止命令。
夢裏也有黎敬雪,她依舊立在沈淩賜福的座位旁,但眼神複雜而沉重,與她眼睛對視隨時讓沈淩有種被雨水窒息的感受。
接著,有小黑屋,有森冷的針管,有禁閉時被沒收的營養劑,有一臉惶恐被帶走的卡斯卡特。
夢的結尾是那些仆人們蜂擁而至的殷勤笑臉,他們笑著笑著,突然都衝她吐出了舌頭,舌頭越伸越長越伸越長,像蟲子那樣緩緩爬到了她的嘴巴旁邊……
即便是最帥氣最偉大的祭司,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非常、非常恐怖的夢。
她醒來後還被嚇得渾身淌汗,生理性淚水直往外溢呢。
沈淩揪著自己的睡裙領子,“呼哧呼哧”喘著氣。
她緩了好一會兒,依舊驚魂未定,莫名其妙的眼淚止不住順著臉頰往被沿上掉。
冷靜,冷靜,隻是夢而已。
……本喵要去吃點好吃的,或者吃著好吃的再去客廳轉悠幾圈,玩玩我的積木箱……這樣就沒問題啦。
振作!加油!開心!隻要有東西玩一切都會OK的!
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又拍拍臉頰,就打算直接推醒旁邊被窩的薛謹,喊他起來給自己做好吃的。
↑畢竟搞清楚好吃的東西具體在哪裏是仆人的工作嘛
沈淩剛準備伸爪爪展現“連環搖醒仆人大法”,就發現薛謹是背對她睡著的。
……這挺少見,因為薛謹知道她以貓的姿態睡熟的時候會四仰八叉地仰躺在他胸口上,而她以人的姿態睡熟的時候會蹭過去抱他胳膊。
為了不被半夜撓醒,他早就養成了平直躺好或側對沈淩的睡姿,背對她的情況隻有剛結婚的那幾天才出現過。
不開心嗎?
沈淩悄悄越過他的肩膀,瞥了一眼。
沒有佩戴眼鏡,眉心微皺,淚痣精致又美豔,安靜得似乎連呼吸都沒有。
……依舊是她非常非常不喜歡的那種表情。
不開心啊。
睡覺都皺眉毛的家夥會長皺紋,哼哼,無知的愚蠢仆人。
她伸出爪子過去,想把他的眉心揉開,又頓住了。
萬一把無知的仆人吵醒就不好啦。
沈淩悄悄收回傾過去的身體,悄悄背向了床的另一側。
其實算算,似乎自己這幾天一直都麻煩他幹著幹那——而仆人才出差三個月回來,她沒怎麽聽他抱怨過工作辛苦——咦,為什麽本喵總是在他閉著眼睛睡著的時候才能想起“體貼照顧”這檔子事?
……都說了讓本喵把眼睛閉上和我說話了!都怪他!
沈淩撓撓頭,又偷偷衝薛謹背影的位置比了鬼臉,便翻身下床。
她輕盈地掀開被子,輕盈地踮著腳,輕盈地跑出了臥室。
對一隻小貓而言,消除自己的腳步聲其實輕而易舉。
直到靜靜合上門,跑到了客廳的位置,她才自言自語出聲。
“好啦,先去玩會兒我的積木箱……不行不行,把箱子拿出來玩就沒辦法好好歸位了,弄亂了家具阿謹明天起來一定會發現……”
她晃了一圈,便晃過了客廳的玩具和抱枕,來到廚房裏。
因為害怕把睡覺很輕的仆人弄醒,她沒有開燈(廚房燈非常敞亮),靠著還算可以的夜視能力在廚房裏瞎摸。
“小黃魚,小黃魚,阿謹炸的小黃魚……在哪裏,在哪裏,究竟在哪裏……”
沈淩瞎摸的手碰到了之前薛謹放在流理台上的東西——那是他看電影之前在研究的化妝品材料,蘆薈葉,黃瓜,稿紙,筆,蜂蜜罐子,然後是研缽與研杵,打開後沒有及時放回櫃子裏的珍珠——
“嘭——”
沈淩,迅速扶住了被自己手肘撞倒,險些摔在地上的珍珠罐子。
……這次可不是她主動往下推的,所以這東西不可以摔碎!
