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府
至今他們都不能斷定,那日究竟是誰算計他夫妻二人喝下加料的酒,單憑無甚證據的猜測,大約是太後的手筆,二人有了夫妻之實,自此小心維持的相安無事終於打破。
他與林初二人都不願麵對這場被算計的難堪,偏偏僅此一回林初卻懷上身孕,更是令二人已然尷尬的夫妻關係雪上加霜。在林秦聯姻六載之後,林初這位正妻嫡母才生下了嫡出的公子,便是上將軍府的三公子秦洵。
秦洵還小的那幾年,秦鎮海沒法麵對這個孩子,每每看到他便要回想起那場算計,他不願意親近這孩子,甚至不願看到他。
但這孩子到底是唯一嫡出,且他外祖父是與自己父親分庭抗禮的定國公林天,甚至因舊情之故甚得皇帝厚待,於情於理,秦鎮海都得寵愛這孩子。
可秦鎮海不知當如何寵愛這個自己不願親近的孩子,唯一能做的便是令府中對他百依百順,莫叫他受了委屈。
後來細想,真叫這個兒子受了委屈的人,大約是他這頻頻阻拒兒子靠近的不負責任的父親。
秦洵十歲那年,皇帝攜一眾王公大臣及世家子弟上林苑狩獵。彼時秦鎮海想將自家三個兒子都帶在身邊,卻見秦洵招呼不打地徑自打馬往舅舅林褘那去了。
他詫異地望著三兒子打馬離去,後知後覺這孩子如今竟已與自己生分至此,在這般場合連臉麵都不給,卻見那與秦洵一貫交好的三皇子齊歸城打馬而來,禮貌笑道會陪同微之一道,叫他不必擔心,秦鎮海謝過。
那回林初身子抱恙歸府休養,並沒有參與秋狩,也偏偏那回秦洵遇刺,即便他們當局者心知肚明這一場避無可避,林初這做母親的著急上火,還是沒忍住將秦鎮海責備一通,道是自己不在身邊真是不能指望秦鎮海護好兒子。
秦鎮海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任由妻子訓責,望著妻子將受了輕傷驚嚇過度的兒子輕哄入睡,終究還是沒說出來當時自己聽聞風聲,趕去那邊想將兒子護在身後時,這孩子滿是陌生戒備地看了他一眼,隻願意往舅舅身邊尋求庇護。
他說不出口,兒子不信任他,怪不得旁人,怪他自己。
夫妻倆在秦洵床邊守了一整晚,這好不容易入睡的孩子睡夢裏也不安穩,不知是否夢到了害怕的情景,不時啜泣著囈語,將熟悉親近的人都挨個兒喚了幾聲,一直囈語到天明夢醒,竟是一聲也未喚過父親。
秦鎮海一顆心忽然揪痛起來。
沒容他那麽多工夫思慮補償,秋狩之事過去沒多久他便領命再次出征,回京後兒子早已以曆練之名離家去了江南驚鴻山莊,再見便是如今歸來的十六歲翩翩少年郎。
“……將軍,將軍,湯再不喝要涼了。”
秦鎮海忽然發現自己用著膳走神了,見眾人皆憂疑地望著他,二房穀氏正輕輕推著他胳膊喚他回神。
他端起湯碗一飲而盡,拿帕子揩了揩嘴,起身道:“你們慢吃,我去看看微之。”
穀氏道:“將軍上午不是剛去看過?”
“誰規定我一日隻能看一次兒子?”
穀氏被他一噎回不上話,撇了撇嘴,待其離去後又夾了一筷子菜到兒子秦瀟碗裏:“瀟兒近日怎麽樣,可有升官的跡象?”
秦瀟無奈:“娘,孩兒隻需將分內事務做好,升官晉職之事急求不得。”他知道他娘是見不得大哥比他好,聽到秦淮將晉升禮部尚書不服氣了。
穀氏翻了翻白眼,她就不明白她生的一兒一女怎麽就女兒像她,兒子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將軍,不知為何養得一副溫吞無爭的性子。
秦渺嘴快道:“娘就不必擔心了,連有的人都能升官,哥哥這樣好的人怎麽會不升呢,遲早的事!”
