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朝

  輦車載著齊璟和秦洵二人趕回景陽殿,齊璟乘上輦車就頭靠秦洵一肩睡了過去,到殿時秦洵擋了宮人,隻由隨行的侍衛統領單墨幫忙將齊璟扶上自己的背,一路把齊璟背回了主殿內室。


  齊璟燒得體溫飆升,連趴在秦洵背上時在耳邊呼出的鼻息都是滾燙,燙得秦洵心下焦躁,將他往床上安置好便急忙探他脈象。


  大概是受了皇帝的吩咐,他們回到景陽殿沒多久,太醫署也派了醫官過來,陳姓青年太醫拎著藥箱踏入內室,秦洵餘光瞥見,起身給他讓了位置。


  先前他給齊璟診脈煎藥沒怎麽驚動旁人還好說,如今太醫奉皇帝之命前來診治皇子,即便秦洵在外習醫擔了個大夫名頭,也不該過分越俎代庖。


  齊璟隻是風寒,秦洵心裏有數,隻不過眼下比先前嚴重許多,接下來幾日定是要好生將養了。


  秦洵聽著陳杭太醫細細道清病因,又看著他寫了藥方,借著接過藥方的舉動,狀似無意地將藥方內容飛快掃了一眼。


  沒什麽不對,秦洵笑著謝過了陳杭,將藥方轉手遞去給清硯,自己送陳杭出殿門去。


  回來時迎麵見清硯正待去太醫署抓藥,秦洵叫住了她:“你跟單墨先照顧著你們殿下,我出門一趟,過個把時辰回來。”


  清硯忙問:“公子去哪?”秦三公子不是最心疼三殿下了,如今三殿下這樣病著,怎麽會舍得離他半步?

  “去上個朝。”秦洵說得像去吃個飯,又攤攤手,“今日這早朝必須得上。”


  齊璟擔著一身督巡江南的政務,昨日回京,今日早朝不見人影不來述職,再是情有可原,日後都難免被人提及時嚼他舌根。對於有心挑刺的人來說,這事就是他一個被皇帝委以重任的皇子,放肆地缺了回京後的第一日早朝,未能第一時間上報督巡事宜,風寒如何,昏睡如何,得陛□□恤又如何,這還是他三皇子的失儀之處。事後說得多難聽的都能有,秦洵斷不會讓齊璟落人口實。


  君臣並非日日早朝,照大齊的規矩,正常來說五日一朝,跟念書的學休日程安排一樣。隻是眼下早已入秋,很快就逢每年例行的上林秋狩,相當於一個月不問政事的休假,恰逢三年一度的科舉殿試與審職調官將近,皇帝這陣子得勤快些,朝臣自然得跟著勤快,秦洵回京後便看著這些日子他父兄上朝頻繁許多,幾乎日日皆朝。


  他兩朝為將的老爹和十五拜官的大哥秦淮,早就對一年到頭總會有那麽幾回的加朝議事習以為常,而他二哥秦瀟及冠拜為兵部郎中,滿打滿算才為官兩年,顯然就不那麽好受了,寅時起卯時朝的日子一連數日,秦洵昨日入宮前在將府最後一頓午膳時,見飯桌邊的秦瀟清俊麵容上兩個眼窩都泛了顯而易見的青黑。


  秦瀟畢竟已有家室,秦洵忍住了沒不知分寸地將一句“二哥是被何方妖孽吸幹了精氣”的葷話調侃說出口。


  秦洵回內室衣櫃翻揀一通,不出意料翻到了幾件合自己尺寸的新衣,猜想是跟齊璟帶去江南那幾件一批縫製,提前給自己在景陽殿備下的。


  他昨日來時穿了身廣袖紅衣,甩著兩條膀子就進宮了,別說衣物包裹,連銀兩荷包都沒帶,去昭陽殿時情勢緊急不甚講究,隨便就把白日的衣裳套上,但這會兒要去上朝入太極殿,就算自己無官無爵閑人一個,也萬不能大片正紅衣色紅到皇帝和文武百官麵前,委實不夠莊重。


  他挑了身白底衣裳,前袖與衣擺都用靛藍繡線繡出精致的蘭草,穿上身對著銅鏡照照,覺得自己頗有些人模狗樣,齊璟之前怎麽說來著?噢,很俊!