好險好險。
她摸了把冷汗,輕手輕腳把罐子推回稍微裏側的位置,輕手輕腳搬來了一個小板凳。
踩在小板凳上,眯著眼睛數櫥櫃把手,數到第三個時拉開。
“小黃魚,小黃魚,阿謹的炸小黃魚,我記得……應該就是這個!金色的!我看到了!”
沈淩歡歡喜喜地抱過最裏側的罐子,意外發現裏麵沉甸甸的,晃動的時候還會“嘩啦啦”響。
莫非是……很多很多小黃魚?阿謹藏起來的超級豪華炸小黃魚?
她抱著罐子,費力從小板凳上晃下來,然後轉身,努力抱起罐底,試圖把它擱在餐桌上——
“淩淩,你在做什麽?”
“嘩啦啦啦啦啦啦!”
——爪爪一滑,毛毛一炸,整隻向前撲倒,並把罐子裏的東西盡數倒在了桌上。
站在廚房門口的薛謹:“……”
撲倒在餐桌上的沈淩:“……”
罐子裏的東西從桌上跳到地上,其中一顆還咕嚕嚕滾到了丈夫的拖鞋鞋背上。
精致美麗,又圓又大,在漆黑的廚房裏閃著金燦燦的微光。
丈夫撿起來,在指間轉了轉。
是來自海洋的金珍珠。
他溫和地說:“我想這不是小黃魚。”
沈淩:“……阿謹,你醒啦,嘿嘿,嘿。”
——他怎麽知道本喵是在找小黃魚!本喵的仆人會讀心術!實錘!
祭司大人悄悄轉轉耳朵,想分辨出對方生氣的程度。
但片刻後,她隻聽到了一聲歎息。
……在漆黑的廚房裏,這聲歎息裏她聽得懂的“縱容”分量似乎減輕了,她聽不太懂的“無奈”分量似乎加重了。
沈淩想,這大概不是開心的那種歎息。
因為這種歎息讓她心裏很難過。
“淩淩,跟我回房間吧。這麽晚了吃小黃魚對牙齒不好,而且我現在很困,明天再來收拾你弄倒的珍珠,好嗎?”
沈淩沒有就這個問題給出回答,沈淩悶悶地說:“我以為我不會把你吵醒的。對不起。”
“……”
“阿謹,我就是想來弄點東西吃。”
本喵做噩夢了,心情不太好,所以你最好主動過來幫本喵做點吃的,然後再摸摸本喵的頭。
——沒有亮光的廚房裏什麽都看不見,也沒有薛謹那雙眼睛的幹擾,沈淩很順利地憋住了一連串要從嘴巴裏跑出來的無理要求。
“……我就是想來弄點東西吃,因為我肚子餓啦。”
回應她的又是一聲歎息。
沈淩分辨出這聲歎息同樣不是開心的歎息。
“這麽晚了吃小黃魚真的對身體不好,淩淩。”
她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肚子很餓的話,我來給你下碗麵條吧,去旁邊的椅子上坐好。隻打一顆溏心蛋可以嗎?”
……唔。
沈淩握緊了自己的睡裙,衣料被抓出了一朵小小的褶皺的花。
薛謹已經走到她身邊了,並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因為時間實在是太晚了,淩淩。”他哄道,“想吃溏心蛋的話,明天我再給你打兩顆吃?”
