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離合
“殿下,莫要再送了。”
天正七年(1579)12月20日,河內國東北。
行在隊尾的森可隆一把拉住了雨秋平的馬韁,這已經是他這一路上第七次勸雨秋平回去了。雨秋平從楓葉山城東門外為織田家的援軍踐行後,就一直跟著送了出來。眼看著要到了河內國與山城國的邊界,還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跟了我多年了,現在要走,實在有些不舍啊。”雨秋平微笑著望著森可隆的麵容,感慨道,“當年還是個毛頭小子,如今已經長成男兒了。這麽多年曆練下來,才幹已經不小,我也是時候放手,讓你去闖一番事業了。好好幹,別讓森前輩失望。”
“是,殿下。”森可隆聞言眼眶一紅,不由分說地翻身下馬,再次向雨秋平行了一次侍衛見過主公的禮儀,“在下走好,殿下也請多多保重。”
“有我在,死不了。”跟在雨秋平身後的森長可哈哈大笑起來,還不忘挖苦自己的哥哥,“哥,你這惺惺作小女兒態,惡不惡心啊?”
“你啊你,要把殿下的安危交給你,我如何放得下心?”森可隆擔憂地瞪了眼自己的弟弟,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你那性子,到了戰場上,可不要殺上了頭就忘了保護殿下啊!”
“把敵人都殺了,殿下不就安全了?”森長可倒是絲毫不客氣,坐在馬上抱著胸,低頭看著自己的兄長。
“你這態度就要改!作為侍衛,千萬要對殿下尊敬!若是連你也不敬,殿下如何治軍?”森可隆一把拉住弟弟的馬鞍,把他半拖半拽地拉下了馬,走到了雨秋平身後衛隊那裏。
“這位是本多大人,侍衛隊隊長,有什麽都務必向他匯報,聽他指示!”森可隆拉著森長可一個一個認人,同時對著本多忠勝行了一禮道,“本多大人,舍弟頑劣,還請嚴加管教,不必留情!”
“這就是天下無雙。”森長可對本多忠勝倒是有一份敬重,抱拳一禮道,“久仰大名,來日討教一二。”
“我不是第一。”本多忠勝聞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依舊板著那張臉低聲道。
“你不是?”森長可大吃一驚,有些詫異地問道,“那誰是第一。”
“少主的劍道師傅,田沈先生。”本多忠勝並沒有任何不平之意,嚴肅地道,“馬戰,五五之間。步戰,我遠不如他。”
“那水戰呢?”森長可壞笑著挖苦了一句,本多忠勝不會遊泳的趣聞他可是早有耳聞。森可隆聞言臉色就是一黑,狠狠地拉了自己弟弟一把,給本多忠勝賠了個不是。
“不必,不會就是不會,何必遮掩?”本多忠勝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若是你擅長水中武藝,殿下落水時的安全也有所保障。”
“蘭丸,你平日裏盯著點長可。”森可隆歎了口氣,對站在本多忠勝身邊的森蘭丸道,“他沒大沒小的,我不在身邊肯定更加放肆。”
“二哥,大哥說的是啊。”森蘭丸也拉了拉森長可的衣角,不過後者卻把腦袋扭到了一邊去,吹起了口哨。
“這位是朝比奈泰平大人,是殿下義兄的孩子,你們之前也見過。”森可隆介紹到了下一個人,有些擔憂地看了兩人一眼——他們可是第一次見麵就打起來了。
“不打不相識。”朝比奈泰平倒是很痛快地伸出了手,似乎絲毫沒有因為上次被一招擊敗而感到羞辱,“我打不過你,之後多多指教。幾年之後,你便不再是我對手了。”
“切,小子。”森長可聞言也豪爽地笑了起來,和朝比奈泰平一擊掌,同時不忘奚落道,“哪怕再過幾十年,直到我入土前,你都不是我對手!”
“你等著。”朝比奈泰平也笑了幾聲,朝著森長可挑了挑自己的濃眉。
“這位是葉穀小姐。”森可隆繼續拉著森長可向前,“殿下故人之女。”
葉穀穗子聞言朝著森長可盈盈一禮,可是森長可卻是有些不滿地嘟囔了一句,“這衛隊裏又是義兄之子,又是故人之女,全是關係戶,能有戰鬥力嗎?”
“你怎麽說話呢?”森可隆被自己弟弟氣得不輕,再次瞪了他一眼,森長可卻是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這位是日海,當年在禦前比試裏將殿下逼入絕境的棋手。”森可隆拉著森長可來到了日海麵前,日海同樣也行了一禮。
“得嘞,除了關係戶還要下棋的,我服了。”森長可轉身朝著雨秋平招了招手,大笑道:“殿下啊,您這衛隊真的頂用嗎?”
“你!”森可隆已經被森長可搞得七竅生煙,“你這樣子讓我如何放心把殿下的安危交給你?”
“沒事可隆,我看好那小子。”雨秋平一夾馬腹,來到了森可隆和森長可身邊,在兩人的肩膀上拍了拍,“森前輩的孩子,每一個都會有出息的!”
