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

  秦洵是聽長輩們說的。


  據說當年大齊唯一的女巾幗林初將軍,破天荒向皇帝請了一回朝休,得閑下江南散心。既是散心,便沒帶仆從,於平州僻靜處買下間小院子,飲食起居親力親為,過了一陣平民女子的日子。


  誰知居江南才半個月,林初去洵水渡口買魚時忽然暈倒,夏末時節,旁人還以為她是女子家體弱耐不住日曬,好心魚販將她送去了最近的醫館,大夫一把脈,診出她肚子裏揣著快兩個月的秦洵,林初隻得提前結束朝休,返回長安養胎。


  顧及著腹中胎兒禁不住折騰,她不敢再像來時那樣獨自上路,托了平州的官家驛館幫忙,驛館豈敢怠慢,車馬侍從嬤嬤婢女配了個齊全,畢恭畢敬將懷有身孕的威騎將軍一路護送回京。


  秦洵生下來,林初推拒了長輩親友的各色起名,包括皇帝的賜名,借著洵水河岸診出身孕之故,隨隨便便用洵水做了兒子的名。


  秦洵小時候皮得翻天,林初也不是好脾氣的慈母,誰都得小心伺候著的秦三公子,就林初這當娘的敢罵敢打。


  小秦洵有時被訓狠了會強著脖子頂嘴:“反正娘都用買魚的河給我起名了,就當我是買魚送的便宜兒子,不成器也沒吃虧,娘就不生氣了!”


  氣得林初拎起他往膝上一摁就抽他屁股,打得秦洵吱哇亂叫,事後委屈得離家出走,跑進宮去找他的齊璟哥哥哭鼻子。


  秦洵每每想起自己名字的事,總會覺得皇帝那老狐狸委實有些不厚道,給人家孩子賜名好歹也照人家家裏的字輩起,他上頭兩位兄長,一名淮,一名瀟,他自然也該以水意之字為名,皇帝偏偏以自家孩子玉意之字,想給他賜名“琛”。


  說得好聽,因其為秦上將軍與威騎將軍之子,乃鎮國公唯一嫡孫、定國公唯一外孫,貴不可言,賜“珍寶”之意。事實上若真用此名,意味上到底是人秦家的寶貝,還是屬你齊家的孩子,少不得招人背後閑言碎語,叫秦鎮海頭頂泛綠,著實給林秦兩家添了堵。


  這事長輩們倒沒跟秦洵一個小崽子說,是秦洵偶然聽將府家仆交談間提起,那時年紀小也沒放在心上,如今思忖思忖,覺得皇帝八成也不是真要給他賜名,就是看初戀白月光嫁為人婦還給人家添了兒子,心裏不痛快,找找事罷了。


  江南這一帶地勢平緩,洵水流經此處也跟著平緩而開闊,兩岸野生的花木素來無人打理,生死全憑天意,竟也長勢甚好,在春夏兩季花木繁盛的時節裏是一片不錯的景地,不少附近住民喜愛來散心遊玩。


  待到不久後秋意漸濃,岸邊花木顯出將謝不謝的頹靡之象,無甚看頭了,來往的賞景遊人便是寥寥,見著的多是行色匆匆的渡河旅客,和小集市上討價還價的買賣人。


  平州渡口的小集市不比各郡鎮上的大集市,熱鬧有幾分,生意卻談不上多好,買的賣的往往都是附近住民,大家臉熟,不為生計,圖的就是交際的熱鬧勁。


  垂釣者們也並非是靠捕魚養家糊口,不過閑來無事三五友朋一湊,去那撐一葉舟喝酒談天垂釣取樂,大家約定俗成禁用網捕。享完垂釣之樂,除了帶魚回自家烹食,他們順勢就在渡口附近擺攤賣掉過多的魚,久而久之形成了如今小集市中的一片魚市,若是跟魚販當中的誰熟稔些,還能勞其現釣幾條新鮮的上來。


  這些都是秦洵聽驚鴻山莊的廚子嬸嬸說的。


  “剛剛說到哪了?哦,楚慎行。成個家安定下來,我看未必。”秦洵又道,“同窗同門一場,除了去年夏初那破事,楚慎行過去幾年待我還是不錯的,我自是望著他能好,但他爹楚勝雄是個人精,我看不是省油的燈。許家小姐是個病秧子,嬌養得像個易碎花瓶,雖說是門當戶對,但依我所見,不至於讓楚勝雄如此殷勤。齊璟,你可知平州東郡這位許郡令,是要走什麽運嗎?”