藤紫色的異瞳所擁有的視覺無與倫比,黑暗裏的一切都無比清晰——譬如沈淩揉皺了裙角的手,譬如沈淩微微鼓起來的臉頰。
沈淩不開心。
分辨出這個姑娘情緒的方式,對他而言有千千萬萬的方法,所以有時候閉著眼睛也能猜到。
……而對沈淩而言,這就不是很公平了。
隻有看不到他的眼睛,碰不到他的手掌,在環境完全漆黑的情況下——她才能從對方的歎息裏窺見一點點的不對勁。
她還分析不出這一點點的不對勁,隻能通過“是否讓本喵莫名其妙難過”判斷出基本的開心或不開心。
——因為薛謹這個仆人本身就是個巨大的幹擾因素啊?
現在他明明都不開心地歎氣了,但她還是得到了剛才在腦子裏想的東西——好吃的和摸摸頭——這個仆人不僅有讀心術,還有超能力嗎?
唔,唔,從摸頭的手法也完全辨別不出來他是不是不開心嘛!
摸摸本喵的頭難道不是互相開心的好事情嗎?
這可是特別權力!特別權力!
“淩淩,讓一下好嗎?你擋住廚房燈的開關了。”
“哦。”
沈淩挪了挪。
“……淩淩,廚房燈還在你背後。”
沈淩挪了挪。
“淩淩……”
“啊知道啦知道啦!我來幫你開燈!等等!”
沈淩轉過身,沈淩煩躁且胡亂地揮舞爪爪,沈淩“啪”地推開了廚房燈開關旁的廚房推窗。
外麵正在下雨,傾斜的風把垂落的雨絲全都吹了進來,以一點都不文藝的狀態“嘩啦啦”撲到了薛謹的臉上。
薛先生:“……”
啊,這風,這雨.jpg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正想提醒沈淩把身體挪開避免淋潮,就見後者早已靈敏地從他的胳膊下鑽了過去,拽住他的睡衣後背,嚴嚴實實藏在了後麵。
啊,這風,這雨.jpg
你們好,我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擋雨盾牌.jpg
“現在我給你做完夜宵後還要去洗澡了。”
薛先生蕭瑟地說:“而且我隻有這麽一件秋季睡衣,淩淩。”
“對不起,可是……嗯,我討厭雨。”
沈淩躲在他背後咕噥:“條件反射就……”
這是在說謊。
沈淩一點都不討厭雨,她喜歡一切屬於外界的自然天氣,無論那是能把人嘴唇烤裂的豔陽天還是瓢潑陰沉的大雨,她都可以玩得很開心——畢竟在教團裏時什麽都體驗不到啊。
隻是,剛做過那樣可怕的噩夢,此時的她再碰到雨,就難免會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畫麵。
譬如夢裏那個壓抑又陰沉的回廊,譬如回廊上染著的血,譬如被血染紅的不會響的鈴鐺……嘶,光是想想,身體就一陣又一陣的發冷。
她又縮在薛謹身後縮緊了一點,再次強調:“我超級超級討厭下雨,阿謹,快把窗子關上啦!”
你急什麽,公主殿下,被當作擋雨盾牌已經淋潮的人是我。
——薛先生很想懟回去,但懟老婆是不對的,他忍住了。
“淩淩,你在說謊,你不討厭下雨,我們結婚那天你還在雨裏興高采烈踩著水玩。”
……哎,還是懟回去了,沒忍住。
沈淩一噎,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是有這麽一件事來著。
“我……”
“為什麽要說謊?”丈夫雖然和和氣氣的,但真的使用問號總是令人無法逃避,“如果想要我盡快關上窗戶,你就告訴我你說謊的原因,好嗎?”
“……我做噩夢了!我被嚇到了!噩夢裏麵有雨!我被嚇到才會跑出來找吃的!因為我一個人待在被窩裏睡不著!”