  沒太多工夫容他臭美,他去書房桌案上翻找東西。齊璟桌案一貫收整有序,沒幾下就叫秦洵翻出了昨日下午齊璟寫的那份關乎江南督巡的奏折,秦洵坐下打算先將奏折內容大致閱記,屁股剛沾上椅子,清硯手執兩樣東西踏入書房來。


  “公子莫忘了這兩樣。”她將齊璟的白玉腰牌和象笏輕輕放置案上。


  秦洵分眼一瞥,笑道:“姐姐貼心。”


  他進了書房時才想起朝臣上朝須執笏板並明示身份的腰牌,印象中齊璟是放在內室衣櫃抽屜裏,本打算看完奏折回去取,誰知清硯送了過來。


  他見著清硯,便又問:“藥煎好了?”


  “尚未,公子放心,讓人在太醫署看著了,殿下那裏也有單墨守著。”清硯又從袖中掏出木梳,“奴婢是想起公子並未好好梳整,朝事肅嚴,公子儀容不可失了體統。”


  她動作嫻熟又輕柔,秦洵粗粗覽一遍奏折,任由清硯擺弄自己頭發,玩笑道:“你就這麽信得過我,不怕我順走腰牌去外頭打著齊璟的旗號亂來?”


  清硯輕聲一歎:“公子莫說戲語,殿下身邊的人親疏都不少,但也就秦三公子,是能叫奴婢全然信任絕不會對殿下不利。”她極快地給秦洵梳了個規規矩矩的未及冠男子發型,又歎了聲氣,往他頭頂輕輕一拍,“雖說未免孩子脾性有些嬌縱鬧騰。”


  秦洵不滿:“姐姐從來就不多誇我兩句。”


  秦洵趕到君臣議政的太極殿時,心下估摸著早朝應該已經過半,他倒是不甚著急,往懶怠些說,左右已經遲了,多遲一刻少遲一刻也沒差。


  不過正經來說,早朝遲到本是朝臣大忌,萬一不巧撞上那日皇帝心情不舒爽,一句話就能將人罰了,革職都不為過。


  秦洵不過是仗著自己本就不是在職朝官,乃自行代養病的齊璟上朝,皇帝又知曉他安頓齊璟才耽擱,以及,這一國之君對自己素來寬待的所謂“聖寵”,他時不時恃寵而驕一下罷了。


  他輕嗤著想,既然前陣子皇帝給他吃了點皮肉苦頭,那就別怪他也肆意揮霍一回皇帝予他的厚待榮寵。


  在太極殿殿門,秦洵被守門的侍衛們攔下了。


  秦洵“哦”地一聲自敲了一下額頭,一手抱著象笏,一手解了腰間白玉腰牌遞給他們看。


  大齊的特權令牌是金製的,皇帝隻在數年前賞賜了秦洵一塊。普遍來說,外臣在宮內通行皆須腰牌,上刻姓名身份,見守殿侍衛出示後勞其通報殿主人,得允方可入內。


  腰牌材質也依官爵品級而分,皇族與封爵者佩白玉腰牌,三品以上官員佩綠玉腰牌,三品以下則隻可佩木腰牌。


  秦洵畢竟是第一回上朝,雖身為世家子多少知曉那麽點規矩,到底也沒親身實踐過,初至這處莊華的太極殿,不免生疏。


  白玉腰牌,侍衛不敢觸碰,隻就著秦洵攤開的手掌瞧了一眼,驚道:“三、三殿下?可公子您是……”


  秦洵笑眯眯地將白玉腰牌掛回腰間:“有勞幾位稟報一聲,就說三殿下告病,秦微之代其上朝。”


  侍衛不敢耽擱,匆匆往太極殿內進去了一個,秦洵摩挲著手中象笏耐心等著。


  說來這早朝議事時朝官手執之笏板,跟通行腰牌一樣分了品級,皇親封爵與三品以上官員執象笏,三品以下官員則執木笏。秦洵手裏這塊齊璟的象笏,許是多年經手摩挲,光滑瑩潤,觸感極好。


  侍衛進去得有些久,好一會兒才出殿來,朝秦洵畢恭畢敬行了禮道:“秦三公子請。”


  秦洵笑道了句“多謝”,大步踏入太極殿。


  正前高台之上,一身玄黑龍袍的皇帝端坐龍椅,其下文武百官分列兩側井然跪坐,此時君臣無言,都將或好奇或審視的目光投向進殿的少年。


  少年含笑而來,毫不露怯,沒失了他世家公子的儀度。


  秦洵目不斜視,僅用餘光瞥過眾人各異的神色,還瞥見了他父兄驚訝的模樣,當然驚訝的那位兄長是秦瀟,長兄秦淮則是一副要笑不笑的玩味神情。


  秦淮隻在他進殿時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輕輕一嗤。這身衣裳一看就是齊歸城的風格,這兩人天天秀到處秀都沒秀夠,今日秀到太極殿君臣麵前來了,真是祖宗。