  “父皇近年十分看重江南之地,有意在這方區域探查官吏作風,擇些出挑的調往長安去,我屢次遊曆,除了來看看你,也是帶了同樣目的,上一回審職調官是三年前,各地調往長安者有五,出自江南者便占其二。平州許文輝為官多年奉公守法,給我的印象很是不錯。”


  秦洵點頭:“給你的印象不錯,給別人的印象也不會差到哪去,審職調官三年一度,今年入秋便又逢一回,再來個三年、六年、九年,許文輝即便不往長安調去,也少不了他的晉升獎賞,他人本分,不出意外也犯不了事,楚勝雄跟他結個親家好處不會少。”


  離許府前秦洵狀似無意地瞥了眼花廳裏的楚慎行,對方見到他時麵上一瞬愕然,很快恢複成眼觀鼻鼻觀心雷打不動的模樣,看不出對父母安排的這樁婚事滿意與否,秦洵擅自揣測,想來楚慎行即便沒有不滿,也大抵說不上滿意。


  可惜楚慎行從來被他父母安排得明明白白,本人又是二十四孝好兒子,縱使心下不滿也絕不會出口半句異議。


  二人在渡口處拐南,順著洵水河岸南下,不時有背著包裹的旅人迎麵而來,看樣子是想趕在今日天黑前乘舟渡河。


  齊璟問:“平州南郡的楚家,可是當初長安楚家的一脈旁係?幾年前去找廣陵先生過繼了長琴?”


  秦洵“嗯”了一聲:“楚勝雄這個人野心不小,而且打起主意很招眼,估計是因為離長安太遠不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放得開手腳。可惜他還是姓了個束他手腳的楚字,說來其實我覺得他挺明智的,當初沒有趟進楚家嫡係的渾水,得以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混個官位安然度日,運氣很不錯了。”


  “怕就怕安然久了起異心,當年他借著親緣在長安分了不少楚家嫡係的榮光,卻在楚家卷入章華侯府謀逆一案前就自請調往江南,很有遠見。”齊璟語氣很淡。


  別說齊璟了,秦洵偶爾琢磨起這樁事,也覺得實在太巧,但在事情發生的年歲裏他跟齊璟都還是小豆丁,這些久遠往事大多是長大後聽人提起,無憑無據,不好肆意汙人。


  秦洵突然撲過去抱住齊璟胳膊:“不談了,反正你我都沒那閑心幹涉旁人家事,我不過是不希望他們家生出事端牽連長琴。”


  “一樣。”


  順著河岸往南走,逐漸遠離了渡口小集市,已然黃昏時分,河邊一帶少有人跡,連先前偶爾經過身旁的路人都再不得見。


  秦洵這會兒記起他們是要見長輩,又走了一程路,犯起嬌慣脾氣,隨便揀了塊河邊大石坐下耍賴:“不走了,走不動了!”


  齊璟到底是疼他,知道他故意使性子也睜隻眼閉隻眼:“那歇息會兒。”說話間靠近他,躊躇後在他身旁負手而立。


  齊璟這人有輕微潔癖,秦洵猜得著他是不肯讓白衣裳碰到河邊沒擦沒洗的野石頭,笑眯眯拍拍自己大腿:“坐我腿上?”


  齊璟哭笑不得:“成何體統。”


  秦洵嘟噥:“我坐你腿上就行,你坐我腿上不行,仗著虛長我一歲,死要麵子。”


  說完見齊璟打定主意不理他,他閉了嘴轉而腹誹,腹誹得愈發起勁時,忽覺頭頂被人一掌罩住輕揉,聽見齊璟歎息一般:“你十六歲了。”


  二人都是春季裏的生辰,還碰巧是二月十四同月同日,齊璟不偏不倚長秦洵一整歲,如今秦洵早過十六,齊璟也早過十七,今歲一除,便是又長一歲。


  十六,十七,若是作為發小友人來說,他們已經快過了可以肆無忌憚親密的年紀。


  可若是……


  齊璟是站著的,坐在石頭上的秦洵隻及他腰,他垂眸覷了眼,看不清少年麵上神情,視線隻得停留在一對濃密的睫羽上。


  齊璟唇角弧度溫柔。


  秦洵從小就很漂亮,小時候漂亮得像個小姑娘。他不是血統純正的大齊人,從母族混了些外族血統來,麵容帶著淺淡的異域輪廓,如今長開之後模樣倒是生得更偏漢人模樣,唯一雙標誌了異域血統的澄澈藍眸,望著人時眨巴兩下,任誰都瞧得心裏要化。


  美貌少年睫羽微顫,似是笑了一下:“對啊,十六歲半,我來江南都六年了,六年。”他突然側過身來,抱住齊璟的腰,將臉埋進齊璟身前柔軟的衣料。


  齊璟一僵,遲疑不過片刻便抬手扶上了他雙肩:“怎麽?”