沈淩一連串喊出來,試圖跺腳時踩到了地上滑落了金珍珠,於是向後一倒,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餐桌上。
薛謹轉身,但試圖伸出去扶她的手臂停在半空。
看到這隻貓順著勢能坐倒,沒摔著後,又略尷尬地收了回來。
……不愧是幸運S,嗯。
“淩淩,如果是因為做噩夢睡不著,為什麽不把我喊醒?”這孩子處理情緒的方式似乎有點曲折,“而且你不會一個人待在被窩裏,我就待在你旁邊,淩淩,隻要你把我喊醒,我們今晚就……也許就可以共用一個被窩睡覺。”
他咳嗽一聲,慎之又慎地補充:“如果你非常害怕的話。”
沈淩用鼻音“哼”了一聲。
薛謹詫異地發現自己聽到了一點小哭腔。
“我不想把你吵醒,我決定不把你吵醒,自己解決的。”
餐桌上也鋪著大顆大顆亂滾一氣的珍珠,硌得她嬌嫩的皮膚難受極了,於是沈淩糟糕灰色的小情緒一股腦爆發出來。
她問:“你為什麽會醒?我非常非常小心了!”
薛謹:“嗯……怎麽說呢……因為我睡眠基本都很淺……而且……”
——而且今晚發生的事情有點多,做下的決定過於艱難,光是想想就胃疼得睡不著覺。
好不容易陷入淺眠時,又察覺到你突然坐起,在旁邊呼哧呼哧喘氣——不知道你在玩什麽新遊戲,但總感覺這個時候主動睜眼搭話會很尷尬,索性繼續裝睡,因為你玩上頭了絕對會把我晃著肩膀弄醒……
但你後來盯著我的臉看了幾分鍾,所以似乎再也沒有什麽適合“逐漸轉醒”的好時機了。
……如果不是你盯著我空前安靜地看了幾分鍾、又刻意放輕步子偷偷溜出去的行為讓我以為會發生什麽“妻子深夜打包所有玩具積木毅然和情人私奔”(?)的可怕事件,我是不會主動出來找你的。
畢竟所有“妻子深夜偷偷離開臥房”的故事都沒什麽好下場。
別問,問就是幸運Eの疑心病.jpg
腦子裏滑過一長串心理彈幕的薛先生輕咳一聲:“我就是睡眠比較淺。你一……一離開,我就醒了。”
這當然是在說謊,並且這是今晚發生在這個廚房裏的第二個謊言。
沈淩屁|股下依舊有硌人的珍珠在滾動,她口氣愈發暴躁:“那你幹嘛睡眠這麽淺!我這麽努力了!我這麽努力不想把你吵醒!”
第二個謊言並沒有被揭穿。
“淩淩,我……”
“我就是,就是不想再打擾你了啊!本來瞞著你租那種碟片就是不聽話,然後你勸我不要看我非要看還是不聽話,看完了纏著你不讓你走依舊不聽話,剩餘的電影都不看點心也沒全部吃完就說想縮進被窩……”
薛媽媽忍不住:“淩淩,那是一整盤點心,沒必要全吃……”
“你閉嘴!聽我說完!”
薛媽媽:“……”
他比了一個拉鏈的手勢,不過黑暗裏估計對方沒看清。
“我,我今晚做了很多很多不聽話的事情!然後我以為你沒問題的!結果,結果到了很久之後,我才發現你不開心!我笨死了!”
她揉著眼睛說:“不就是噩夢嘛!不就是有點可怕嘛!不就是、不就是、嗝、不就是丟臉到嚇哭了……啊反正這種東西吃點東西拍拍臉就會消失不見的!比起我的這些不開心,我更想‘在阿謹不知道的地方完美解決然後去逗你開心’!這樣才是帥氣的行為,這樣才是偉大的行為,這樣才是、才是……”
“啊可是你總這樣!總這樣!一直一直一直這樣!隻要出現就能把我照顧好!就算用不開心的感覺歎息摸頭也很舒服!而且我甚至不需要表達出來摸頭吃東西之類的亂七八糟的需求,我就算不表達你都知道我渴望什麽!”
“阿謹最笨了!有超能力也最笨了!笨死了!——知道我想要摸頭想要吃東西,不知道我想照顧你嗎!你為什麽不開心呢?你為什麽會歎氣呢?你為什麽摸我腦袋的時候都不開心呢?”