“阿渺。”秦瀟皺眉製止妹妹,歉意地朝大哥笑笑。
秦淮置若罔聞,含笑給四弟秦泓夾菜。
“對了瀟兒,過幾日你去你舅舅家將商兒他娘接回來吧。”
“孩兒明白。”
秦瀟十八歲時娶的母舅家同歲的表妹穀時,翌年生下兒子秦商,便是穀氏抱在懷裏的這個三歲男娃,是如今秦上將軍唯一一個孫子。
近日穀時的母親身子有恙,穀時回了娘家探望,今日便未出現在秦家飯桌上。
秦洵悠悠轉醒之時天已透黑,他迷蒙間感覺床頭小案上被人點亮了油燈,床邊似乎坐了個人陪同,他心道木樨這丫頭還算貼心,隻不過他沒有讓別人盯著睡覺的習慣,下回得跟她說待在隔壁或者外廳就好了,他有事會喚她進來的。
大約真是舟車勞頓人太疲倦,上午他抱著齊璟的衣裳往床上躺了會兒,竟就這麽睡過去了,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麽時辰,點了燈許是已經天黑了吧,不知過了晚膳時辰沒有。
等等,齊璟的衣裳呢?感覺到懷裏空空,秦洵意識一下子清醒了,鯉魚打挺般坐了起來,坐在床邊的那人似乎被他驚了一驚。
“做噩夢了?”那人開口。
“父親?”秦洵詫異,“怎麽又來了?”
這問的是什麽話。
秦鎮海沉默了一下:“父親不能來嗎?”
真怕這小子不給麵子地回句“不能”,他緊接著自行補道:“剛用了晚膳,聽你這的丫頭說你一直睡著沒醒,有些不放心你,再過來看你一回,可是剛回來不大適應?”
“就是困倦,用不著想那麽多。”秦洵來回掀了幾下不知道是誰給他蓋的被子,還是沒找著齊璟的衣裳,他神色不免露出幾分急躁。
“找那件衣裳?我給你疊好放櫃子了。”秦鎮海將燃了許久的油燈挑亮了些。
秦洵小舒了口氣,語氣有些不善:“請父親以後不要隨便動我的東西。”
秦鎮海如今對這個兒子可以說是容忍非常,半點也不計較他的態度,隻問道:“你睡覺抱件衣裳做什麽?”
“冷。”秦洵掀被下床,瞥了眼手握的被角,瞎扯道,“又不想蓋被子。”
脾氣真古怪,秦鎮海望著他往外廳去的背影這樣想著,也起身跟著他出內室。
外廳一座有一人高的落地燈盞,上下錯落固定著十來盞油燈,映照得屋內通明。許是為了透氣,在秦洵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是木樨還是他老爹將窗戶又重新支開,外廳大門也敞了半扇。
秦洵倒了杯茶潤喉,還是上午剛回來時木樨添來的那壺茶,這時辰已經晾得冰涼,他小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含在口中至溫熱後咽下,將茶杯放下沒再喝第二口。
“叫丫頭來換壺熱的吧?”秦洵聽到跟出來的父親這樣說道。
他淡淡“嗯”了聲。
“廚房裏給你焐著有飯菜,餓了叫人給你送來。”
“知道了。”
秦鎮海負手立於門邊,似是想留又尷尬難留,踟躕半晌低歎道:“那你自己歇著,父親回去了。”
“慢走。”
秦鎮海一走,秦洵敲了敲桌麵,扯嗓喊了聲:“小桂花兒!”
木樨怯生生從門外探頭:“公子是叫奴婢嗎?”
“不叫你叫誰?”
木樨連忙進門,絞手垂頭一副聽從吩咐的模樣,沒敢問三公子不是給她改名叫木樨嗎,幹嘛還喊她桂花。
“剛才跑哪瘋玩去了?”
木樨委屈:“回三公子,奴婢不敢瘋玩,是上將軍過來後命奴婢去外麵的,上將軍說他在這裏陪著三公子就好了。”
“他?還沒問你,他什麽時候過來的?”