  秦洵徑自走向殿正中,輕撩衣擺朝龍椅上的九五之尊跪拜行禮:“臣叩見陛下。”


  “微之平身。”皇帝朝座下抬手虛扶。


  “謝陛下。”秦洵起身,雙手執象笏於胸前,微微垂首,“稟陛下,三殿下小染風寒臥床昏睡,私以為江南督巡政務不可耽擱,臣鬥膽,取三殿下通行腰牌,今日代其上朝呈遞奏折。”


  皇帝還未應話,右相曲伯庸卻已出聲:“老夫且問秦三公子,是以何身份代三殿下上朝?且不言秦三公子尚無官職在身,即便是有,以臣身代皇子上朝,豈不僭越?”


  “右相。”皇帝顯然不悅,“方才朕已經說得很明白,今早歸城跟朕一道陪著他母妃生產,染了風寒,是朕看著的,朕已心疼萬分,本想江南督巡一事姑且放上幾日也無妨,微之懂事,及時代為呈上,右相何必苛責。”


  皇帝回護估計是不悅曲伯庸多年權重膽肥,在皇帝開口前就肆意插話。不過這麽一來倒是叫秦洵大致明了為什麽在殿外等個通報等了那樣久,八成是說他秦微之來了有人不滿,跟皇帝拉扯了幾句。


  皇帝當然是會偏袒他的,活了十幾年秦洵若是一點也摸不清皇帝的心思,那他未免愚鈍不堪。


  假如齊璟是自己在殿上病著,秦洵忽然出現來一出代朝叫皇帝措手不及,那皇帝多半會心中不快,但齊璟是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心裏有數,見秦洵代朝,便會誇他是識大體顧大局了。


  皇帝應付完曲伯庸,果真誇了秦洵幾句識大體雲雲,便令身旁大太監吳公公下去取了秦洵呈上的奏折,翻閱了前幾頁,忽出聲問秦洵:“微之,原本歸城啟奏,朕是要就奏折內容詳問一二,今日是你呈遞上來,你可否代為應話?”


  “稟陛下,臣當日與三殿下同在江南時,僅對三殿下平州事務略有耳聞,若論三殿下此番督巡江南全數事務,臣恐難與陛下細道。”


  “哦?”皇帝將手中奏折又翻了一頁,目光卻偏去看殿中的少年,似笑非笑,“微之代歸城送來給朕這本奏折,卻沒先覽閱一番以應朕所疑,可是有些不夠周全啊。”


  “臣惶恐,不敢擅閱聖奏。”秦洵頭又垂低幾分,隱去眸中精光。


  他代齊璟上朝皇帝不會在意,甚至還能對他有幾分讚許,但隻要他明言一句,他這麽個朝臣之子已經提前看過皇子呈給父皇的奏折,秦洵相信眼前的皇帝陛下一定會非常計較。


  他很清楚,在大齊當今聖上的厚待榮寵之下,自己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什麽能放上明麵折騰,什麽隻能暗地裏私自搗鼓。


  他看一遍奏折是為了心中有數,雖不細說,但他也不能真就一問三不知。


  秦洵與齊璟私交甚篤,是長安城人盡皆知的事,今日又這樣直白地“代三殿下上朝”,文武百官心下皆懷思量,都知道他秦三公子與齊三皇子是同船而渡,若他初次上朝當真什麽也說不上來,隻做個呈完奏折就杵在殿上的木樁子,今日來太極殿一趟便算廢了,於他於齊璟都會被人事後譏諷。


  秦洵識趣,皇帝看起來就很愉悅,順勢問了他一些平州事宜,秦洵僅以看過齊璟寫在奏折上的諸事應答,拿捏得體地摻些己見。


  皇帝頷首,隨意命他退去平日齊璟上朝的位置,說是既然代歸城上朝,便歇在歸城的位置上。


  秦洵在身後兩側官列的碎語交談裏波瀾不驚,揖禮謝恩,當真退去了齊璟的位置,跪坐在今日空著的這塊軟墊上。


  這一排坐的是皇子,如今來上朝的皇子有四,從右往左依照年紀從長到幼排位置,秦洵右邊是齊瑄和齊珷,左邊是齊琅。


  大齊男子,多是未及冠時念書,二十弱冠後才求官途,除了個別驚才之人,像是都在十五歲拜官的奚廣陵和秦淮。


  皇子不然,明麵上皇子也是及冠上朝,實際皇子上不上朝都是他們皇帝老爹一句話的事,自然是看各個兒子的才能與受寵程度了。


  齊璟有大統之才,得皇帝偏愛,在秦洵還在為點心不合口味鬧性子時,未滿十歲的小齊璟已經得他父皇準允,正兒八經地執笏立於朝臣列前,跟著上朝了。


  當年齊璟上朝沒多久,以右相曲伯庸為首的朝臣便提出異議,道是陛下允三殿下越過兩位兄長獨一人上朝不合禮數,要麽都來,要麽都別來,當皇帝當父親都不能偏心才是。皇帝舍不得齊璟,順口就允了長子齊瑄與次子齊珷同樣上朝。