哭聲從大到小,抽噎從小到大。
桌上的珍珠從動到靜,窗外的雨珠從靜到動。
珍珠不滾動了,沈淩被硌疼的屁|股在稍微好轉。
雨珠愈下愈大,薛謹未關的窗戶在往廚房裏灌水。
“我想、我想逗你開心……”
沈淩吸吸鼻子,徹底不哭了。
“我想讓你和我一樣開心。”她微弱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又在不聽話地發脾氣。”
嘶。
“淩淩,聽好。”
沈淩哆嗦了一下,她的臉頰上傳來又冰又涼的觸感,那可能是薛謹被雨水澆濕的手指。
“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你所做出的任何行為。無論你聽話還是不聽話,我都會因為看見你而不由自主地微笑——現在心情不好,是因為一些除你以外的原因。大人的原因。自私的原因。沒有人會在被禁止靠近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時心情愉快的。”
他頓了頓,緩聲解釋:“但為了規則,有時候,大人不得不禁止自己。”
“……什麽?什麽規則呢?”
身份。地位。命運。輪回。
因為你是教團這一屆的祭司。因為你是沈淩。
而我是……
“我不太清楚,淩淩。”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三個謊言。
“那你不是因為我而不開心嗎?”
“不是。”
“那我有沒有能讓你現在稍微開心的方法?”
“沒有。”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四個謊言。
沈淩睜著眼睛看他,她的夜視能力在窗外吹進來的雨水裏更加模糊了,隻能看到對麵黑糊糊的一個影子。
而薛謹截然不同。
薛謹能清楚看見她頭發上每一顆被沾到的細小雨珠。
“……你能閉上眼睛嗎,淩淩?你的頭發沾到雨了,我來幫你揩幹淨。”
“?好的?”
沈淩閉上眼睛。
這下是什麽都看不見了。
隻是臉頰處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這大抵是阿謹繼續捧著她的手掌吧。
但是,下一刻,額頭的位置也傳來的略帶涼意的觸感,還有些軟。
“……阿謹?”
“是滴在上麵的雨珠,淩淩。”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五個謊言。
從額頭向下,涼而軟的雨珠滾到了鼻尖。
沈淩抖抖睫毛。
“阿謹?”
“雨珠哦。”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六個謊言。
從鼻尖繼續向下,在嘴唇上方的軟肉稍稍停留。
“……雨珠變燙了?”
“嗯。”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七個謊言。
接著……
她感到薰衣草與雨水的氣息在自己的唇上懸浮了片刻,搖搖欲墜。
托著她臉頰的手指緩緩摩挲著。
最終,有兩顆小心翼翼、珍惜不舍的雨珠,轉而落在了她的眼瞼上。
“好,幫你全擦幹淨了。”
對方沒有歎息,但語氣裏依舊含著她聽不太懂的那種奇怪情緒,“放心,淩淩,我不會對你食言。”
“現在睜開眼睛吧。”
沈淩抖了抖眼瞼。
剛剛落在上麵的雨珠似乎還留有餘溫。
“不對。”
她胡亂向前摸索,“不對,阿謹,雨水隻停在了那幾個地方嗎?你再幫我看看好不好?阿謹,我覺得剛才好像有顆雨珠——”
吧嗒。
輕貼著嘴唇的,降落下來一顆雨珠。
接著,是很多,很多顆,逐漸升溫,加重力道的雨珠。
——不過,自始至終,它們都靜靜地降落在她的唇瓣上,沒有一顆驚擾了裏麵的位置,沒有一顆破壞約好的東西。
極度,極度克製,涵蓋著降落即毀滅的雨珠。
沈淩的手摳緊了餐桌邊沿,而桌子上金色的珍珠嘀嗒嘀嗒滾落下來。
在看不到的黑夜裏,珍珠金色的微光下,被保護在逆風位置的祭司初次嚐到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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