“晚膳時辰還沒過上將軍就來了,一直在三公子身邊陪到現在。”
上了年紀的人是不是都行為古怪,什麽怪癖非要盯著自己兒子睡覺,秦洵腹誹。
“算了,你去把廚房焐著的飯菜端來吧。”
翌日無雨天霽,秦洵早早起了床洗漱用膳,挑了件瞧上去規整的素色衣裳,又喚了個大些的手巧婢女來給他梳理頭發,打著哈欠等著人來喚他隨他老爹入宮。
不知真的是回京路上這近二十日顛簸得人累,還是不大適應初回長安的環境,從昨日回來起他就覺得異常疲憊,昨日幾乎睡過去整個白日,到了晚上用過膳後在洵園中走動走動消了食,沐浴完往床上一躺很快又湧上倦意。
不過不知為何總有些惴惴沒法安然入睡,他在柔軟床鋪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一番,還是去把齊璟的衣裳又扒拉出來抱著,這才放下了心睡去。
一個人睡覺果然睡不著啊。
是他昨晚吩咐的木樨早些叫醒他,誰知這丫頭伺候得不久摸不清他意思,他說早些她便真的天初明便來喚他起。初醒時身體還是疲倦的,腦子卻意外清醒,一時半會兒睡不回去,他盤腿坐在床上闔眼垂頭,消了好一會兒起床氣,到底忍住了沒開口訓斥那立於床邊惶惶絞手的小婢女。
罷了,左右是他自己沒說清個具體的時辰,怪不得她。
醒了些工夫沒睡足夠的倦意遲遲而來,大婢女一給他梳完頭他便不管不顧地趴上了桌子,大有再打個小盹的架勢。
“公子……”木樨遲疑著喚他。
“知道知道。”秦洵懶散回應,努力把自己從桌上掰了下來。
初醒時躺回去再打個小盹還行,這個時辰就不合適了,算算看早朝差不多快結束,待他爹並兩位兄長下朝回來,他便得隨他爹入宮去。
秦洵踏出房門在將府四處走動著醒神,晃著晃著便碰上了下朝的秦淮與秦瀟,他往二人身後看了看:“就你們倆?”
秦瀟笑道:“陛下留近臣議事,我與大哥先回府了,父親大概還有一陣子。”
秦洵點點頭。秦淮上前往他肩上拍了兩下,打著哈欠道:“我有些倦,回去補個眠,不與你多說了。”
原來長途歸來後疲倦的不止他一個。
秦淮離去,秦瀟卻沒走,兄弟倆麵對麵站著不動,秦瀟溫和笑望著這個離家六年的三弟。
“二哥有話同我說?”秦洵問。
“此番你歸家來,父親很擔心你路上出狀況,指了些秦家暗衛護送。”
“哦。”秦洵麵上平靜頷首,心裏倒是真有那麽點驚訝。
他並不奇怪會有家中暗衛保護,即便有齊璟與大哥在,家裏也不會天真到全然相信皇室的兵衛,隻是他原本以為會是母親派出暗衛,沒想到是一貫冷待自己的父親。
“微之,父親其實很想念你。”
“我知道啊。”到底是外人看來極為嬌寵他的父親,他離家幾年秦鎮海自然會在人前略表思念,否則說不過去。
秦瀟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父親他是真的很想念你。”
“二哥如果是想來調和父子關係,那弟弟還是去別處晃悠了。”秦洵說著欲走,被秦瀟一把製住手肘阻攔。
“微之,你先等等,二哥與你說幾句話。”秦瀟怕他溜,語速放得很快,“年幼之事我不是沒看在眼中,二哥並不是想與你說大道理,也不想替父親辯解什麽,更不是說叫你如今就與父親冰釋前嫌。隻是微之,人非聖賢,當初父親與你隔閡是真,這些年他心生愧疚也不是假,你即便心裏怨他過往,也莫要因偏見就否認他如今補給你的好,多少受一受他的好意,這樣你二人相顧之時,都不會再如過去那般難自處。”
秦洵垂眸望著二哥握緊自己胳膊的那處,一言不發。
“微之。”秦瀟語氣幾乎說得上懇求。
秦洵將手臂從二哥手中抽了出來:“我隻能說盡量。”一大早的,秦洵不想與他僵持,到底還是鬆了些口,淡淡道,“隻是二哥,不是什麽都能靠事後修繕的,若萬事都這麽容易補過,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恩怨糾葛了。”
言罷他丟了聲“走了”,剛好在到府門時,遇上了父親歸家的馬車。
寬敞的將府馬車平穩駛向皇宮。
秦洵原本的打算是自行進宮麵聖,然秦鎮海堅持下早朝回府接他陪同入宮,秦洵懶得跟他拗,索性隨他安排。
又不是三歲稚兒了,跟前跟後個什麽勁。秦洵坐靠著車廂壁,抄手閉目,腹誹著自己父親。
秦鎮海望著兒子閉目養神的沉靜麵容,手伸進袖中,將裏頭的物什握了鬆,鬆了握,躊躇著是否拿出。
“微之啊。”買都買了,還是拿出來吧。
“嗯?”秦洵紋絲不動,僅從鼻腔裏悶出聲回應示意他說。
“這個你拿著玩吧?”