  “哥。”埋著腦袋,秦洵聲音有些悶。


  一個字音就叫齊璟心裏融成了水。


  他們其實都早早起了表字。齊璟字歸城,是他剛一出生父皇賜名時一同賜的字;秦洵字微之,是他六歲那年該去禦書館念書,母親林初給他起的。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名是個私密的稱呼,一旦起好了表字,除父母與親近長輩可呼其名,旁人須稱表字以示尊敬,關係極親密的另當別論。


  秦洵和齊璟便親密至此。秦洵從不喚齊璟的表字,也不肯被齊璟喚表字,從小到大齊璟都是叫他阿洵,至於秦洵,除了直呼齊璟名諱,便是撒嬌時叫哥哥了。


  “哥哥”、“好哥哥”、“璟哥哥”、“好看哥哥”,他膩歪起來沒底線,齊璟對他一向耳根子軟,他一撒嬌齊璟什麽都肯應他,秦洵吃準了他這個軟肋,屢試不爽。


  我是不是太慣著他了點?齊璟低頭望著少年烏木色澤的發頂。


  秦洵和母親林初一樣是藍色的眸,卻不像母親那樣發色茶棕,他是烏黑的發,隻在發尾帶些天然的卷曲。


  秦洵圈緊了他的腰:“哥哥,你抱我。”


  罷了罷了,撒嬌精,慣著他一點也無妨。


  齊璟攬住他肩,輕輕在他柔潤發間摩挲。


  日頭西落,斂了刺目的光,山水間淺淺鍍上一層暖黃,秦洵平日喜著輕軟廣袖的純色紅衣,原本鮮紅的衣色被夕陽一濾,色調偏於橙紅,不再烈得刺目,他安靜地窩在齊璟懷裏,模樣乖順。


  “我好想回家。”秦洵軟著音調。


  文人筆下“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多少是被一時欣喜心緒潤色過的讚言,事實上若非情不得已,何人願意終老他鄉,至少秦洵不願意,也不能夠,他的根在長安,生而為長安之橘,遷於異鄉,則淪為枳。


  齊璟輕拍他肩:“這不是來接你了。”


  秦洵仰起頭看他:“我娘讓秦子長來的嗎?”


  秦子長就是秦洵的長兄秦淮,二人非一母所出,秦淮生母早逝,與林初秦洵母子一貫親近。


  “那倒不是,今歲入秋恰逢殿試與審職調官,這趟督巡江南也是為此,子長身在禮部,是父皇讓他與我同行。不過威騎將軍擔心我會為家事分心,覺得有子長一道來顧你也好。”這個“家事”當然是指秦洵,齊璟笑笑,將他淩亂的額發撥了撥,順手在他臉頰捏了一把,“好了,歇息夠了起來吧,太陽落山先生就歸家了。”


  二人一路向南,左側是流淌不息的洵水,右邊隨著前行,由疏到密逐漸出現了一片蘆葦叢,高度堪堪及秦洵肩膀,入目白綠白綠,抬眸望不著盡頭,腳下也從靠近渡口一帶的沙石地變成了濕潤的土地。


  沿著河岸,在河水與葦叢之間留有一條小道,一人行走尚有空餘,兩人並行卻略顯擁擠了,二人臂膀頻頻碰到一起,秦洵幹脆一手挽了齊璟的胳膊與他保持步調一致,另一手折下根蘆花杆,拿在手裏無意識地左右甩動。


  越往前走越進著葦叢深處,生長茂盛的蘆葦已經越過河岸線侵入河中少許,他們二人轉為在及肩高的蘆葦叢中穿行,腳下也已明顯能踩出水來。


  “齊璟,這裏不會有蛇吧?”秦洵步子邁得猶豫。


  齊璟淡然:“不一定。”


  秦洵一下子蹦到他身上掛住,死死箍著他脖頸:“真的嗎!會有嗎!你就不能哄哄我!”


  齊璟抱穩他,依舊淡然:“我若哄你說一定沒有,萬一等下就竄出來一條,不是更嚇著你?”


  “別說了!你快別說了!”秦洵忙去捂他的嘴。倒黴的事是不能說的,說了往往靈驗,也就是所謂的烏鴉嘴。


  齊璟好笑地在他背上輕拍兩下,示意他從自己身上下來:“別怕,我在,就算是有,我保證在你看見前就趕走它,好不好?”


