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日頭偏西,秦洵琢磨著該回家了,還沒走出這條街,身邊吵嚷扭打出一群人,推搡間撞翻了路邊的水果攤,大大小小的果子滾滿一地,柔軟些的直接摔爛,汁水四濺,繼而一連絆滑了不少過路行人乃至幾輛車馬,頓時驚慌叫罵四起,好不混亂。


  秦洵在水果攤將傾翻時便敏捷避讓一邊,路堵上了,他便不忙著非得從混亂中擠過去,閑立路邊旁觀,看見扭打的人群是從那招牌叫“繁花庭”的風月場所一路推搡出來。


  繁花庭秦洵還是有印象的,年幼時便聽聞這條街上落有長安城兩大知名場所,一是他方才出來的戲樓“牡丹亭”,二便是眼前的青樓“繁花庭”,兩家都是前朝就存在的老招牌了。


  隻不過不像牡丹亭那樣自戲樓建起就掛這個招牌,繁花庭據說十幾年前才改的名,原先叫“滿芳庭”,後來皇室裏曲折芳入主中宮,為避皇後的諱,這才改叫了繁花庭。


  依著這招牌,樓裏的姑娘們個個以花為名,長得也人比花嬌,秦洵離京前繁花庭的當家花魁似乎是個頗有才情的女子,沒記錯的話名喚梅娘。


  此刻自繁花庭門口一直延伸到半條道上的扭打人群顯然分為兩撥,一撥是繁花庭的壯漢傭工們,處理慣了鬧劇事端,很是駕輕就熟。另一撥似乎是哪家的家仆,為首的是個打扮講究的貴婦,聽他們你來我往混吵之語,好似是鮑姓官家的官夫人。


  鮑夫人指著繁花庭的大門罵罵咧咧,隨著她的指罵,門裏嫋嫋婷婷出來個風情萬種的姑娘,那姑娘大紅羅裙,小露香肩,神情閑懶,美目流盼,即便不言不語也自是掩不住一身嫵媚勾人的風韻,當即秦洵便聽周圍騷動,多半是男子們目露垂涎地望著這美貌的青樓女子,隱隱聽人道什麽“牡丹姑娘”。


  秦洵倒是沒聽過繁花庭還有什麽牡丹姑娘。


  這鬧劇大致便是那位鮑大人流連花叢,傾倒於這位牡丹姑娘的石榴裙下,家中鮑夫人積醋良久,總算忍不住上門來找狐狸精砸場子了。


  本該注重體麵的官夫人許是上火不輕,不管不顧地從口中不斷吐出穢語,辱罵那美豔的青樓姑娘,那位牡丹姑娘閑閑撫發由著官夫人辱罵自己,待鮑夫人說話喘氣工夫,才挑著柳眉嬌笑道了句:“今日這日頭還沒落下的時辰,就叫咱們這兒如此熱鬧,可真是虧了夫人的捧場,牡丹在此替眾姐妹謝過夫人了。”


  登時周遭笑鬧聲起,鮑夫人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氣得直叫家仆動手,方才堪堪停手的兩撥人複又纏打在一起,吵嚷中混雜著看客碎語,不時還有色膽大的高聲對那倚著門框的花姑娘牡丹出言調戲,引得同流之徒附和嬉笑。


  本該是這場鬧劇主角的牡丹卻頗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對鮑夫人極力在一片吵嚷中高聲罵給她聽的穢語置若罔聞,倚在繁花庭大門的門框上淡淡掃過一圈看客們,最終盯住了路邊容貌俊美散漫噙笑的少年。


  “哎,那位小公子。”她嬌著聲喚。


  “姑娘叫我?”秦洵指指自己,微訝。


  “可有興致,進我們這快活地方喝幾口酒?”牡丹將垂在胸前的一綹秀發撥向背後,眉目間滿是勾人的風情。


  還是不了吧,雖然秦洵確實有些心癢癢,想瞧瞧看當初因為年幼不得踏足過的這處帝都出名的狹邪地,但如今回到天子腳下長安故鄉,他自是不能再如離家千裏無人管教的江南那般肆意浪蕩。


  他揚起笑,坦誠道:“承蒙牡丹姑娘厚愛,然在下身無分文,怕是要辜負姑娘盛情了。”