秦洵掀了掀眼皮,入目一翠,秦鎮海拈著細長的草條,草條底下墜著個栩栩如生的草編螞蚱,碧瑩瑩的色澤,一看便是新采編成。
而他父親的神色幾分複雜,既有不習慣如此親近兒子的拘謹,又有很想與之和緩的討好意味。秦鎮海一員號令千軍萬馬的大將,此刻拿著個孩童逗樂的小玩意借以向兒子表示親近之意,不免有些不自在。
秦洵詫異地望著這個小玩意。
“拿著吧?”秦鎮海重複一遍。
秦洵眉心微微一皺又闔上眼,不耐道:“又不是幾歲小孩兒了,誰還玩這個。”
車廂裏的一對父子歸於靜默。
良久,秦洵聽到父親低聲道:“下朝回來瞧見有人賣,想著買給你哄上一哄的。”
並不是,秦洵心想。
大齊帝都長安的格局,以皇宮為尊,皇宮之外一小圈稱作皇城,被皇室親眷與朝堂權重的世家大臣府邸占了個滿,不設集市,或者說壓根沒有攤販敢在皇城中占貴族的地盤。
皇城之外,稱長安城,這才是大多數朝臣官家與平民百姓的居住地,且分布著東西二市兩大集及零散小集,是熱鬧繁華之地。
繁華的長安城外,廣袤的長安地界裏諸多郡縣鄉村,才會被人籠統稱作“長安”。
皇宮回將府的路上根本不經集市,秦鎮海手裏這小玩意定是繞路入長安城中買的。
秦洵閉著目,卻想象得出身邊中年男人臉上的頹然神色,他心裏無端生出些煩亂。
這是做什麽?推開兒子的是你,回頭來討好兒子的也是你,明明你才是傷害人的那個,為什麽又這樣一副受傷的形容?你這樣小心翼翼的酸楚模樣,你以為我就高興了?
馬車停在宮門外,秦洵下車前到底還是放軟了態度:“回去再說吧,拿著這玩意去見陛下像什麽話。”
“也好。”他聽到父親這樣回了一句,並沒有回頭去看一眼父親神色。
常言之所以為常言,正是因為它不無道理。常言道血濃於水誠不欺人,秦洵自認並不是個寬仁心軟的人,卻見著自己血脈相連的生身父親這般形容,抑不住心頭那點針刺般細微尖銳的疼。
秦鎮海隻送他到宮門,秦洵下車後跟在引路的宮人身後,一路行至禦花園,下了早朝的皇帝正在此處觀幾個年幼子女嬉鬧。秦洵走近時粗粗掃了一圈,多的是年幼的小公主們,皇子僅有三個在場。
最年幼那個約莫是秦洵離京後添的,沒什麽印象,那個蒼白得連頭發都是霜雪色的異樣皇子,應該是曾經幾麵之緣的齊珩,而在場年紀最大的、正在給弟妹們演示射箭的那個,自然是跟秦洵不對付的齊琅。
除了坐在鋪地軟席上的皇子公主們,周圍還立了一圈伺候的宮人。
“洵叩見陛下。”秦洵對人群中那位九五之尊行了跪拜禮。
“微之來了,快快平身。”皇帝起身上前,親自扶起了他。
上位者端著多一分太過少一分不足的恰好微笑,望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少年郎。
“美哉少年。”皇帝笑道,“朕觀微之模樣,愈發似威騎將軍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洵肖母,實乃洵之幸。”秦洵得體回話。
皇帝大笑:“難怪阿初要將你送出家曆練,一別六載歸來,微之這性子養得沉靜許多。”
秦洵狀似不好意思地一揖禮:“年幼之時不諳世事,多有愚行,陛下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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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七夕打算三更啦,雖然感覺看的人並不多,但是為了在看的小可愛讀者們還是有加更動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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