  秦洵安心了。


  穿行在蘆葦叢沒走多久,便見幾丈開外半掩在蘆葦杆間,麵朝河水坐著個人,那人深色衣裳的背影,頭戴鬥笠,看動作像是在釣魚。


  走近後細看,果然是位布衣簡樸頭戴鬥笠的垂釣者,在二人靠近時,垂釣者剛好收上來最後一杆,魚竿勾魚出水,帶起水花四濺,驚得不遠處幾隻白鷺展翅撲騰。


  別來閑整釣魚竿,白鳥成行忽驚起。


  秦洵腦中冒出這樣應景的詩句。


  垂釣者收了竿,整理著自己的漁具,看樣子是打算收工。他腳邊一隻酒葫蘆,身前擺放著一隻小竹籃和兩隻魚簍,竹籃裏擱了刀具鋤頭餌罐幾樣東西,魚簍一隻是空的,一隻裝滿了魚。裝魚的簍中最後釣上來的那條魚還在奮力撲騰,試圖給自己爭取一條活路。


  垂釣者行動間十分利索,手裏魚竿往身旁一擱,蹲下身子撥弄翻揀著簍裏的魚,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手上動作連一瞬的停滯也無,兀自收拾東西,完全沒有搭理的意思。


  一路來到這裏,秦洵估摸著方圓幾裏也就隻有麵前這一人,想來他便是齊璟口中的“孤舟先生”了。


  孤舟低著頭,鬥笠遮臉看不見模樣,齊璟說他是長輩,該喚作先生,秦洵猜測孤舟的年紀應該是自己父輩。


  孤舟收拾間沒有刻意遮掩,卷起袖子露出兩隻小臂,傷疤從雙手蜿蜒至小臂上,再沒入卷起的上半截衣袖中,依秦洵習醫六年的辨別力來看,像是燒傷,看上去是陳年舊傷了。


  齊璟事先讓他要乖,秦洵不敢輕舉妄動,見孤舟明知他們站他麵前卻不搭理,他覷了眼齊璟,用目光詢問該怎麽辦。


  齊璟揖了一禮:“見過先生。”


  孤舟不言,像沒聽見似的。


  齊璟看向秦洵:“阿洵,這位是孤舟先生,你過來給先生問個安。”


  秦洵順從地隨齊璟揖禮:“見過孤舟先生。”


  孤舟蹾了蹾手中魚簍,總算開了尊口,卻是跟齊璟說話:“怎的今日還帶了人來?”


  他嗓音帶有明顯的粗糙喑啞,聽起來給人病症所致之感,談不上悅耳,說話語氣卻是平平穩穩,不疾不徐,倒也不叫人討厭。


  方才見了他手上燒傷的舊疤,秦洵很自然地聯想在一起,思忖著孤舟的嗓子多半也與之有關。


  齊璟道:“秦氏三子洵,引見於先生。”


  孤舟手裏動作一頓:“哪個秦氏?”不待齊璟回答,他自答道,“哦,糊塗了,還能有哪個秦氏。”


  “拜見先生。”秦洵試探著再次向他見禮。


  這回孤舟淡淡“嗯”了一聲。


  理他了,秦洵下意識瞄了眼齊璟,見齊璟給來一個安撫他的笑。


  秦洵莫名覺得自己好似是因著秦氏的身份,才討得孤舟給麵子施舍了一句應聲。


  “秦微之,在平州不少年了吧?”


  孤舟粗啞著嗓子,依舊沒抬頭,卻是主動問起了秦洵話。


  秦洵心頭一凜。


  孤舟叫他名字很隨意,話語間撇掉了初見的陌生,好似秦洵是他家中再熟稔不過的哪個小輩,卻偏偏又並沒有太過親近,讓秦洵莫名之餘下意識起了些警惕,總覺得眼前的長輩似乎對他了如指掌。


  他回了話:“待到今歲深秋,剛好六個年頭。”隻不過他就在這陣子回京,注定是在江南待不滿整六個年頭了。


  秦洵回話再三斟酌,少說少錯,沒將後半句說出來。


  孤舟接著問:“待得慣嗎?”


  “尚可。”秦洵擇了個折中的回答。


  孤舟低低“嗬”了一聲,聽不出是哼聲還是笑聲,似乎是在嘲弄秦洵麵對自己時顯而易見的謹慎。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蹾著魚簍,像在思索什麽。


  秦洵也在思索。


  “孤舟先生”這麽個聞所未聞的名號怕隻是個掩人耳目的虛名,知道他是誰,自然也知道齊璟是誰,看孤舟這般模樣定非等閑之輩,指不定身份不比他們差到哪去。


  那就奇怪了,若是這等人物,不可能從未在秦洵的記憶裏出現。


  孤舟不問秦洵不答,齊璟則不打擾他們,幾句話後三人間沉默良久,又是孤舟先開的口:“有求而來,也不學著討人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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