“好吧,承殿下吉言。長可,這個給你。”森可隆朝森長可招了招手,從自己的頭盔上取下了那枚紙紅葉,遞到了森長可手上,“把它戴在頭盔上,你就算是紅葉軍的一員了。”
森長可接過紙紅葉,看了眼四周。朝比奈泰平等一眾侍衛,還有遠處送行的銅牆備騎兵,每個人頭盔上都插著一枚紙紅葉——隻有一人例外。
“為什麽本多大人不帶?”森長可向前了幾步,打量著頭頂空空的本多忠勝,“您不是隊長嗎?”
本多忠勝看了眼紙紅葉的海洋,猶豫了一下,沒有答話。
“鍋之助是德川家的家臣。”雨秋平笑著替他解釋道,“不是紅葉軍的,所以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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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若江城邊的一處村落,畠山高政正帶著侍衛策馬路過。他正在開展基層巡視工作,去突擊檢查各個村町法院的運行情況。
在他路過一處田地時,卻忽然發現在這大冬天裏,有一位農夫正在開墾荒地。
“怎麽會有人在這時節拓荒?”畠山高政有些不解地側過身來問道。
“回殿下,那人剃度,估計是石山禦坊的安置信徒吧。”畠山高政的隨從理所應當地答道。在雨秋平攻陷石山禦坊後,就對石山禦坊裏聚集的大量僧兵和信徒進行安置。願意回鄉的自然遣散,想要留在攝津、河內、和泉一代的也都可以以一筆極低的利息貸款領取土地,或者就是在堺町、岸和田港、石山町的工廠裏拿到一個實習工的差事。於是,在這短短的半個月裏,就有大量的光頭、寸頭出現在了雨秋家領內的各個角落。
“要開荒也應是開春再開啊,冬天凍土,事倍功半。”畠山高政皺了皺眉頭,策馬便向那邊走去,隨從們也匆忙跟上。然而,他們卻忽然發現自己殿下在不遠處停了下來,隨後立刻翻身下馬,向那個農民一禮。他們正要靠過去,畠山高政卻朝他們揮了揮手,讓他們不明就裏地留在了原地。
“顯如上人,你怎麽…”畠山高政回過頭來,望著眼前那僧人農民的目光卻依舊難以置信,“怎好讓你…是不是雨秋紅葉那小輩無禮?老夫這就找他算賬去!”
“畠山殿下留步!”本願寺顯如聞言匆忙出言製止,也放下了手裏的鋤頭,雙手合十,朝著畠山高政一禮,“一切都是小僧自願。這塊土,還是紅葉殿下借與小僧的。”
“顯如上人也…是安置的對象?”畠山高政眉頭緊鎖地低聲道。
“既是石山禦坊內的信徒,為何不是安置的對象?”本願寺顯如再次躬身一禮,“佛門麵前,眾生平等。”
“唉…罷了。”畠山高政聞言也是搖了搖頭,“隻是顯如大人您是不是沒幹過農活。這開墾荒地,往往是等天暖土軟後所為的。寒冬凜冽,隻是吃苦啊。”
“畠山殿下指教的是,小僧確實不曾務農。”本願寺顯如十分感激地應道,隨後不解地追問道,“畠山殿下身為三管四職之後,想必也不曾務農吧,卻為何知道這些?”
“我自然也是沒耕過地的,不過審了不少土地的案子,從農民那裏聽到不少。”畠山高政那古井無波的老臉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哦?”本願寺顯如的表情有些微妙,“久聞畠山殿下守舊製,為何會自降身份與草民攀談?”
“職責所在,自然要詳聽案情。”
“當年初聞畠山殿下居然出山,為紅葉殿下擔任法官,小僧真的頗感意外。”本願寺顯如握著鋤頭的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畠山高政看著本願寺顯如,也是出言道:“顯如上人居然在田間親自耕作,我也是頗感意外啊。”
“因為遇到了個有緣的人,所以改變了不少。”本願寺顯如鬆開鋤頭的柄,再次虔誠地雙手合十。
“我也是因為遇到了個有緣的人,所以也改變了不少。”畠山高政微微頷首,扭頭看向了北方楓葉山城的方向,“他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啊,讓我們這些舊時代的人,改變了許多。我這把老骨頭,能再為畠山家舊領上的百姓做些事,倒也是盡到了守護之則。”
“是,紅葉殿下超凡脫俗。”本願寺顯如長歎了一口氣,“事後,小僧曾經多次想過,若不是遇見了紅葉殿下,小僧的人生,會不會就完全是另一條路了呢?細細想來,到也頗為驚恐。佛門中緣,妙不可言。他仿佛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一樣,來到了這個在層層疊疊的蛛網下編製的世界,讓本來涇渭分明的絲線相交,又讓本來走向盡頭的絲線回旋。”
“顯如上人所言甚是。”
本願寺顯如看了眼畠山高政,微微搖了搖頭。
“不,畠山殿下,您可能不能理解我所說的,也沒人能夠理解,我在那一夜與紅葉殿下的詳談後,所見所思所遇。”
“顯如大人所謂何意?”畠山高政不解地問道。
本願寺顯如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搖頭。
走出洞穴,便是一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