  這倒不是假話,出門前本就估摸著帶了差不多夠買禮物的錢,後來又買了蜜餞兼戲票進牡丹亭聽了場戲,眼下身上銀兩確實所剩無幾,若是供正常花樓尋樂自是遠遠不夠的。


  牡丹卻娉婷著緩步上前來,看客都自覺給她讓了道,嫵媚的紅衣美人與妍容的紅衣少年相對而立,在黃昏天色下美好得能入畫。


  如果忽略身旁紛雜的吵嚷,以及被繁花庭的壯漢傭工們架住阻擋、卻伸著脖子向這處方向拚命罵“狐狸精還敢勾引人”的鮑夫人。


  牡丹伸手搭上了秦洵臂彎,微偏了頭,嗓音是與麵上笑容如出一轍的酥媚入骨:“不妨事,左右天都還亮著,不是開門做生意的時辰,權當是牡丹請公子小酌,如何?”搭在他臂彎上的纖指輕輕摩挲,“這樣姿容的公子,即便是叫牡丹自貼上些銀兩換公子陪同片刻,牡丹也是願意的。”


  看客裏登時有人起哄,夾雜著男人“牡丹姑娘我陪你喝酒”雲雲的調笑。


  怎麽感覺我是在被她嫖?


  這樣的念頭一出來,秦洵惡寒,麵上笑容不變,卻是不著痕跡地挪開自己手臂。


  “公子可否賞一回臉?”牡丹複啟丹唇,壓低了嗓,笑道,“秦三公子?”


  秦洵一怔,隨即識趣笑道:“看來今日是盛情難卻,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秦洵踏入繁花庭大門時,還聽得著背後被攔住的鮑夫人大罵“下賤胚子就是不要臉當街勾引人”,卻見前頭的牡丹充耳不聞,曳著羅裙領他進門,對上迎來的繁花庭老鴇與一眾姑娘們。


  老鴇憂心地問外頭這事可擺平了,鶯鶯燕燕們半是跟著老鴇七嘴八舌問,半是好奇地打量跟在牡丹身後進門的秦洵。


  牡丹抬手理了理鬢發:“不必理會,何曾有我擺不平的鬧客?”


  花姑娘們連聲附和,連當老鴇的似乎都信任又討好這嫵媚美人,連聲道是,又往牡丹身後的秦洵瞧上幾眼,掛著攬客時的諂媚笑容想來招呼他。


  花姑娘裏也有人嬌笑著出言相問:“牡丹姐姐,你趕個官夫人出門怎還帶回個天仙般的美貌公子,哪裏尋的?”


  秦洵自是受用旁人誇他容貌好看,當即心情頗好地朝那出聲的姑娘笑了一笑,卻並不言語,待牡丹姑娘自行應付。


  “可不就道旁尋的,雛菊妹妹有興致也可去尋一尋,興許也尋得著。”牡丹亦嬌笑回應,卻是伸手來牽了秦洵衣袖,將其往樓梯上帶。


  青樓這種地方天不黑基本沒多少生意,一樓大堂裏拚拚湊湊也就十來個嫖客,不過此刻黃昏,白日補眠的青樓姑娘們不少都起了洗漱,為不多時辰後的攬客做生意準備著,大堂桌間穿行著空閑的鶯鶯燕燕,大半在牡丹領著秦洵進門時圍觀過來,此刻因牡丹帶秦洵上二樓離去,被老鴇揮手趕著逐漸散了。


  秦洵跟著牡丹進了她的房間,說是邀他小酌,牡丹卻沒開酒,斟了杯茶給他。


  秦洵笑謝接過,湊近唇邊時不動聲色地嗅了嗅其中氣味。


  “秦三公子不必如此謹慎,我可不敢給你茶水裏下東西。”牡丹自斟了一杯茶。


  秦洵被其點破也不窘迫,從容笑道:“姑娘道破在下身份卻不言其他,在下自是謹慎為妙。”


  牡丹輕托香腮望他:“那秦三公子覺得,我將公子喚進房裏,是何用意?”


  秦洵望著這青樓姑娘略帶玩笑的神情,忽然玩笑心思亦起,待其也免了些稱謂上的講究:“總不會是你想嫖我吧?”