  而四皇子齊琅,是在知曉三位兄長都去上朝後心下難平,仗著嬌寵同皇帝軟磨硬泡了好幾年,十歲出頭才得允。


  在吳公公摻著尖細感的嗓音再度響起時,秦洵目光一斜,瞥了眼左邊比自己小兩歲、相貌陰柔的四皇子。


  “淑妃白氏,久侍宮闈,賢德溫良,今生皇七子雲霽,深慰帝心,晉封貴妃。”


  “禮部尚書經年操勞,卻金暮夜,事必躬親,今年事已高,待今歲中秋朝宴後,帝允告老還鄉,頤養天年,賞黃金千兩。”


  “禮部侍郎秦子長,天惠卓絕,恪盡職守,繼為新任禮部尚書。”


  秦洵代朝一事僅僅擾亂一瞬太極殿內的君臣議事,隨即便恢複如常,吳公公代皇帝一一列著餘下事宜,待他言罷,皇帝一手撐在了膝蓋上。


  跟了皇帝幾十年的吳公公早會看他眼色,見狀便一甩拂塵搭於臂彎,略微拖長了尖細的嗓音:“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臣有奏。”一斷眉青年出列,執笏立於殿中。


  “馬郎中,何事啟奏?”


  “臣以為,如今陛下已得七位皇子,且皇長子與皇次子皆年過弱冠,僅以皇子之身事於朝堂,已然不妥。”


  秦洵心下一聲冷笑。姨娘剛生了新皇子晉為位次皇後的貴妃,這些人就已經坐不住了。


  皇帝剛宣布了幾件喜事,心情正是不錯,卻叫馬飛提起這個他其實不大樂意談論的事情,笑容不免淡下來:“馬愛卿以為,理當如何?”


  “臣以為,陛下應將年滿十五的皇子,立太子,封親王,各司其職。”


  馬飛此言一出,官列中私語不絕,秦洵明顯感到自己左右身側,這三個同母所出的親兄弟都僵了身。


  秦洵垂眸,淺淺笑了一笑。


  曲伯庸的消息很靈通,怕是早上昭陽殿那邊剛得皇子,皇後曲折芳的人就已經遞信來給等候上朝的曲伯庸,讓他很快拿了主意,要在今日的早朝折騰一出。


  當然不能由他位高權重的右丞相親自出馬,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拂帝之逆鱗,他便不厚道地將得罪皇帝的差事踢給了吏部郎中馬飛。真不知曲伯庸給了馬飛多少照拂和好處,讓他肯當這麽個出頭鳥,代替老狐狸去撞皇帝的鋒尖。


  曲伯庸這是將如意算盤明目張膽地舞在皇帝麵前啊,卡在十五之齡,剛好既包含進十七歲的齊璟,又排開了十四歲的齊琅。


  年滿十五的三位皇子裏頭,被曲伯庸明言斥過“爛泥扶不上牆”的齊珷自然不在打算內,擺明了就是想叫皇帝在齊瑄和齊璟之間給個說法。


  秦洵竟還有閑心又往左方睨了一眼,果不其然見齊琅一雙眼裏隱隱淬上了怨毒,無關秦洵,針對的是殿中那受了他親生外祖父的授意、剛剛將他排除在太子候選人之外的吏部郎中。


  還是嫩啊,秦洵心下嘲他。


  也不想想,曲伯庸是個多老辣薄情的權臣,有一個嫡長身份又及冠成年的正統人選可供他扶持,還聽話孝順絕對容易擺布,就算齊琅比齊瑄聰穎百倍又受寵百倍,曲伯庸也不會肯費那個神顧及個十四歲毛頭小崽的。


  皇帝明知故問:“朕聞馬愛卿所言,似是心中已有太子人選,不知是朕的哪個兒子得了馬愛卿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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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個人超喜歡秦漢時期玄黑的龍袍,總感覺比明黃的龍袍更有帝王之風,故事裏龍袍設定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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