  牡丹噗嗤笑了出來。


  “哪敢,我若有那膽子嫖了你,怕是你長兄與你相好都饒不了我。”


  秦洵倒是不意外牡丹認得秦淮,畢竟自古才子多風流,秦淮也不例外,秦洵在平州時聽探望他的齊璟提過,他大哥給繁花庭當家花魁寫了一首情詩,既出自秦大才子之筆,自是在長安的風月圈子裏傳吟一時,據說是媚而不俗豔而不淫,也是頗有功底了。


  不過當日齊璟任他軟磨硬泡都沒念給他詩的內容,道什麽小孩子家家不適宜聽這些東西。


  那時秦洵憑著過去的模糊印象,還以為秦淮贈詩的對象是繁花庭的才女梅娘,現在看來或許是這位牡丹姑娘。


  不過這牡丹姑娘說的他相好是何許人也?總不會連個陌生的青樓姑娘都知道齊璟與他的關係吧?

  見秦洵兀自微笑不說話,牡丹便接著找話與他說:“秦三公子不好奇為何我認得你?”


  “好奇是好奇的,因為這嗎?”秦洵在自己深藍眼眸的眼角點了點,“是家兄與姑娘提過?”


  “公子一雙眼眸在大齊確是獨特,不過可不止如此。”牡丹托腮的手指輕敲了兩下臉頰,忽笑道,“公子不會是還未見過那幅畫吧?”


  “畫?”秦洵是真真疑惑。


  “去年七夕,長安城的才子佳人們照慣例赴七夕雅會,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平民百姓,凡是有些才氣的名士皆受邀赴會或是慕名而來,咱們長安的‘琴棋書畫’四位名士,除了那遠在江南的廣陵先生,其餘三位皆有到場。”


  所以齊璟也是去了的。


  “七夕雅會”秦洵沒印象,大概是在他離家後才興起的活動,既然是七夕……


  秦洵眯了眯眼:“這所謂的什麽七夕雅會,該不會有相親的意思吧?”


  “秦三公子醋了?”牡丹美目滿含調侃。


  秦洵挑了下眉:“聽姑娘這樣說,是知道我醋誰了?”


  “醋我們的‘風神凝遠’嘛。”牡丹笑眯眯剝了兩下指甲,“公子不忙著醋,風神凝遠那位素來知禮而疏離,與驚才絕豔的作風大不相同。”


  秦洵好整以暇等著她的下文,既聽著齊璟老老實實,他並不關心自己大哥的作風如何。


  “當日有人給擅書畫者擬了個題,應著七夕之景,以‘相思’為題吟詩作畫,於是才子佳人們各示其長,而風神凝遠者,蘸墨落筆繪了幅畫作,即興擬名為《南國》。”


  “所以姑娘是說,去年七夕他應‘相思’之題繪的那幅《南國》,畫中是我?”


  齊璟那麽含蓄的人,不至於這樣放得開吧?


  “是自然是。”


  秦洵等著她的但書。


  “但那畫作留白甚多,僅簡單繪了幾枝相思子,並一紅衣黑發的背影手執一枝,因是背影,又寥寥幾筆略繪輪廓,因而辨不得為何人,神韻卻是極佳。”


  牡丹說著曖昧地眨眼笑了笑:“三殿下難得不舍割愛贈人,自藏了,這幅《南國》真跡僅於當日雅會上繪畢展示時驚鴻一瞥,後來誰也不得再觀。倒是有人憑當初的記憶試摹過,卻都不約而同將那紅衣黑發的背影偏往女子體態上摹,於是大家也都默認三殿下畫中之人為一紅衣女子,還道是近些年三殿下頻頻外出遊曆,戀慕上了什麽南國美人呢。”


  “既認為是紅衣女子,牡丹姑娘又如何識得我便是那所謂‘南國美人’?”秦洵自誇起“南國美人”來毫不臉紅。


  “自然是因為我有幸又得見真跡一回。”牡丹掩口而笑,“那日雅會日落前散去,子長公子送我回來,三殿下將那幅《南國》交與子長公子,托其懸掛秦家三公子的住處,我好奇這雅會上未瞧分明的大家之作,這便厚著臉皮隨子長公子一道入府,又仔細瞧了一通。”


  “這一瞧才發現,雖是寥寥勾勒的輪廓,可那畫中人背影的神韻氣,哪裏是什麽女子,分明是位翩翩郎君,可真是叫我駭了大驚。”


  “當日也奇怪三殿下怎不直接交與秦三公子,問了子長公子才知三公子離家多年,想來也是當日他們都未見過三公子如今少年模樣,否則保不準那時便要叫觀畫的有心人一眼瞧出來。而我既細賞過畫,方才見公子模樣,隻消一眼,便認出是三殿下《南國》圖的畫中人。”


  秦洵幾乎沒怎麽聽她後半段話,隻在聽到齊璟讓秦淮將畫掛在自己屋內時,心中騰起幾分急煩地回想著,自己歸家後並未看到這幅齊璟寄以相思的《南國》圖。


  不過他也沒在這稱得上陌生的女子麵前輕易顯露出自己的焦躁,依舊掛著有些懶散的笑:“這麽說牡丹姑娘便是那回知道我的,隻是到底素不相識,今日見著怎有閑心邀我一敘?”方才門口可是好生熱鬧,那種情況下還能有興致將他領進門來。


  “自然是懶得理會那撒潑的婆娘。”牡丹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公子離家時才十歲,不知可曾聽過繁花庭曾經的當家花魁梅娘?”


  “聽聞是位才情過人的佳人。”


  “公子見過她嗎?”


  “並未,當初年幼,不得踏足此地,僅略有耳聞,未能有幸一見。”


  牡丹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而後公子離家數年,如今歸來時已不得見梅娘,繁花庭的當家花魁換作我牡丹了,是不是?”


  “所以梅姑娘?”


  “死了。”牡丹出口後似是覺得自己將生死之事說得有些清淡,便笑了笑補道,“確切來說,是先嫁了人後死的,嫁的便是外頭那鬧事婆娘的夫君,那什麽鮑大人。當初這鮑大人與梅娘可是好一番蜜裏調油你有情我有意,梅娘甘願嫁他為妾,姐妹們當時勸了許久,都說姓鮑的瞧著不是個靠譜的模樣,可她不聽,執意嫁了,果然姓鮑的那孬種在外頭人模狗樣,回了家是怕媳婦的主,梅娘嫁過去沒多久便被鮑夫人折磨死了。”


  “鮑大人?”


  “公子不知?也是,公子剛回來不久。”牡丹道,“三年前新任的吏部郎中鮑付全,如今任滿三年是吏部侍郎了。三年前那時候正是新官上任,行事頗有些拿喬放大話,不過自娶梅娘那一回被嶽父家敲打了一番,便老實不少。”


  牡丹豎起一根纖指往另一手手心點了點:“忘了告訴公子,鮑付全娶的正妻,也就是門外那鮑夫人,是左相家的千金,雖是庶出,但左相家公子不少,獨此一女,因而嬌慣得潑辣蠻橫,這不,三十歲才嫁出去,三年前也正是為了嫁出她,才扶了一扶女婿鮑付全,否則鮑付全那半個腦子都裝著女色的東西哪能升官至此,至於當初他一個剛及弱冠的年輕郎為何娶了大他十歲的燕小姐,也就不必牡丹與公子細說了。”


  這麽一聽秦洵也大致理得清,鮑付全自然是為裙帶關係娶的燕小姐,即鮑夫人,可到底年紀尚輕,遇著個才貌雙全的繁花庭梅娘不免動了心思,可惜娶回家後妻子容不下,他也不敢逆妻子的意,隻得由著妻子把妾室折騰死。


  左相家原本對鮑付全納妾一事睜隻眼閉隻眼,八成也是因好不容易嫁出難嫁的閨女,不免對這便宜女婿存幾分客氣意思,既然人死了便剛好來敲打一番,自是警告其往後安分些,莫再生此事端惹妻不快。


  秦洵微笑著聽她講,並沒有問為何無人幫那梅娘一把。在這戚裏五侯的帝都長安,誰會去在意一個青樓女子的死活,頂多那些多有仰慕梅娘才情的世家公子們惋惜一番,可誰也不會為了她出頭,去與官場上打交道的同僚起爭執。


  換作是他秦洵,同樣不會多管此事,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何況是無親無故的外人,他也從來就不是個熱心的人。


  牡丹倒是替他將心裏話說了出來:“本來世人看我們這些青樓女子皆是輕賤,權貴們更不必說。所以啊,像我們這樣的人,最是信不得男人,我既哀梅娘的不幸,又怒她的識人不清。”她理了理頭發,動作間是入骨的風情,“所以我才不要像梅娘一樣,這輩子我都不要栽進男人手裏,更別說為男人丟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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